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清已经很多天没出过门了, 这种状况的出现有他在前两年重伤修养后愈发不爱动弹的缘故,当然也有另外一层原因,那就是他现在也的确无处可去。
他每次出门都是需要一些理由的。
如果是不久前的清水清,他会因为来自下属的邀请去串个门, 但是威士忌小队的粘合剂苏格兰威士忌离开后, 这种情况就已经绝迹了。
他也会因为友人的邀约选择出行, 但是那两个人休假的时间并不多,甚至称得上是稀少。
其实清水清经常怀疑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是怕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在房子里了所以才偏要定期约他见个面, 毕竟他因为不喜欢看短信而一直没回复松田阵平的短信而被找上门的画面仿佛还历历在目。
不过他离开安全屋的理由, 更多时候是为了任务。
其实他能做的任务并不多, 可供他选择的任务是极其有限的——太简单的没必要让他出面, 需要一定计谋的他会有些苦手,而更大的前提是,这个任务必须是单人执行。
现在已经不比从前,那时候即使经过筛选, 任务们也会排着队向他涌来——因为有的任务只有由他来做才万无一失。
但是后来组织里有了琴酒,属于清酒的唯一性被削弱许多,说句现实一点的话,在新生一代组织成员眼中,琴酒这个名字带来的威慑力远远大于所谓的清酒。
清酒似乎正一点一点湮灭在时间的洪流中,正一步一步成为组织的过去式,或许boss也曾经这么想过, 于是曾经递到他面前的那只手现今又开始逐渐收回。
于组织来讲, 他已经不是不可或缺的了。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 真实的比斗结果都已经蒙上灰尘, 况且他在不断退步而琴酒却还未达到巅峰, 清水清知道他总有一天会输给琴酒, 或许现在就已经输了。
单人作战能力暂且不提,但是琴酒在某个当面上是远胜于他的,那就是统筹规划的能力。
琴酒能带队执行多人任务,能对每个人的分工做出合理安排,也能使用一些计谋随机应变……这都是他想学也学不会的东西,或者也可以说,琴酒能在清酒已有的能力基础上,还能为组织带来更多的益处。
他遇到日本威士忌之前,时常会一个人强行执行多人任务,不能说十分轻松,但是对巅峰时期的他也的确也算不上吃力,这是绝对的实力赋予他的任性的机会,却也让他显得莽撞得可怜。
不过这种说法也不完全恳切,毕竟他一直没能到达真正意义上的巅峰期。
少年时期不要命一般的行事模式和过高的执行任务的频率叠加终于爆发的伤病,让他在25岁时没能按照组织预期中那样达到他的能力巅峰期,但是就像当年组织里的人评价的一样,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就已经足以让他把其他人远远甩在身后。
不过有一点十分明确,那就是组织培养他的时候就没想过要让他学会合作,各个方面齐开花的优秀素质让他很难遇到足以相匹配的搭档,而略逊一筹的搭档只会拖慢他的前进速度。
后来的琴酒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组织的第二把尖刀正被打磨得愈发锋利,但是清水清已经无法接受第二个搭档了。
诚然,那个温润的男人的确也追不上他的速度,但那个人拥有在关键时刻像拽住风筝的线一般把他拉回地面的能力。
不过,即使是日本威士忌也无法改变他的本质,他们表面名为搭档,实际上也不太经常一同出任务,那个男人生前时常会为了他突然跑出去执行任务而生闷气,但面对他时却又不肯表现出来。
很奇怪,他明明讨厌欺瞒和假面,既然不高兴就应该表现出来,但是日本威士忌那种不带责怪的注视竟然会让他产生一种负罪的愧疚感——不过他并不会为此做出改变,毕竟他也没做错什么。
完成任务,为boss扫清一切障碍,奉献自己的忠诚,这过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少年能为感激之人做出的最好的报答。
他最近的任务越来越少了,其实这不是突然发生的,早在他尝试复出、琴酒将部分权利归还给他时,boss的动作就已经隐秘地显露出几分,只不过是最近做得更加明显一些罢了。
boss在架空他,即使是他这种不太擅长于脑力的人,也能清晰地认知到这一迹象,毕竟boss做这件事时并未掩饰。
这种事放在再早几年前,他一定当天晚上就要跑到boss那里刨根问底要个理由出来,但是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眼睛里只看得见那只手的孩子了。
清水清几乎称得上温驯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从前是乐得清闲,现在则是坦然接受。
他的一切本来就是boss赋予的,boss现在做的只不过是将那些东西收了回去。
“嗯?这是……”
银发青年打扫杂物间的动作一顿,他看着打开了一半的纸箱,刹那之间所有纷扰思绪都被抛之脑后,他小心翼翼地将箱子完全打开。
里面有一只花瓶,一只看起来很普通的花瓶。
*
清水清仔细擦拭着手中那只花瓶上的灰尘。
即使是一直被妥善放置在箱子里,几年时间也足以让绝大多数的事物失去光彩,在纸箱外落灰和在纸箱内落灰其实没什么分别,只不过在箱子内,落的灰或许会薄一层罢了。
落灰就是落灰,落了一层灰和落了二三四五六七层灰又有什么分别,总之都是蒙尘。
他用湿巾仔细擦拭着那只花瓶,终于让它勉强找回了几分色彩,清水清呼了口气,笑着将那只花瓶摆在茶几上。
隔了几秒,他转头看向餐桌,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走过去,把花瓶放在了桌子的正中央,又仔细调整了一下位置。
他随手拉了把椅子退后几步,就这么坐在客厅的某个角落静静地看着那张桌子。
今天光线不错,从窗口透射进来的阳光洒在浅蓝色的花瓶上,明明是一幅温馨美好的画面,他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其实他知道缺的是什么。
他收回视线,抱着腿几乎整个人都蜷缩在那张椅子上,将额头抵在膝盖。
明明屋子里暖气开得很充足,今天的天气也称不上寒冷,更何况每扇窗户都被关得严严实实,却还是有一股仿佛从灵魂深处渗透出来的寒意正由他的胸口一寸一寸地向四肢蔓延。
【“生命是什么?”】
【“不知道……但是那位先生说,我的工作就是对生命最大的蔑视。”】
【“这朵花是生命,你也是。”】
【“刀也有生命吗?”】
【“你是执刀的人。”】
【“不,我也是刀……不过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我的刀是活着的,不然用着也不会这么趁手,它们哪把断了的话我也会觉得它们是不是死了……啊,威士忌?你怎么了?脸色很难看。”】
【“你是人,不是刀,你——”】
【“不对哦,不对……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做好一把刀。”】
蜷缩在椅子上的青年呼吸逐渐沉重起来,胸腔的每一次起伏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他收紧了手臂,埋在臂弯中的头缓缓抬起,将那双蒙着阴霾的眸子暴露在空气中。
他目光失焦地看着那只花瓶,看的却不止是那只花瓶,半晌,像是在询问谁,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喃喃道:
“是谁来着……”
明明身体正沐浴在炽热的阳光里,但不知为何,他却觉得灵魂恍若已经溺死在了不尽的深海。
“我是……”
*
清水清猛地睁开眼睛,从玻璃窗外映射进来的光晃的他眼睛一涩,全身上下是久违的酸痛,但是对于一个已经把伤病当作家常便饭的人来讲,这也称不上什么大事。
他抬起手遮去部分过于刺目的阳光,忍耐着痛楚挣扎着坐了起来。
这里是……
啊,又是实验室吗?
这是个极为熟悉的地方,某种意义上讲,实验室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他的第二个安全屋了,毕竟他有时候任务后到实验室接受治疗的时间说不定比他回安全屋修整的时间还要多一些。
“嘶……”清水清扶了扶阵痛的头,触到异常的触感时,才惊觉自己的头上竟然缠着厚厚的纱布。
他挑起宽松的衣领看了一眼,绷带从脖颈一直延伸缠绕到腹部,看起来简直像半个木乃伊。
清水清扶着床边艰难地走了几步,没想明白在他睡过去以后到底都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此刻这种全身上下都像是被卡车碾过了一遍的无力和剧痛。
他努力地回忆了一番,却只能想起来那只泛着微光的蓝色花瓶,随后的一切都仿佛蒙上了一层雾,看不真切,又逐渐切入黑暗。
我的安全屋被炸了吗?还是什么旧敌报复突袭?
啧……不会是朗姆那家伙在搞事情吧。
“喂,你现在还不能随意走动。”
一双带着茧子稳稳地搀住了他,又强硬地把他半推半带地押送回了病床上,身体被熟悉的烟味包围,清水清坐在床上,缓慢地眨了几次眼睛。
“琴酒?”
“啧,又看不清了吗。”
还未待清水清出言制止,那个挺拔的身影就已经干脆利落地离开,不多时,又带着一个面色惶恐的研究员回来,也不知道琴酒究竟是干了什么,才导致这个研究员在帮他检查的时候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清水清安静地接受着检查,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往抱着肘在一旁审视的人身上跑,研究员后面解释了什么他也没注意听,等到检查完毕,遮挡视线的人离开,反而方便他光明正大地看琴酒。
他的视线在那头一看就知道手感很不错的金发挪到对方已经蹙起的眉头上,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琴酒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却没什么不耐烦的意思。
“啊……这个吧……”清水清认真道:“新发型很好看哦。”
琴酒眉间的皱痕更明显了,他深深地看了那个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的银发青年,目光触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时,咬牙再次转身走出病房。
清水清:“……?”
几分钟后,依旧是那位面色惶恐的研究员,面无表情的琴酒在一旁监督,清水清拒绝无果,只好再次接受了一遍细致的检查。
压力极大的研究员硬着头皮说出了和刚刚毫无差别的结论,在琴酒审视的目光中身体抖得愈发厉害,清水清看不太下去,开口表示让研究员先回去,于是那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脸上瞬间焕发出感激的神色,像是如临大赦般地夺门而出。
两人一站一坐、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琴酒抵挡不住那种注视,率先打破寂静道:“你想说什么?说吧。”
“你刚刚抽烟了?”
琴酒退后两步拉开距离,声音里隐约透出几分焦躁:“啧……只是一支。”
清水清打量着那个人,若有所思道:“你今年多大了?”
“……你脑子是进水了吗?”
出现了!多么熟悉的问题啊!
不过认识的时间长了,清水清已经不会再往琴酒是在怼他的方向想了,琴酒问出这种问题时,大概率是真情实感地认为他的脑子进了水。
“没,但是头好像伤得不轻。”清水清说着又好奇地摸了摸头上的纱布,手上没个轻重,没忍住“嘶”了一声。
琴酒把银发青年在头上乱碰的手拉下来,并没用力,只是制止,他比任何人都关注这个人的病情,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人如今的状况到底有糟糕。
“行动组那边的事情,我会代你出面处理。”琴酒的语气中带着不留余地的强硬:“你后续所有的任务,我也会一并接手,在你完全康复之前,不要想着出去处理任务,我——”
“辛苦你了。”额头缠着纱布的银发青年顺从地答应下来,仿佛事情早已商量好,只不过是最后走个口头上的流程。
琴酒诧异了一瞬,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缄口不言。
清水清知道琴酒在诧异什么,这个孩子的话太少,少到连多一句的解释都不愿意加,所以一些原本出自关心的话听起来就格外刺耳,更何况这种“代为出面”里本就带着十成十的越权。
“那只老鼠我已经处死了。”大概是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改口同意他的提议,琴酒干脆换了个话题。
清水清顿了顿,努力回忆了一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
这次被迫住进实验室接受治疗的导火索来自一场爆炸,来自某方的卧底在晋升无果后毅然决定放弃继续深入组织,而是对极受boss信任的行动组组长谋划了一场围剿,他们的第一目标大概是抓活的,但是底线是哪怕抓不到活的的也不能让他脱身回到组织。
清水清当然能够理解那些人的自我奉献精神,如果是他的话,他也愿意为了boss献祭自己的生命,但可笑的是,在那场巨大的爆炸过后,只有他和那个卧底活了下来。
“我的身体状况……”他观察着对方的神色,斟酌措辞:“到什么程度了?”
琴酒沉默半晌,自始自终都没离开过那个银发青年身上的视线第一次挪开:“不必想太多。”
清水清笑起来,身上的疼痛随着声带的颤动而一同起伏,语气轻松道:“告诉我也没关系,毕竟是我自己的身体,哪怕你不说我也多少有些概念的。”
“你会康复的。”
听到这话,清水清叹了口气,不再将这个问题继续下去,招了招手示意一直站在一旁的人坐过来,但琴酒只是静默地半蹲在了病床侧,抬头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那是一个轻易劝不动的人,清水清干脆就由他去了。
“要辛苦你了。”他亲昵地摸了摸眼前那颗金色的头,又顺势顺着柔顺的发丝向下摸了摸发尾。
琴酒抬手扣紧那只正随意摆弄他头发的手,目光骤然犀利起来:“你是谁。”
坐在病床上的银发青年面色依旧苍白,却挡不住他身上的宁静,他似乎被那个问题逗笑了:“我不知道。”
琴酒猛地站起来,强行将人桎梏在臂展间,清水清依旧笑着,也不挣扎,任由对方的手仔细地沿着自己的脸颊和下颔侧摸过,大概是在确认是否有过易容的痕迹。
“我只是忘了自己是谁而已,琴酒。”
说着说着他脸上挂着的笑容淡了下来,最终只余下一片漠然,神经质又自言自语般地重复起来:“我只是分不清我是谁……我只是……”
“我去找……”
“不用了,不要再吓唬一次研究员了。”
他们并未拉开距离,仍靠得极近,清水清听着耳畔处蓬勃的心跳声,喃喃道:“没用的……没有用的。”
琴酒的喉咙滚动,原本准备退开的动作骤然顿住,这是他从前从未做过的出格的行为,但是来自仰慕的人的亲昵和脆弱感让他不可避免地将这个原本是为了确认身份的挟制转变为了一个克制的拥抱。
琴酒似乎又说了什么劝慰的话,但清水清已经无力去辨认再给出什么回应。
这是他五感失灵症状出现的初期,一开始是味觉突然缺失,但是他并没放在心上,后来是视觉出现问题,但是很快又自动恢复,再然后是听觉、嗅觉、触觉……最终变为五感的随机出现问题。
研究员们面对他时会从自信到自我怀疑再到焦头烂额,他很久很久以后都不会痊愈,甚至病情还会愈演愈烈,伴随而来的后遗症被判定为无法根治,于是琴酒的代为掌管行动组将一直延续到两年后,而清酒的名字会被更新换代极快的组织成员们淡忘,直到他遇到两个新的下属后决定重整旗鼓——
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正给予他这个偌大的、充满金属感的实验室中唯一一丝温暖的人,还没有那么如刀刻般锋利的棱角和那头只称得上中长的金发无一不在提醒他,这是他记忆中的两年前的琴酒。
这里不是现实,是他的回忆,是他的一场梦境。
他厌恶虚假,此刻却无可救药地、清醒地沉溺其中。
清水清知道这是一场梦,但他无法叫醒自己,他还无法醒来,他还没能为那个长久地被忽略和回避的困惑寻求到一个真正的解答。
——我,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