“孙女没有那个立场,更没有那个资格。”萧妙童垂了眼,瞳底的色泽晦暗不明。
她母亲只得了一对儿女,她在萧家并无其他姐妹,若论血缘,慕诗嫣便是她最亲近的妹妹了。
她答应过母亲,也答应过姑姑,她要待嫣儿像待自己的亲生姐妹那样好。
是以,从一开始,她便有意避免着与慕家那对姐妹有太多接触,一直刻意拿捏着其间的尺度。
她们是不同的,她们从生下来就是不同的。
她是萧氏的女儿,一举一动皆暴露在世人眼中,她须得进退得宜,她须得光鲜亮丽,她须得才气纵横精通琴棋书画……
她须得每一寸每一分都恰到好处,不被他人寻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疏漏错处。
她是京中贵女的典范,是最标准的大家闺秀。
——是一具完美无瑕的傀儡,灵魂被禁锢在躯壳之中。
慕家的姐妹与她浑然不同。
他们慕家的儿女,生来便是草原上奔驰的马、苍穹下翱翔的鹰,他们的骨血里夹着边城吹不止的风与沙与雪,那是她终其一生也求不来的自由。
那是她羡慕了不知多少个年头的自由。
萧妙童悄然伸手按住了胸口,隔着衣衫,她触到她那颗不安躁动着的滚烫的心。
纵然她这般克制,纵然她无数次的提醒过自己,她仍旧会不受控地向往起那不属于她、也不会属于她的自由。
她能违逆着心意,帮施雅救困解围,也能咬着牙帮慕诗嫣算计慕家的那对姐妹,但她独独骗不了自己——
她嫉妒慕家的那对姐妹,并早在多年之前,便遏制不住地喜欢上了那两道自由而坚韧的灵魂。
面对着她们,她自惭形秽,深感不及。
“哪里来的立场,哪里来的资格呀。”老太傅忽的咧嘴笑开,顶着满头的雪色,偏生作出了顽童模样。
他冲着萧妙童俏皮又狡黠地挤了挤眼睛,笑吟吟弯了三寸白眉:“分明是童童自己迈不过去心里的那道坎。”
“小孩子要大胆一点,说不定就成功了呢?”
“依我看看呀,童童就该……”
“祖父!”萧妙童攥着拳头跺了脚,羞恼着打断了老人的话,连推带拉拽着他向内走去,“咱们快进去吧,等下那戏该开始了。”
“您喜欢的那出戏,今儿可就只演这一场。”
“诶唷,那可是不能错过,祖父不说了,不说了。”萧老太傅摆着手打了哈哈,他看出了自家孙女面上的那点不自在,却并未戳穿。
他知道她心中有所顾虑,但她总不能那顾虑困上一辈子。
这两年他的身子越发差了,他不清楚自己究竟还有几年活头。
行走间老人悄悄敛了眉眼,无声吐出口发浊的气来,他这辈子,该见识的都已经见识过了,又身背业障,纵死无憾。
可童童不同,她的年龄这样小,他真不希望她一辈子都被困在方寸大的京城之中。
她该见更多的人,识更多的事,她不该做那高台上完美无缺的无魂木偶,也不该为那无所谓的萧氏“荣光”而放弃自我、放弃自由。
她应该离开这里。
谷錣 老人闭目,萧家有他这么一个祭品,就已经够了。
已经足够了。
萧老太傅不再言语,萧妙童却忍不住再度回头望了眼那戏园大门外的几道芳菲倩影。
她知道她与她们间隔着道越不过去的鸿沟天堑,她知道那只能是个被她深掩在心魂之下的一场易碎南柯。
少女静静收回了目光,本就笔直的腰杆被她挺得越发笔直,她端着贵女典范的那张假面,缓缓踏上戏园的台阶。
每一步都标准无比,每一线都恰到好处。
*
“叶姐姐,你还好吗?”
戏园之外,慕惜辞蹙着眉头猛然抓住了叶知风的手腕。
打从瞅见萧老太傅的那一瞬起,她的余光便一直停在了叶知风的面上,果然见她的面色跟着寸寸惨白,至此已然白成了墙面。
只用一夜自然不能将那望气术的收敛之法修至化境。
若她所料不错,老太傅身上那些除不尽的业障与死气,只怕足以冲开那道收敛之法,再硬生生薅出叶知风的望气术,逼着她直视那道忽视不去的气机。
那样浓厚的死气……叶姐姐的眼睛,多半是又遭罪了。
小姑娘怅然叹息一口,指尖力道微深,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少女腕上的几处穴道。
白着面色、脑袋一片混沌的叶知风被她这两下陡然唤回了心神,额上霎时渗出一片冷凌凌的汗。
“慕三小姐,方才过去的那个老人……”叶知风小声嗫嚅,她的嘴唇不住地打了哆嗦。
——化不开的死气,除不去的业障,她活了十几年,头一次在一个活人身上瞥见这么浓的死气、这么深的业障。
不,这人恐怕都不能被称之为“活人”了,该叫他“活死人”才对。
少女隐在袖中的双手骤然紧握,骨节刹那被她捏作霜白之色。
慕惜辞见状眉头愈锁愈紧,忙不迭抬手示意她等下再说,继而故作漫不经心地拂袖一指长街对面,声调微扬:“殿下,你看那边,那边好像有捏面人的。”
“面人?”正跟着慕惜音说这话的墨绾烟闻此登时亮了眼睛,小妮子抻着脖子不住地四处张望,口中不忘念念叨叨,“哪呢哪呢?”
“那边,街角哪里,我看着像是面人或者糖人。”慕大国师垂眼笑笑,用力一指街角。
小公主当即眯着眼睛细细瞅了好一阵,见那街角处果真立着个做面人的小摊,嘴角顿时飞到了天上:“真的是面人,慕姐姐,走,咱们买面人去!”
话毕牵起慕惜音,作势便欲冲着街角行去。
“诶,等等,阿辞和长公主——”慕惜音猝不及防,险被人拉了个踉跄。
她边走边回头看了眼自家小妹,后者则对着她笑眯眯地摆了手:“阿姐,您跟着殿下去吧,我在这陪陪叶姐姐,等等二哥,免得她等下犯困,又该睡着了。”
“那好,你们俩且在这里等着别乱走,我们马上回来。”慕惜音略一颔首。
她想起自家小妹平日里的身手,和她那手神鬼莫测的玄门易术,这才微微稳下心神,跟着墨绾烟买面人去了。
两女离去,戏园门外便只剩了慕惜辞二人,小姑娘见此拉着叶知风向无人之处走了两步,斟酌着开了口:“叶姐姐,你都看到什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