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天空高远,北雁南飞。
李淳风归京的次日,姜沃陪师父去面见二圣。
这还是李淳风第一回来至大明宫。
他走在恢宏壮阔的大明宫中,回望寂静矗立的太极宫,回想曾经面见先帝的立政殿。
都已然被岁月悄然掩去。
姜沃昨日已经与师父提过如今朝中形势。
二圣临朝且皇后代理政事——这种从前未见,朝臣们温水煮青蛙多年才渐渐习惯,或者是青蛙们明着习惯暗里仍然想找机会把锅踢翻的朝局,李淳风听过后,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
紫宸殿中,帝后皆在。
李淳风上前见礼。
皇帝温声免礼,皇后则命人为仙师赐座。
之后凤目专注打量李淳风——早在掖庭时,媚娘就听了太多姜沃两位师父的名与事。
只是一直无缘得见。
尤其是袁仙师,先帝年间便致仕归老,后仙逝于蜀地,实是缘悭一面。
而此时媚娘初见李淳风,看清后便颇觉亲切——果然是多年师徒,他与姜沃的举止神态很是神似。只是李淳风发如霜雪,更多了些萧萧肃肃,如月透疏竹,飘然云壑之感。
更似世外之人。
说来,比起媚娘打量李淳风,姜沃倒是更留神师父初次见到媚娘时的心境。
只见李淳风行礼如常,抬头时目光自然不可避免落在皇后面容上一瞬。
一瞬,亦是一顿。
但也不过就此一顿,目光依旧如风流转而去,神色都未动一动。
*
帝后最关心的,自然是有关民生的占城稻事宜。
虽说这些年未断书信往来。但爱州毕竟距离京城太远,一年也就一两回的彼此通信罢了,实不如听李淳风亲口所说。
且说唐之前,最重要的农作物一直是粟(小米)。
在唐初,主粮的排序也是‘粟麦稻’。
只是,大田粮食作物,正是从唐开始,发生了转变,稻(尤其是南方)、麦逐渐取代了粟的主导地位。[1]
因而占城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大唐此时人口依旧不够——比如灭百济后依旧要从当地迁居一些人口进来补充大唐境内人口稀少的下州。
但有姜沃早已汇报过的‘人口陷阱’打底,朝堂之上也意识到了,从地广人稀户籍不足,到人口指数性增长到令粮食吃紧——这个过程比想象中更快,也更难控制。
在宋朝占城稻引入之前,哪怕以大唐的疆域辽阔,也难以养活超过六千万的人口。可占城稻引入后的宋朝,以半壁河山也能养活超过一亿的人口。这便是高产量良种的重要。
李淳风与帝后道:经过数年育种,占城稻已经能在大唐边境南边数州,诸如振州、梧州、韶州等地种植了。
帝后虽已从书信上见过此报,但再听李淳风说一遍,依旧觉得欣然。
李淳风大略介绍了下占城稻的进展,随即很坦然道自己并非司农寺农官,所知详情并不细。
他这些年,还是专注于继续精研导引航海之术上。
若帝后欲知更多育种事,还是得召见随他船只而回的农官。
说到农官,李淳风又额外提了一句:“有位名为嘉禾的女官,这些年一直随着司农寺的官员育种,且她又通晓算学,这些年来所有农田之事皆以文数记录。臣见过一回,记载十分详细。”
听到嘉禾的名字,媚娘不由一笑。
*
叙了大半个时辰的爱州事,皇帝显然有些倦了。
李淳风起身告退。
皇帝却道:“李仙师且住,朕还有一事托付于李仙师。”
李淳风自出海起,就早已辞去朝中官职,如今身上只有制出指南罗盘后,朝廷授予的爵位。
故而皇帝语气也颇为客气,用了托付二字。
随着皇帝开口,程望山就退出门外,带进来一人——太史局现任太史令周元豹。
多年过去,当年圆圆的元宝同学,已经长成了一个颇具气势的……圆脸中年人。
他见了李淳风立刻如旧年般行礼,执的也是学生礼。毕竟他确实也是李淳风‘太史局岗前培训班’出来的学生。
皇帝便道:“封禅是国之大事,需太史局测算的良辰吉日,以及天象风云等事极多极重。”
“朕原本是想让姜相再兼任一回太史令。”
姜沃听到这低头,不由产生了跟李勣大将军一样的想法:换个羊薅毛吧真的。
这不,皇帝果然抓住了新的羊。
“还请李仙师为封禅诸事再操劳一回。”
李淳风的目光在垂首的弟子身上漫过,开口道:“臣领旨。”
帝后同时露出笑意来:终于安心了,为封禅之事找到最靠谱的玄学大师了。
而李淳风接下了太史局的工作,周元豹简直也要喜极而泣。
他自问这些年也兢兢业业,凡事三核五审就怕出错。但无奈他这个太史令职位的前任,一个比一个猛,不是仙师就是宰相。
如今封禅大事,别说皇帝颇为犹豫,不欲直接交给他,周元豹自己也不敢就全盘接下来!
实在是没有底气啊。
好在李仙师回来了!周元豹立刻觉得有了主心骨。
*
姜沃也觉得,好像师父回来,什么都有了托底。
其实这些年她走的再远,始终没有放下过太史局。只要朝中有大事,哪怕再忙,她都要硬分出时间和精力来,为太史局压阵。
可方才师父点头那一下,她忽然就安心的无与伦比。
只要师父在,她就不用再分一丝神多顾太史局。
就这一瞬间,她忽然有点明白李敬业了。
自打去岁李勣大将军提过一回‘将来姜相多照拂一二孙辈’,她每接触兵部公务,都点名李敬业,孜孜不倦地拎他出来挂墙头。
搞得原本就有点怕她的李大公子,现在见了她更像是避猫鼠。
姜沃此时看着归京的师父,心意安定中多了几分可以任性的自由,便想起了李敬业:作为英国公府长孙,从他出生起,祖父就是大将军兼宰辅。他长大的过程中,英国公的地位与威望与日俱增至当朝第一人。
有这样的长辈庇护——哪怕时不时被训斥责罚,可英国公对长孙的爱护,姜沃看的出来,李敬业自然也感觉的出来。
所以李敬业心里永远不会怕,他从来没有长大过,十几岁二十几岁……只要李勣大将军在,他心中山不崩,或许就一直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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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紫宸中出来,师徒二人彼此不必多说,便一同举步往太极宫走去。
那里一直保留着袁天罡的屋子。
从大明宫回到太极宫,要走过大唐第一条混凝土路。
李淳风对于这条特殊的路,也颇具兴致。
姜沃边陪着他走这条路边为他介绍城建署,待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姜沃停步道:“师父这些年,可谓是走遍了天涯海角。”
她回望这第一条混凝土路:“师父,或许很多年后有一日……这条路,也能铺到天涯海角。”
哪怕那时候,她早已不在。
*
因朝堂各衙署都已迁入大明宫,太极宫只作为旧日档库存在,自然就再无先帝一朝的熙攘繁华,而是人迹稀疏,很是静默。
太史局的署衙,也静然立在秋阳之中。
师徒二人推门而入。
姜沃替袁师父保留的屋舍,经年来一点未变——几处架子累累都是书,连地上的麻席和矮桌上都凌乱堆放着各种竹简、玉简和纸页。
袁师父往往直接坐在一摞书上,而李淳风一贯是推开到处散落的书籍,在下头铺着的竹席上坐下来。
过去许多年里,姜沃就见两位师父如此这般对坐论星象卦图,而她边听边守着茶炉,见里面翠绿的茶叶翻滚。
而今,却是她与李淳风对坐。
师徒二人隔书案对坐,片刻无言。
还是姜沃先打破了沉寂,她无遮无拦直接道:“我还记得初见两位师父,你们在争辩一事。”
李淳风目光凝于她面容之上,等着她发问。
姜沃也不闪躲,望着李淳风的眼睛:“当时两位师父是在争论,要不要把一句预示‘唐三代有危’的谶语禀明先帝。”
“我还记得那四句谶语。”
“日月当空,照临下土。”
“扑朔迷离,不文亦武。”*
姜沃再次念起此谶语,自良多感慨。
停顿片刻,她直言相问:“今日师父亲眼见到了应谶之人,却莫说不再如当年一般欲禀明圣人,甚至连动容也不多——只是因为,先帝已经故去吗?”
李淳风神色无改,以问代答:“你怎知,这是我们唯一推出来的谶语呢?”
姜沃微怔。
李淳风倏尔一笑:“从前我与袁师便发现,你对学推演谶语并不感兴趣。”
姜沃点头:谶语预兆后世,她本就来自于后世。
李淳风提笔,另外写就了一道他与袁天罡推就的谶语。姜沃看后,恍然明白为何李淳风再不纠结于将‘唐三代而危,武氏代唐’的谶语禀于上。
纸页之上,是另一道谶语——
“杨花飞,蜀道难,截断竹萧方见日。更无一史乃乎安。”*
安史之乱!
姜沃抬头望向李淳风。
他神色渺渺,如观风云。
早在进屋之时,他便料定弟子必有一问,手上已经拿起了一本曹丕的《终制》,此时随口念及其中文字:“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
这世上或许有不灭的国,但哪有无改的朝代?
李淳风淡然道:“一姓之国,如何能够天地久长?”
那谶语之中,无论大唐三代易姓,五代崩折,甚至将来朝代更迭……
李淳风又能禀明多少?
况且……
他与弟子平静道:“你说的却不错,也是因为先帝已经故去——陛下在时,我信陛下。如今先帝已魂归九天,便是见了谶中人,我又禀于谁去改换天命?”
姜沃沉思良久。
火炉之上的水沸腾而鸣,她都恍然未觉。
还是李淳风提起茶壶,为她倒了一杯茶。
又如二十年前在此处考较弟子功课一般,李淳风问道:“多年过去了,你于谶言之上,又有何解?”
姜沃认真作答:“我一直记得师父所说‘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谶词命格、星辰垂象,都不是一种必定的局面。”
比如安史之乱。
也如她许多年前,就曾手持卦盘,与彼时的媚娘,甚至与彼时的晋王说起的话:“人力虽微,终有昭著。”
人力看似微弱,但人类最强的,不就是那种与天争命的毅力和决心吗?
若是完全顺应天时地变,那么遇到洪水地震人就都躺平等死吗?或者像小动物一样每次都是根据本能来逃窜。
人没有,他们不断地总结经验,去救灾、堤坝、造城……
这些年,她也一直在践行心中所想。
“师父,多年过去,我始终如此相信。”
“好。”李淳风平静而笑。
他温声道:“你去忙吧,若是累了就回这里来。”他在外人前如云飘深谷,不露任何情绪的双目,在面对弟子时依旧如当年的关怀与庇佑,哪怕她已然是当朝宰辅。
姜沃含笑应是。
只觉人如镜台,方才是仔细将自己擦拭了一遍。愈见清明。
她告辞走至窗外时,忽然听里面师父传来似叹似感之声:“茫茫天数此中求,世道兴衰不自由。万万千千说不尽,不如推背去归休。”*
她驻足听完离开。
人迹罕至的太极宫,在秋日里静如梦境。
姜沃走的很稳,也很坚然——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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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十月癸丑。
皇后正式上谏表,称‘封禅旧仪,祭皇地祇,而令公卿行事,礼有未允’[3]
阐明封禅泰山的祭礼中,祭祀地祇、先后之典仪,由朝中公卿来行,不甚合宜。
皇后提出由她这位皇后“亲率内外命妇祭奠”!
此谏表一出,朝堂哗然,异议者众:封禅之礼,何等隆重,如何能有女子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