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一低头,便给鲍二使了个眼色。
那鲍二机灵无比,一弯腰,立即在地面上抓了两把土,扑在脸上身上,相貌便于涌入城中的饥民差不多了。他抬起头嚎了一句:"官老爷们给俺们留点活路噻!"随即猫着腰,穿过人群,向着来路奔去,赶回荣国府送信。
贾琏则与那边锦衣军虚与委蛇:"赵堂官,下官犯了什么罪,竟劳动锦衣军出动擒拿在下?"
“您好生与在下说一说,在下又不是那么不通事理的人,又怎会蠢到以我这蚍蜉之力与锦衣军各位相抗呢?"
贾琏一边说,一边操纵马匹,在人群中稍许腾出的一点点空间里腾挪辗转,向远处那座祠堂挪过去。
他盼望能够挪到百姓们给自己建的那座生祠里,然后取道后面那条小路,逃回荣国府——就算是获罪也要和家人在一起。他一旦想起荣府获罪抄家,凤姐巧儿她们会慌成什么样,心头就一阵发酸。
男人家在外头犯的事儿,到头来却要拉上家中妇孺一起承担,这实在太残忍了。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贾琏的用意,对面隔着数百名百姓饥民的锦衣军一边慢慢驱散百姓,一边慢慢向那座祠堂慢慢挪过去。
不多时,贾琏赶到了祠堂跟前,纵身下马。
而锦衣军赵堂官也恰于此刻赶到近前,待看清了祠堂上的字样,顿时仰天大笑:"荣国府的琏二爷啊!今日本将竟然能在你自己的生祠里将你擒住,也真是一番奇遇了!"
一时间附近有百姓好奇地问:"什么?这就是生祠里供奉着长生牌位的琏二爷?"贾琏就站在祠堂跟前,无奈地冲面前的百姓摊摊手,摇摇头。
那赵堂官忽然生出感慨,道:“贾大人,若不是天命难违,小人又如何愿意来拿你?家中小儿都是种了牛痘的,这些年来才能得保平安,从不为痘疹所侵……贾大人,你放心,下官虽然职责在身,不能徇私,但是你只要在我锦衣军手中,我都能保你一直平平安安的。"
贾琏苦笑着拱手:"赵将官高义……"
他话都还未说完,就听身周不少百姓将他认出来了:“真是琏二爷!" "真的是的!”
有不少京里人向外乡逃荒来的百姓解说:“
你们听说过牛痘局吗?这牛痘局就是这位贾琏,琏二爷一手创办的,朝廷没出一文钱……"
外乡饥民纷纷点头,表示他们听说过贾琏和牛痘局。"我们何止听说过……"
"前阵子有牛痘局来村里面给孩子种痘。刚开始我还不信,后来他们说那是真的,真的种了就不会得痘疹的!"
"原来都是琏二爷一人之功!难怪还要给他立个生祠!"
"琏二爷,你这救苦救难的大善人,你也救救我们这些逃荒的吧!"
一时间,围在祠堂附近的百姓,竟全冲着贾琏跪拜。有的是拜谢贾琏推广种痘之术,造福千万,有的则是盼望贾琏能再发发慈悲,将眼前这一批贫苦的饥民拯救于水火。
贾琏一面谦虚,一面又是安慰:"其实那牛痘局,也不全是我之功劳,有天幕指点在先,又有那对痘疹极其熟悉的胡太医研习在后…"
"对了,各位乡亲莫急,既然顺天府肯让各位进城,那便必是准备了赈济各位的粮食。只是灾荒之后恐有疫病,各位若有小儿子弟还未接种过牛痘的,还请安顿下来之后迅速前往牛痘局,那里会安排大夫给各位接种……"
那边锦衣军的赵堂官听了便叹息:这人明明危在旦夕了,竟还能想到劝谏百姓种痘。他也忍不住心中唏嘘,待贾琏说完了才上前一步,道:“贾大人,咱敬佩你是个好人,是个好官,但是皇上圣旨已下,皇命不可违,请你还是先随下官去吧!"
还未等贾琏答话,那边百姓们已经不乐意了:"为何要抓贾大人?""你们锦衣军捉了贾大人去,还有谁来管给我们家的小孩儿种痘?"
赵尽忠瞠目结舌,满口想要解释:就算贾大人被抓了下狱,牛痘局也还是有人管的。但百姓们已经都想歪了:"抓了琏二爷去,万一惹恼了天上萧仙该如何是好?""是呀,听闻是萧仙指点的贾大人胡太医他们发明的牛痘。""萧仙没准儿就是新一代的痘疹娘娘,你们这真不是在惹痘疹娘娘吗?"
眼看着群情汹汹,不管是京里的百姓还是逃荒来的饥民,都正朝这边涌过来,赵尽忠一时间急得直跳脚:又不能抗命,又不能莽撞行事激起民
变,这该怎么办才好?
好在一名小校给赵尽忠出主意:"大人,既然带不走贾大人,那不如……派几个人在这儿盯着,另一头赶紧派人向上禀报?反正贾大人又走不脱,咱们也不算抗命,对不对?"
赵尽忠觉得是个好主意:"就这么办!"
于是,他向贾琏一拱手:"贾大人,那就烦请在此间坐镇,多留一会儿,安抚一下百姓之心。"
这回立时轮到贾琏急得直跳脚:他不想在此间坐镇啊!他想赶回荣国府去。
——也不知道鲍二有没有及时将消息送到。贾琏心中想着,默念:阿凤,巧儿,等我,等我回来
啊!
★
城外,忠顺亲王与羽林卫与锦衣军一样出师不利。
他们由北静王处预知有一伙犯上作乱之徒带了刀剑兵刃到城外,埋伏在郊祭的祭坛到城门之间的必经之路上,准备趁天子郊祭之时,发动谋逆。
忠顺亲王等人顺着道路,来来回回都找了一遍,竟没有找到半点行迹。
“莫不是水溶那厮,故意捉弄本王,要让本王在圣上面前吃瘪吧!”忠顺亲王脸色阴郁,他与水溶向来不对付,自然也相信这等事情水溶做得出来。
恰好有羽林卫来报:“启禀王爷,附近有一条道路通向一座道观,那里有多人聚集,观外马匹众多,末将问过,有乡民说是看到不少精壮武者朝那边去了。"
忠顺亲王顿时道:“就是那里!”
他下令:“速速命人先将那座道观团团围住,接着命人搜查,一定要搜到兵刃弓箭劲弩甲胄等物,作为证据。"
有了这些物证,不怕那些反叛们狡辩。
羽林卫将官连忙称是,不过又略有迟疑,补了一句道:“王爷,那座道观……挺特别的,原本也不是一座道观,只是丹房……丹炉里炼出的也不是什么丹药,而是..一种白色的,名叫‘亚克力’的物事。"
“亚克力?”忠顺亲王觉得名字有点熟悉,但又记不起那是什么,似乎是,似乎是某一次天幕上提起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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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地头,羽林卫已瞬间将丹房团团围住。忠顺亲王下马看去,只见那是一座规模不小的院落,东西两厢显然都是库房。正中一座大殿应当就是丹房所在,因为那里屋顶上有一座高耸的烟囱,正腾腾地向外冒出白色的烟气。
忠顺亲王由王府侍从们拱卫着,迈步进入院子,刚一进门,就猛觉一阵劲风袭来,随即一个怪异的声音在耳边高声叫道:“化学!化学!”将亲王吓了一大跳,定睛细看,才察觉是一只体型庞大的红嘴鹦哥,站在架上,冲亲王施施然收起翅膀。
"这扁毛畜生!"忠顺亲王略感没面子。
却忽听一院子的扁毛畜生都叫了起来:"化学!化学!" “飞升!飞升!"
只见偌大的院子里,屋檐下各处都挂着鸟架,十几只鹦哥、八哥一起振翅高呼,这场面着实壮观。
忠顺亲王心头略微发毛,但强自镇定了向前迈步。羽林卫小校疾奔前来禀报,道:“启禀王爷,人……人都找到了,都在丹房里!"
"是吗?冯、卫、陈……那几个名单上的世家子弟都在?"
"都在……"小校答得有点迟疑, "但看起来,不像是……不像是……谋逆啊!"忠顺亲王心道不对,连忙快步走进那座巨大的丹房。
只见丹房之中一座巨鼎,鼎身黑沉沉的,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此刻丹炉中正烈焰熊熊,远远地都能感受到猛烈的热力。巨鼎上方则连着一根烟囱,直通向屋顶。丹房内同样有鸟架,鸟架上两只八哥,也正一起聒噪着:"化学!飞升!"
形容清瘦的贾敬身穿道袍,手持尘尾,正在丹炉前手舞足蹈地做法,口中念念有词地念着《道德经》。
他面前还有几十个面目清俊的精壮汉子,个个都坐在蒲团上闭目打坐,跟着贾敬一起念经。
忠顺亲王粗粗看去,已经见到了不少熟人: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卫老尚书的孙子卫若兰,陈侍郎家的陈也俊、宁国府贾珍父子……还有一个容貌十分俊秀的年轻小郎君,肤色极白,也跟着在那儿念咒。所幸他生得身体纤长,鹤势螂形,否则真会被认作是个姑娘家。
忠顺亲王阴沉着脸,在殿中踱着步。竟没有一个人抬眼瞧他,个个聚精会神地打坐
。
转眼间,搜查各处的羽林卫返回,冲忠顺亲王摇了摇头,示意他们并未找到所谓“兵刃弓箭劲弩甲胄"之物——这些世家子弟,看起来真的像是在随着贾敬炼丹。
忽然,忠顺亲王的视线在那座丹炉的炉口处凝住:"原来是那里!"
也许这些人真的就是那犯上作乱之徒,但不知道通过什么消息来源打听到了北静王泄密之事,于是躲来这里。那么,唯一能够将他们的兵刃用具藏起的地方就是此间的那座丹炉。
忠顺亲王目露怀疑,向着那座丹炉缓缓迈步——而贾敬手中的尘尾却越舞越急。突然,贾敬口中大喝一声:“起——”袖中似乎有些粉末状的物事朝丹炉中扬去。丹房内外,扁毛畜生们一片聒噪。
与此同时,那座丹炉的炉口处“轰”的一声,向外喷出烈焰,炉内火光大盛,照得忠顺亲王等人面上俱是一片橙红色的清光。
忠顺亲王心内暗暗叹了一口气,知道即便有任何证据,也全都在这座丹炉内被付之一炬了。他有些悻悻,转身一挥手对属下羽林卫道:“走!”人是都找到了,但是物证却一件都没有。如此看来,这桩大案的结果,反倒要看北静王在城中各家查抄能查出什么结果来了。
大
北静王水溶带同锦衣军各堂官府役等,浩浩荡荡向宁荣街过来。
在路上他已得了讯,知道贾琏在牛痘局附近他自己的祠堂里给堵住了。北静王心知贾琏有推广牛痘的功劳在身,本来也不愿动他,现在听见这消息,只吩咐传话给赵堂官,让好生伺候着,别得罪,也别让人走脱了。
他带着大队人马,从宁荣街街口的牌坊下经过,望着眼前数里长的宁荣街,路北面森严壮阔的两座国公府,也忍不住唏嘘——昔日煌煌两座府邸,到今日,终于要应验天幕所说。
水溶一行人先来到了宁国府门前。
宁国府的大门一叫即开,门房仿佛刚睡醒,揉着眼睛道:"府里没人,明儿再来!"别上前的兵卒一口啐在面上,这才惊得清醒过来,忙打躬作揖道:"各位官老爷,小人刚刚没说错。府里大爷们都不在,二门内管事的奶奶们也都到西府去了,这府里真没人!"
那些如狼似虎的府役哪里还管你家有人没人,一拥而入,已经分头查抄去了。
r />水溶还不忘端着架子在此吩咐:“只是查抄一应往来文书,切不可惊扰,更不可妄动府内财物。"
但锦衣军跑这么一趟原本就是指着求财来的,一时间人人都似红了眼,所过之处,自然如雁过拔
毛一般,什么也不会落下。
少时有堂官出来禀报,已经宁国府查抄,各处院落封存。但确实如那小门房所言,府里除了零星仆役之外,并没有什么人。
水溶凝神细思,意识到西府荣国府恐怕才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走,快去荣府!"他连忙招呼锦衣军,继续往西行,不多远又是三间大门,这正是荣国府了。
已经有堂官上前叫门。因寻常大户人家正门从不轻开,所以锦衣军叫的也是旁边角门,将门板拍得震天响, "奉旨查抄,速速开门!"
岂料,吱呀一声,就见荣国府中门缓缓打开。
水溶一见到此情此景顿时道不妙,立即厉声喝住正要冲进门的锦衣军,整了整身上的蟒袍,亲自上前行礼,冲着荣国府中门跟前坐着的一人道:“见过老太君!”
端正坐于中门正中的,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她身着正一品诰命冠带,端坐于一张花梨木圈椅上,眼神如刀,望着水溶,正是贾母。
水溶望着贾母这副端肃模样和齐整冠带,心里一阵阵发怵,知道今天在荣国府恐怕讨不了好去。
锦衣军几名堂官望着贾母的样子,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前来向北静王请示:“王爷,您看老太太这副样子……"
贾母手中,一手端着的是一卷黄绫圣旨,绫色黯淡,看起来很有年头了。她另一手所持的,则是一枚龙头拐杖。水溶正是见到了这两件,才会觉得今日要糟糕。
兀自有那锦衣军府役不晓得厉害,对上头水溶道:“北静王爷,怕什么,不过是一个老太太,瞧那样子,站都站不起身——"
水溶却连忙命众堂官约束下属:“千万不可造次。老太太手中那柄拐杖,不是寻常之物。看上去像是,看上去竟像是……老太夫人之物。"
贾母手中的拐杖略略举起,接着重重向下一落,发出“当”的一声响,竟有如金铁之声。
"北静
王爷可知,这枚拐杖是何物吗?"贾母刚刚开口说话时,中气还略显不足,但是到了后来,声音越来越大,眼神明亮,苍白的脸颊上也开始出现红晕。
"这……"
水溶忽然想起天幕上曾经说过一次,贾家上代与皇家的渊源——似乎老国公贾代善之母,第一代荣国公贾源之妻,是曾经亲自养育太上皇的保母,太上皇见她时,非但不让跪拜,还命随行的史官记下:"这是吾家老人。"
"北静王爷,这是太上皇赐予老太夫人的拐杖,当日随之赐下的是四个字‘如朕亲临’,您可要亲眼见见?"
"老太君,您言重了,这叫晚辈如何是好?"北静王愈发觉得今日之事要犯难。
贾母丝毫没放松:“王爷今日来我府上,有何贵干?”
水溶此刻进退两难,既不能违抗今上查抄的旨意,又不能对眼前太上皇钦赐之物不敬,只能低声下气地道:“老太太,小侄今日是例行公事,到贵府来看看……”
“我知道,"贾母一扬唇角,一声冷笑,”是来查抄我荣国府的。水家哥儿,你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吧?"
水溶面皮僵硬,又不好说是,又不能说不是:“老太太勿恼,这恐怕只是皇上对贵府生了一点误会,小侄只是带人进来看看,只是看看……"
又是一声龙头杖落地的声音,就听贾母厉声道:“北静王爷,您难道忘了,太上皇御赐下四个字的龙头拐杖,还在老身手中。"
北静王无奈,只得上前一步,行下大礼。其余其他锦衣军的人见主官跪了,不得已,也都纷纷跪了。
然而北静王还存了些小心思:早先他一直听说贾母身子不虞,现在观这位老太太,见对方满面红光,言语清楚,眼神亢奋,分明是回光返照的模样。只要熬一熬,待到这位老太太过去……贾府上下群龙无首,此处不一样由他摆布?
岂料贾母面上并无多少病容,反而将手中拐杖一斜,杖头指着水溶,恨声道:"北静王爷,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两家祖辈相与之情,同难同荣,未以异姓相视?"
北静王只能点头一叠声应道:"小侄记得!"
“而你如今却置祖辈多年
情谊于不顾,卖友求荣。而今上也不过是借你之手,铲除异己,收拢权柄……"
众人都听傻了,谁也没想到荣府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能说出这种大不敬的话来。可是,她手持太上皇御赐之物,就算是当今皇上,为了保住“以孝治天下”的名声,便也不能将这老太太怎么样。
"……水家哥儿!只要你还指望着踩着别家换取私利权位,将来就必定会有鸟尽弓藏的一天!我老婆子就把话放在这儿!"
"今日荣国府这门,你和你的锦衣军,就决计迈不进一步去!"贾母的话掷地有声,似是将北静王与锦衣军都震住了。
然而众人也都知道,贾母已是回光返照,只要外面的官军再拖上一会儿,荣府这最后一座屏障失去,便立即成为俎上之肉,任人施为。
谁知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惊呼道:“天幕!”
出声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府役,水溶闻言心头一惊,想:难道这次又是天下万民皆能看见的天幕吗?
只见所有人都抬头望向天空,一起露出惊叹之色。
水溶自己也抬头,然而这次出乎他的意料,天幕并没有出现在原本它经常出现的位置上。确切地说,整座苍穹上出现了一整个光芒四射的巨大环形,每一段都是一截宝光流动的天幕。在这一刻,全天下都看见了奇景———整幅的巨型环状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