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缓声道:“你心中难道不是已经有了答案?”
闻玉见他毫不隐瞒自己的身份, 反倒心中一沉, 又问:“我爹在哪儿?”
老人端详着她的模样,见她像是的确对许多事情一无所知, 这才低声戏谑道:“你说的是哪个?”
闻玉听见这话, 瞳孔一缩。昨日秦芜的手记中提到雪月, 只写到了他第一次出海。雪月在兰泽留了一段时间, 但不知为何秦芜最终还是送他离开了山神殿, 让他完成自己出海取经普度世人的宏愿。
那之后雪月辗转海上, 直到闻玉五岁左右,他才带着满船的经书重新回到姑苏。于无妄寺中,他无意间得知了闻玉的存在,又离开寺院来到沂山,从闻朔口中获悉了秦芜的死讯。
很快雪月第二次出海,可是这一次,他再也没有从海上回来……
如今看来,他第二次出海并非如世人想的那样是为了出海求取经书,而是来了兰泽。
“他在哪儿?”闻玉攥紧手指又问了一遍。
老人静静地看着她,有风吹过山崖,脚下的青山响起一阵松涛,如同山林的低喃:“他就在这儿。”
闻玉一愣,山风从她指间穿过,留下温柔的抚慰。
他就在这儿,和这山间的一草一木一起,是绕指的微风,是晨间的朝露,是山谷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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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儿就是悬湖。”
闻朔和卫嘉玉站在北面最高的山峰上,卫嘉玉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山间不少大大小小的湖泊藏于其中,倒映着头顶湛蓝的天空,如同天上一面铜镜,化为十几块碎片洒落在山间。
闻朔手中拿着一张兰泽山的地形图,卫嘉玉原以为他在山中躲避兰泽的追兵,但是这一路见他拿着地图不时比对着沿途的景物,走得不紧不慢,倒不像有人正在追捕他的模样。
“你进山要找什么?”卫嘉玉问道。
闻朔闻言从地图中抬起头来,看着他微微挑眉:“你怎么知道我要进山找东西?”
卫嘉玉看了眼他显然已有几日没有打理过的胡茬回答道:“你进山已有一段时间,随身带着地图却并不急着离开,又一路留意着山间的地形,还特意跑到北面的高峰查看这附近的地势,若不是为了在这山里找什么,我想不出其他原因。”
闻朔听后像是觉得有趣,于是又问:“那你猜我进山是为了找什么?”
卫嘉玉转身看着脚下的山谷,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闻朔站在一旁,看着已经与自己一般高的年轻男子,微微有些走神。
他记得自己离家时,卫嘉玉还不过七岁,性情比同龄的孩子都要文静,你给他一本书,他便能坐在书桌前看一整天,丝毫不必大人操心。在养闻玉之前,闻朔误以为全天下七岁的孩子都像他这样。
他后来养了闻玉,父女两个相依为命,小到替她缝补衣裳,大到教她习武识字,一切事情都不能假手他人,只能由他一个人亲力亲为。两相对比之下,他为卫嘉玉做过的事情很少,少到几乎叫他忍不住愧疚。
多好的孩子呀。
闻朔心想:这要是换成闻玉,多半得翻个白眼呛他一句“爱说不说”,他这个儿子实在是太老实了些。一想到这儿,他撇嘴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却听卫嘉玉忽然冷不丁开口道:“这底下有地龙?”
闻朔一愣:“怎么说?”
卫嘉玉瞧着脚下的起伏的群山:“你昨天说过你自小在这儿长大,按理说对这一带应当很熟悉。可是进山却带着一张地图,说明这一带的地形发生了变化,才叫你无法确定这山里的位置。”
闻朔道:“我离开兰泽已有二十多年,本就是沧海桑田,便是忘了也很正常。”
卫嘉玉望着远处的悬湖:“我曾在书上读到过,出现地龙翻身的地方,遇上暴雨山洪,就会出现这样悬在山中的湖泊。我猜这儿也曾出现过类似的情况,所以改变了山势,又形成了这些堰塞湖。”
闻朔听他说完这些,定定将他看了一会儿,目光中些许欣慰赞叹:“不错,你能猜到这些很了不起。”
他跟着转身看着脚下的青山:“十几年前山中地动,连日暴雨,北面悬湖决堤,差点淹没了下游城镇。危急时刻,是有人孤身前往悬湖上游,炸开堤坝使得湖水改道,才叫下游数万百姓幸免于难。可惜那个上山泄洪的人,却死在了这场山洪里。”
几场暴雨过后,孤身前往悬湖上游泄洪引流,要冒着极大的危险,几乎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卫嘉玉听说此事,也不由得心生敬意:“那人是谁?”
闻朔一字一顿地回答道:“是个名叫雪月的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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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月当年来到兰泽,起初是为了替你向我求药。”青衣老者站在崖上想起十几年前那个白衣僧人入山求药的情形,“你或许不知道你身上的毒是从何而来,不过我如今可以告诉你,那毒的确是我所下。”
“你娘入山前服了一种名叫思乡的药。此时故乡远,宁知游子心。人若不离 乡,怎会思乡?只要不离开兰泽,思乡便是一剂药,能助人打开筋脉拓宽气海,于提升内力,武功精进大有裨益;可若是离开了兰泽,思乡便是一瓶毒,每到月满如璧之时,体内真气翻涌源源不绝极为痛苦,那是在提醒你不忘思乡。”
“她自愿入山成为山中神女,便是要生生世世留在兰泽,用她的自由换她师兄的自由,这很公平。可她生下了你,思乡便从她身上也一并度给了你。她以为自己从崖上跳下去,便能切断与这山中的联系,却不知二十年后,你还是要回到这儿来。你们中原人说落叶归根,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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