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
夏意渐浓。
虽已过了端午,但门上悬挂的艾草还未解下。每日都有宫人换上一束新鲜的艾叶,以禳毒气。
屋中小型的计时刻漏,发出几声清脆的石子落地的声音。
姜沃停下笔,走过去把石子捡起来,重新放回到刻漏上端的铜碗中——这是她请将作监改造过的刻漏,以半个时辰为限,铜碗倾斜,里头装的石子掉落。
这样可以提醒她,半个时辰到了,要起来歇一歇眼睛和久坐的身体。
同样的刻漏,她订做了好几个,分送媚娘与皇帝(因帝后规制要用金碗所以姜沃大出血)、崔朝、吏部的几位同僚、以及……已经开始正式念书学写字的安安。
安安的生日,是五月二十六。
等过了这个生日,安安就是正式迈入五周岁。
按时人的算法,则算六岁。
至洛阳后,姜沃与帝后回禀过,白日时她都在衙署,晨起就将安安也带进宫来,晌午跟太子一起念书。
两个孩子相差不到一岁年纪的好处,便体现出来了。
太子如今学业也都是背书、练字、读史、学礼为主的启蒙,还未到学习治国理事的阶段。
安安作为公主,跟着学也没什么。
毕竟皇帝自己当年,也曾跟晋阳公主一起被先帝养育,一起念过书。
一起读书,正好也能增兄妹之情。
于是皇帝很愉悦地准了公主去东宫念半日书——之所以是半日,是太子每日下晌都要被不同的大儒们考试(或是口头询问,或是出题以默),以巩固所学。
皇帝依旧是让女儿去读书认字,但不舍得女儿苦读,更不觉得女儿得受被那些大儒们板着脸考较的苦。
在皇帝心里,若是女儿天性聪敏学成才女挺好,若是学识平平不乐读书,也由着她。
只要一世喜乐安康就好。
于是下晌时,安安就会去贞观殿陪父母。
若是皇帝精神不济在歇着,安安就跟在媚娘身边看母后在做什么。
皇帝若是精神好的时候,还会亲自教女儿认字,或是带着她学投壶、下棋、蹴鞠,甚至还给了安安一张小弓。
安安就这样一日日长大着。
在自己身上还不觉得,看孩子长大,方觉时日过的快。
姜沃边在屋中走着疏散久坐的筋骨,边转了转有些酸痛的手腕。
腕上若隐若现的一点彩绳。
这是端午时的长命缕。
与之前许多年一样,她戴的,依旧是媚娘亲手编的。
区别只是丝线越发精美华贵。
安安手上,也有一条一样的。
姜沃还记得她把长命缕给安安系上时,她欢欢喜喜晃着手腕,小孩子的胳膊像是一节秋藕一般白嫩可喜。
安安眼睛则黑亮的像两枚最好的高昌葡萄,问道:“姨母,等我过了今岁生辰,父皇母后就要给我起名字了是不是?”
姜沃笑眯眯:“是啊。”
时人心中,过了六岁,孩子也就算站住了。
安安只是乳名。
如今帝后便想着给女儿起个大名了。
作为前太史令,姜沃从今年年初,就已经从《释名》《说文解字》两本书中,算了数十个合乎安安生辰的字送到御前。
只是皇帝选择困难症发作了,至今还在举棋不定。
不单安安,姜沃都等的心急。
*
精神与身体都歇息过后,姜沃重新走回案前,继续公务——
王老尚书给了她和裴行俭一人十五日,让他们两人各自写一份今岁‘选官规制’。
明日,就要去向王老尚书回禀她的‘策划书’了。
她最后将她的奏疏整理了一番。
看着自己的‘策划案’,想想外头的暑热和王老尚书的年纪,以及老人家最近的心理压力。
姜沃准备明日汇报方案时,带上点孙神医的保心丹。
事实证明,她这药带的很对。
**
次日,王老尚书堂屋。
见姜沃与裴行俭先后到了,王老尚书就和气道:“这十来日,你们两人可是辛苦了。”
他眼见姜沃每日都要卷了公文回府,而裴行俭有时就直接住在了吏部夜值房中。
王老尚书还给他们准备了消暑的药饮。
姜沃与裴行俭谢过,又与王老尚书道辛苦。
他老人家也确实辛苦:作为吏部最高领导,姜沃和裴行俭闭关工作,唯有王老尚书自己顶在门面上,面对来探问的朝臣同僚,简直是用尽了他几十年的为官技巧。
此时终于到了定下选官制的时候。
王老尚书颔首:“你们二人都拟好了选官制,那就说说吧。”
裴行俭作为下属,忙道请姜侍先说。而姜沃则也谦让令他先说,裴行俭就起身,神色温良恭和:“好,那我这浅显的一得之见,便投砾引珠,请老尚书与姜侍郎指点。”
王老尚书欣慰的捋一捋雪白的胡须。
这两位年轻下属,都是性情稳重谦和之人,又很勤谨。
不似自己那侄子,每回给他什么公务,他只会卡着不犯错的底线做完拉倒,再不肯多做一点。
还好此次至洛阳,是姜裴两人随驾啊。
此时的王老尚书,很愉快的想着。
而一个时辰后。
王老尚书惊呆了。
*
裴行俭先从之前吏部每年‘增入流官’的标准说起——
且说不管是通过贡举的学子,还是靠家族长辈得了荫封资格的勋贵子弟,都只是有‘出身’,还不算正式迈入仕途。
依旧要通过吏部‘关试’后,才能获得官位。
只是‘关试’二字,虽有一个‘试’在里面,其实完全算不得考试。
而是先查家世与父祖官衔,其次考察人品名声、再次就是才学谈吐。这三条俱佳的,则授官。
姜沃曾在心内很朴素直白的翻译了一下:就是祖宗与亲爹厉害的先上,其次选名声大,文章才学好的。
裴行俭简短介绍完过去旧制,不由停顿了下。
毕竟接下来他要说的话,是完全推翻了之前的‘关试’……
他不由抬眼看了一眼姜沃——正是因为姜侍郎曾经给自己透过一句皇帝的真意,他才会大胆按照他本心的想法,写下这封奏疏。
不然,以他此时只是吏部五品司封郎中的官位,他会耐住性子韬光养晦,等十数年,甚至几十年后。若他此生能位列六部尚书或是宰辅,有足够的身份和能力推行此事时,再上这份奏疏。
而此时,裴行俭见姜侍郎捧着白瓷杯,对他微微点头。
他就继续说下去——
“下官以为,从前关试法皆应废除!”
“朝廷取仕,应先重才干,以父祖官职论,实不可取。”
“至于取‘有才干之人’,也不该以诗文名声取——朝堂不是文馆,若只是诗文精绝,却不擅庶务,只清谈高论,亦不可取。”
直接将从前吏部关试的标准都推翻。
裴行俭道:“下官以为,此后吏部每岁授官,不管是荫封子弟、贡举出身、还是胥吏入流——本年一据资考配拟!”
不管你什么出身、名声、资历,想要做官,统统来吏部给我考试!
*
姜沃边听边欣慰,这就是为什么,她一定要抢先下手,把裴行俭捞到自己碗里的缘故啊。
唐时吏部铨注(考试取官)、长名榜(官员候补名单)之法,本就是裴行俭所创。[1]
只是如今,早了几十年出现。
裴行俭此人,便如从前房相杜相,在他心中,大唐和朝堂,比他一家一姓重要。
姜沃听得欣慰,王老尚书听得心惊。
甚至原本端着瓷杯喝草药茶,喝了一半都停了。
裴行俭竟然提出把从前约定俗成的‘关试’三条全部废除?
王老尚书深知,依着裴行俭的主意,是能选出更称职的吏部官员,但,如果不论家世、名声,授官统统考试,得罪的人也太多了!
这是把世家、勋贵、宗亲、甚至是‘才子’们统统得罪了个遍啊。
王老尚书震惊:裴行俭一直是个很妥帖的吏部官员,此番怎的竟如此激进?!
*
见裴行俭才说了一半,显然接下去还有更多激进‘考试之法’,王老尚书不由先摆手。
他转向姜沃:“小裴说的废除关试,当年所有候选官,一据资考配拟。你怎么看?”
姜沃莞尔:“略有些不妥之处。”
王老尚书不由颔首:“是。”还是小姜稳重啊。
被裴行俭惊过的王老尚书,不由想起这两人的做官履历。裴行俭是曾经因故被贬官到西州都督府的,但姜侍郎却是一直官位通达,可见更深明官场之道。
王老尚书便让裴行俭暂停,换姜沃来说。
今日后,王老尚书想起这个决定,甚为后悔。
姜沃起身。
“方才裴郎中提出的,本年所有候选官,一据资考配拟,稍有不妥。”
裴行俭就见姜侍郎对自己笑了笑,然后语气依旧温和淡然,说出了可怕的话——
“吏部选官当慎重,实不必急于当年就考核授官。”
“不如设立资官守选制。”[2]
王老尚书和裴行俭齐齐一怔:资官守选?
姜沃很快细致解释起来:
所谓资官很好理解,就是有资格来吏部考试的官员,即裴行俭方才说的三种候选官:荫封、贡举士子、胥吏。
姜沃主要解释了何为守选:守选即成为候选官后,当年不能参加吏部的考试,而是要守选至少三年。
而这三年里,也不是让候选官在家里只伸着脖子等着。
而是有考核标准——
若是这三年内‘行事修谨’,才能参加吏部的官员考试!
这一条主要针对的就是勋贵世家子,若是这三年仗着出身有违法乱纪,那不好意思,考试也别来了。
王老尚书:……我原来以为小裴让所有人一体考试已经很过分了,原来真正过分的在这儿啊!
这是考都不让别人考啊!先拖至少三年啊!
*
说来,王老尚书在吏部为官数十年,专管择官审官事。
他自问目光如炬。
但现在,他深深怀疑起了自己——
他竟然一直觉得,王神玉才是吏部最不省心的人!
此时忽然惊觉:跟姜沃与裴行俭比,王神玉简直是个乖孩子啊。
王老尚书之前曾叮嘱过他们:这选官制啊,要事缓则圆。
当时姜沃一口一个‘尚书老成持重,顾全大局,实乃金玉良言。’。裴行俭亦点头应道‘必思及全局,慎拟奏疏。’
你们……就是这么‘顾全大局’‘慎拟奏折’的?!
王老尚书只觉得自己心口都疼起来——
就见眼前递上来一个瓷瓶。
他那‘稳重谦和’的下属姜侍郎诚恳道:“这是孙神医配置的保心丹,老尚书吃一粒吧。”
王老尚书:……
准备的真齐全啊!
你们也知道,这会给我老人家一个沉重的打击啊!
*
王老尚书当真吃了一颗保心丹。
这才开口道:“不成!”
王老尚书都不让姜沃继续说下去,直接打断道:“今岁一下子将入流官裁为‘五百人’,已然是大动。”
“小裴所说的本年所有候选官,一据资考配拟也罢了——毕竟入流官的员数大大减少,若是依旧按照原来的‘关试’法,不免被人指摘咱们吏部按私心私情选人。”
“若是行资考,有考卷作为依据,到时候吏部也省事些,拿出去考卷也能堵住旁人的嘴。”
“可你这个再将所有人压三年再考之事,绝不可行!传出去,朝臣们怕不是要掀了吏部的大堂。”
说实在的,资官守选是个好想法,尤其是将来候选官越来越多时,有‘守官’制度,能大大缓解吏部和朝廷的选官压力。
只是,今年绝不可行!
王老尚书甚至带着些痛心疾首问姜沃:“你原先不是这样的性子!怎么这次如此急切,难道不知路要一步步走?”
姜沃不由笑了。
她给王老尚书致歉道:“老尚书说的是。我心中也明白,欲速则不达。”
“只是……若今年吏部只提出所有候选官一体考核,只怕朝堂中反对之声也很大。”
人性多半如此,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够靠家世、名声得到官位的人,谁愿意再去辛苦准备考试?
“可若是他们听闻,还有个资官守选制,他们甚至连考试都没资格呢?”
想必他们就会愿意,甚至急切来参加本年考试了。
生怕将来这个守选制度推行开来,他们想考试还得等三年!
就像王老尚书,方才对裴行俭的考试制度觉得激进,但姜沃一提出‘守选制’,惊的王老尚书立刻觉得:小裴的主意不错哎!
姜沃想的这个主意,自是来源于鲁迅先生大名鼎鼎的开窗理论:人性如此,如果屋里太暗,提出说开一扇窗来改变,大家一定不允许。但如果你激烈提出要拆掉屋顶,大家说不定就会接受开窗了。
其实,不光是鲁迅先生的理论。
姜沃亦想起了太宗皇帝的一句话。
而裴行俭,显然也想到了,他笑道:“我懂了。姜侍郎此法,是按照先帝的兵法: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为其下。”[3]
姜沃深深感慨:这世上闪光的灵魂,总是不谋而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