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李义府所奏“太尉长孙无忌勾连来济等人谋反事”,朝上一片嗡然不绝。
长孙无忌闻言,也是震惊起身回首。
他看清李义府时,眉宇间门先是闪过厌恶,又有些不屑与不解——就这样一个弘文馆的钻营小官,竟然敢告他谋反。
他怎么敢的?
思及此,长孙无忌遽然回首,望向皇帝。
就凭李义府怎么敢的!
难道是……
他本就是丹陛御台之下第一人,此时他望向皇帝,君臣舅甥之间门,再无旁人。
四目相对。
*
李义府又列了什么罪证,其实皇帝并没有怎么听清,他只是静静回望长孙无忌。
他知道舅舅为什么遽然回首。
是以为李义府是他安排的吧。
皇帝只觉得头再次开始隐隐作痛。
半晌,朝中静了下来。
见皇帝与太尉依旧彼此对视着,太尉竟未就‘谋反事’辩白,而皇帝,竟然也只是沉默。
李义府脸色煞白。
直到又有一人出列,打破了沉默,奏道:“陛下。太尉为宰数十年,朝野间门甚具威望。若真如李义府所奏,心怀反心实乃大祸。臣请陛下勿以亲为念,细察之。”
这回姜沃不用回头找人了,直接往前看就行。
说这话的是许敬宗。
姜沃一点不意外:许敬宗恨长孙太尉的程度,也就比刘洎记恨褚遂良少一点吧。
有人首告,许敬宗连忙补一句太正常了。
姜沃还记得,若是以历史看,告发长孙无忌谋反以及最后命人逼其自缢身亡的都是许敬宗。
许敬宗站的离皇帝也很近。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皇帝耳朵里。
皇帝移开了目光:“既有奏,按例,交由三司会审。”
长孙无忌身形一震。
皇帝又很快补了一句:“不许审以刑。”
御史台、大理寺、刑部的官员们同时想死。
虽说这几年朝上全是谋逆大案,已经让他们积累了丰厚的办案经验,但……
但这到底不是别人!
这是皇帝的亲舅,是先帝年间门即为凌烟阁第一人的长孙无忌啊。
而且……说的直白点,之前那些谋逆案,都是有明确上意的,可这次……皇帝又要三司会审,又只扔下一句‘不许审以刑。’
三司的朝臣们彼此对望一眼,都觉得情愿自己去坐牢。
*
“陛下昨日都在那边殿中,关了自己一日。”
媚娘对姜沃指了指立政殿东侧的附殿——皇帝是由先帝亲自抚养的,但后来年岁渐长,不适合住在立政殿后殿,先帝就另外挑了一间门旁边的附殿给儿子,将门户打通。
昨日,皇帝回到了他做晋王时的殿宇。
“走到这一步,陛下心中不好过。”
因而媚娘今日也没有如往日般去立政殿偏殿。
只留皇帝自己。
*
皇帝其实没有在立政殿。
他正在凌烟阁中,看着眼前的画像——这是他从晋王到太子到皇帝,十余年来,几乎每一日都要见到的舅舅。
看了片刻,他觉得画像似乎蒙了尘,看不太清,就取过案上一柄专门用来拂去细尘的小帚,轻轻扫了扫画像上的面容。
然而还是模糊。
他伸出手轻轻触了触——
很干净。
原来不是蒙尘,只是太多时日过去。
画像旧了。
皇帝倏尔落泪。
**
五日后。
三司话事人坐在一处,能清清楚楚看到彼此脸上的痛苦。
这案子根本进行不下去啊!
他们倒是在赵国公府太尉书房,寻到了几封太尉与韩瑗来济等人的书信。
但看内容只是寻常问候,顶多是言谈随意些。
若说有什么似怨怼有谋反之意的话,那便是从来济的回信里,能看出长孙太尉曾说过陛下‘贬官太过’‘驱逐旧臣,不垂省察’等语。
但……这些话,长孙太尉在朝上当面也说。
其余的便没有查到什么,更问不出什么——主要是长孙太尉一言不发,根本不与他们说话。
三司别说上刑了,都恨不得跪下来求求他赶紧开口:甭管是辩白还是认罪,您得有句话啊!
可无论问什么,无论三司朝臣换了多少,长孙太尉就是闭目不言。
直到今日,才开口道:“我要见陛下。”
“若定我罪,非天子不能。”
为此,三司话事人才坐在这里,准备商议(推出去)一个人去向皇帝回禀‘他们什么也查不出来,请陛下亲自过来问话’这件事。
大理寺卢正卿和刑部辛尚书,都指望御史大夫崔义玄去与皇帝回禀——毕竟你是陛下刚提拔上来的,肯定是心腹吧!
崔义玄拒绝独自背锅。
表示他绝没有那么心腹。
于是坚决拉上两个想躲事的老狐狸,一并去立政殿回禀。
*
皇帝看着案上三司找到的诸多书信,边翻看边似随口淡然问道:“你们去抄赵国公府了?”
刑部辛尚书却一个激灵,连忙道:“未有陛下旨意,臣等如何敢抄没国公府。”
解释道取这些书信,还是由长乐公主亲自陪同。
皇帝颔首:“太尉回话的卷宗,怎么不见?”
下首站着的三人,这次是齐齐打了个激灵,只得硬着头皮回了长孙太尉那句话。
半晌,只听皇帝起身。
“好。”
*
大理寺有专门暂押亲贵的牢狱。
收拾的很干净。
皇帝入内,就见到身形挺拔坐在桌前的长孙无忌。
大约是被冤屈的愤怒和怨怼,以至于见了他也没有起身行礼。
皇帝也不在乎,摆手屏退左右。
朝臣与侍卫都流水一样退出去。
长孙无忌见此,开口第一句话便带了些讥讽之意:“陛下屏退左右,难道不怕我谋反弑君了吗?”
李治立在门旁,蹙眉道:“若太尉只有此言,朕便不必再听了。”
长孙无忌见皇帝神色漠然,忽而情绪大动道:“这世上如果只有一个人不会谋逆于陛下,那便是我!”
“宗亲妄图取而代之,我替陛下平之!”
“陛下年少登基,朝野浮动,我替陛下镇之!”
“陛下为太子以来,我自问护卫陛下之心如铁石!”
“若为废后立后事,臣拂逆了陛下的心意,陛下要杀,为臣者引颈待戮!”
“但陛下不能污我谋反!”
长孙无忌越说越激痛,双目通红。
李治走近,抬手按住长孙无忌的肩膀。
“舅舅……舅舅!”
“不必说了。”
“我知你不会真的‘谋反’。”
李治将称呼从朕,换成了我。
他今日过来,穿的也只是常服,乍一见——
长孙无忌神色恍然,只觉好似时光倒流,十五岁的晋王拿着一卷律法,站在他身边讨教:“这条律令,我这样解,舅舅看对不对?”
李治在长孙无忌对面坐下来。
“我曾琢磨过许多次舅舅的想法。”
“如今说来,舅舅一听。”
“舅舅是不是觉得,我还年轻,做的不够好,你会先替我看住、镇住这朝堂。若我有过你便谏言,令我改之,让我做一个更好的皇帝。”
“总有一天你会老去,会将一个好好的朝廷交给我的。那时候,你也放心了……”
“对不对?”
长孙无忌听着这些话,恰合心意,下意识颔首:“是。”
李治笑了。
然他眼睛里并没有笑意:“舅舅,你觉得这是辅政之臣的心吗?”
“等你觉得我做的够好了,等你真的老去,才将朝堂交给我……”李治将此话重复了两遍。
语气转冷转厉:“舅舅不觉得,这是父皇的位置吗!”
像是闪电劈开黑夜,长孙无忌忽然怔住了。
李治深深望着眼前的舅父。
“舅舅口口声声立皇长子是为了朕,为了国本——如果舅舅不提出把皇长子给皇后抚养,朕是愿意相信的。”
“只要舅舅提出来,给刘宝林升位分,可立贵妃。”
“朕无嫡子,贵妃所出长子,难道不能做太子吗?为什么非要是王氏女的养子,才能做太子?”
“朕原来百思不得其解,柳奭能拿出什么来打动舅舅。”
“后来朕明白了——他的态度,他的恭敬。”
皇帝目光幽深一片。
“十余年前,父皇修《氏族志》时,世家尚敢将李唐皇族放到第三等人家去,何况长孙一族。”
“舅舅自来性傲,当年也厌世家如此吧。”
“可自朕登基以来,柳奭变得处处以舅舅为尊,要靠舅舅来要朕的太子之位。崔氏族长、世家朝臣也需舅舅的举荐,才能位列宰辅。”
“舅舅是否觉得很畅快?登高览众,百官臣服,无论世家勋贵还是宗亲皆要俯首。比之前那些年,都要痛快?”
“是不是说了太多次在帮朕稳定朝纲,舅舅连自己都骗过了?”
“其实——”
皇帝的声音并不大,但落在长孙无忌耳朵里,却一句句令他惊心。
他几乎不想听下去。
可皇帝的声音依旧冷静地在说着:“其实,舅舅何尝不是在用朕压制世家,再用世家来掣肘朕?”
至此,长孙无忌才低声道:“我从没有想用世家掣肘陛下,我只是……”
只是什么呢?只是相信自己,只要他在,世家必然翻不出什么花来,该用还是得用,不然难道由着皇帝启用诸如许敬宗等无才无德之人?
他是这样想的……吧。
还是如稚奴所说,他是在为了自己能够权倾朝野。
*
长孙无忌颇为颓然,以手撑额,有些颤抖的手指,不自知的将冠中发带出了几缕——
是白发零落。
李治心中忽而大痛。
在来之前,他已经想象过许多舅舅的样子。
他以为无论什么都能接受:质问,愤怒,怨怼,乃至衔恨……
可是现在,李治才知道,他见不得舅舅狼狈。
“舅舅,你最后给朕上一道奏疏吧——”
“朕等着。”
*
三日后,太尉长孙无忌上书请罪。
言及数年来“误先帝圣托,罔上负恩,擅弄权柄,几于专权乱政。”自请其罪。
朝臣皆惊:专权乱政之罪,皇帝要深究的话,与谋逆也差不了多少了。
然帝以‘元舅辅政,曾安社稷’为由,免夺爵。
但去官职,迁黔州。
有诏,此生勿复朝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