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过了上巳节,正是春阳和暖之时。
宫中习俗,上巳节除了要在东流水旁濯洗,亦要备香薰药草,也是祛除晦气邪祟之意。
太子左谕德萧德昭,就是在这样的幽微药气中,等候在吏部尚书的庭院之外。
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人与事,心中颇为忐忑沉重。
*
姜沃目光落在名刺的官职上:太子左谕德。
正四品东宫属臣,其职为:东宫上下庶务有可规劝上谏者,便随事而谏。
说白了,又是一个东宫的御史。
按东宫官职算,还正好的李敬玄的顶头上司。
哪怕已经有预料,但太子派这样一个人来,其意若何已然分明。姜沃还是不禁一叹。
这件事,要按照她做的最坏打算走下去吗?
*
萧德昭被吏部的小吏引着入尚书院。
进院门就觉得清幽一片,幽静中还带着几分玄意——按说宫中各院落,栽种梧桐和竹子实多见寻常。
但萧德昭就觉得这院中花木列位精妙,每一株都说不出的恰到好处。
不过他很快想起姜相的师承,也就不意外了。
萧德昭带着几分紧张入门。
除了在朝上和往年吏部考功,他与这位姜相从未单独相谈过,今日这事儿又有些棘手,他难免提着心进来。
进门行过礼后,抬头就对上姜相的目光。
那目光让萧德昭越发心提到了嗓子眼,甚至忽而想起昨日上巳节,带着子女去一处山间清泉按礼洗濯。山间冷然,那汪泉水看上去清澈,但触手冷的刺骨。
而随着这彻心眼神的,还有冷然直白的话语:“萧谕德是为李敬玄之事而来?”
萧德昭微愕:都不寒暄一二的吗?
然而如果说姜相这句话是直白,那么下句话简直是要命了——
只听姜相继续问道:“萧谕德这次来,是自己来的,还是带着太子殿下之意而来?”
萧德昭:……救命,官场上不是这样聊天的啊。
但上官有问,又不能不答,萧德昭干巴巴道:“是下官,下官为东宫谕德,正是李敬玄的上峰,此番为他来请见姜相,欲……”
他‘欲’什么还没欲出来,就见姜相已经取过一细笔,在他方才送进来的名刺上,勾了个‘已见’的标记,直接打断道:“不必说了——谕德掌东宫谏言事,吏部选官调任之事,与尔何干?”
“李敬玄之事,谕德不但不应管,连问都不该问。”
甚至直接下逐客令:“公事繁多,不留萧谕德了。”
萧谕德顿时不可置信到老脸辣红:说来,他虽然官位低眼前的姜相一级,但他年纪可是已过五旬,入朝资历也老。
这位年轻的姜相也太不给面子了!方才这些话,与直接指着他道‘你不配过问,更不配管’有什么区别?
若是就这么被‘逐客’了,他以后还怎么见人?
于是萧德昭也顾不上什么委婉暗示了,语气也生硬了起来道:“臣此番前来,也带着太子之意。”
然后看着眼前姜相:你有本事把太子之意也赶出去。
却见方才逐客的姜相,神色转换如行云流水,对他道:“太子之意请坐。”
萧德昭:……感觉好像更气了怎么办。这简直是完全看不上他,只看他身后的太子啊。
*
姜沃确实是如此想的。
萧德昭真不重要。要是这位竟然是自己脑袋发热跑来给李敬玄求情,那姜沃真是没空跟他多说。
吏部、尚书省、城建署、凌烟阁……多少事攒在手里呢,哪有空听人啰嗦。
她太了解这些人的行事说话作风,若是由着寒暄,半日算是废了,因此姜沃直接言两语令他干脆痛快一点,说明来意。
果然,觉得受到了伤害的萧德昭,失去了寒暄绕弯子的心情(也怕再绕再丢脸),也不敢再说自己的意思,而是直接拿出太子挡在前面道:“殿下之意,李敬玄虽于朝堂对姜相之言有所疑议,但那是他御史之职,姜相更应秉公处事,而不是因私怨将人遣至偏荒之地。”
姜沃平静听着:太子,是这样想的啊。
她想起了前日,大朝会后的第二天,她去寻帝后的情形。
*
大朝会的第二日,姜沃就带着她的‘请旨调御史中丞李敬玄为波斯都督’的奏疏来紫宸宫面圣了。
待姜沃回禀后,就听皇帝笑了,然后先不回答她的话,倒是对皇后伸出了手:“媚娘,朕赌赢了。”
媚娘莞尔,伸手从头上的数枝金钗里取了一支递给皇帝;“输给陛下的。”
皇帝看了看对这支云纹金钗不甚满意,抬手替媚娘簪上这一支,然后自行取了一根镶嵌红宝垂以珍珠的。
媚娘无奈道:“陛下好眼光,这可是最贵重的一支。”
收取赌资后,赌赢了的皇帝才随手把玩手里的金钗,对姜沃笑言道:“媚娘与朕打赌,姜卿此番气的狠了,必要重惩李敬玄,但朕觉得,姜卿还是会顾念官声,从公处置。”
皇帝手里金钗上的红宝石映出璀璨光芒,将他毫无血色的面容映的略微红润了一点。
“朕赌赢了。”
珍珠串在皇帝手里转来转去,他又道:“波斯都督可是从品,倒是比李敬玄之前的御史中丞还高了半级,姜卿还是脾性太软啊。”
依着皇帝的本心,哪怕姜沃不提,他也得把李敬玄远远扔出京城:与善办事、能办事之重臣不合,且出身世家行事偏颇的御史,就该远远调开——
如果拿姜沃自己类比一下皇帝的心理,就如同:吏部内有个不重要的小官,做实事不多,但非要上蹿下跳找裴行俭的麻烦一样。裴行俭在吏部担着多少事儿啊?自然要把这不要紧的小官调离吏部,免得耽误裴行俭做事。
并不是将官职直接抹去而是调任,甚至还升了半级,在皇帝看来,这就是姜沃‘从公处置’了,甚至太心慈手软。
毕竟他自己打发人去描边,最高给个四五品的刺史(这还得那人原官职够高,诸如韩瑗等人本就是宰相),或者给个县令县尉什么的。
姜沃听皇帝如此道,不由抬头含笑,也对上媚娘的眼睛。
她心中便有融融暖意,姜沃知道,媚娘是着意跟皇帝打这个赌的,也是着意输的。
媚娘是在维护她。
正如媚娘此时又开口问她道:“陛下这话正是,何必给他个波斯都督官职?直接流放了他就是!”
“李敬玄又不是没有罪过。”有些话姜沃自己不能说,否则显得像是挟私怨报复,但媚娘都轻描淡写一般在皇帝面前替她点明——
媚娘转头对皇帝抱怨道:“无论是凌烟阁定功之事、平阳昭公主之事,姜相都是具奏疏当庭上奏,规制合宜,且这些也是宰相的本分。”
“但李敬玄却是在朝上直接站出来,并无依据并无奏疏,直接质问当朝宰辅。”
“这就犯了《职制律》中‘不依奏疏、书格上奏’和‘不由所管而越上者’两条罪名,按律该各杖六十才是!”*
“再有,李敬玄还妄议了平阳昭公主!正如姜相所言,公主是先帝的同胞长姐,陛下的嫡亲姑母,更战功赫赫,也是李敬玄配议论‘未尝不可’的?”
媚娘凤目微竖,露出厉色来:“《唐律》中可还有一条,‘言议政事乖失、更兼涉乘舆者’徒二年!”*
所谓‘涉乘舆者’,便是言谈涉及甚至不敬尊者的意思。
虽说‘乘舆者’多半指皇帝,但平阳昭公主身份功绩不同,与李敬玄相比,自然也不是他能随意评价的‘上位尊者’。
媚娘就这样当着皇帝的面,把李敬玄的罪名一一数过去。
然后又对着姜沃‘不满’道:“他又不是没有罪名,完全可按大理寺的律法走,你何苦按吏部的调任秉公办事——京官外调还升半级。”
媚娘这句话说完,与皇帝刚才的话一致,直接把姜沃调任李敬玄之事,彻底定义成了姜沃为人太和善,过于秉公办事。
姜沃闻言‘垂首内疚’,对二圣道:“其实,臣不是秉公办事,亦有私心。”
她直言无讳道:“李敬玄并不只是御史中丞,更是东宫属臣——陛下这几年,已经处置了两回东宫属臣,尤其以上官仪罪重致死,朝野惊动。”
“臣知陛下是为了东宫清明,一切为太子考量。然朝臣们未必解陛下君父之心,只怕多有猜疑。”若不是怕群臣猜疑太子之位不稳,皇帝又何必令英国公为太子太师坐镇东宫。
姜沃能体会皇帝的心意,故而,她选择这样处置李敬玄。
她知道,虽然皇帝口中说她心慈手软,但只有这样的结局,才是皇帝满意的。
此时姜沃也毫不隐藏道出自己的‘私心’,也是皇帝的心意——
“如今李敬玄之事,臣不以大理寺罪名,而以吏部调令行,便是有些私心,东宫不出罪臣最佳。”
果然皇帝听过后叹了一声道:“姜卿的公心是为朝廷,私心是为朕与皇后,更是为太子啊。”
“就依姜卿之言行吧。”
姜沃这才告退,很快按照流程,将吏部调任令交于中书省,等着门下省审批。正式通过后,李敬玄就可以‘走马上任’了。
既然送到了中书省,就是公诸于众,这封调任令的具体内容,当天就传遍了朝廷。
别说李敬玄本人是怎么一个晴天霹雳痛不欲生了。
旁的朝臣亦十分惊骇畏惧——
不同人看事情角度不一样。
在帝后眼里不过是官职调动,甚至姜沃不以罪名论之,已经是给李敬玄留了颜面,不对,李敬玄有什么颜面——已经是给他东宫属臣的身份留了颜面。
别说媚娘喟叹姜沃到底心软,就算是皇帝都觉得,姜卿行事宁和谨慎,一心为他,果有英国公之风。
但从朝臣的角度来看,震慑却够大了!帝后看天下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去哪儿都是调动而已,都得好好干活,给个都督难道还不是恩典?
但绝大部分臣子,是不把边关之地的官位当成官位的,只当成流放的枷锁!
什么品都督啊,去那种蛮夷之地,时不时担心命都要没了,给个一品也不能干啊!
与其去战乱边地当个什么都督,真不如在京中弘文馆、国子监啥的当个安稳的八、九品学士。这绝对是大部分的官员的心思。
原来姜相不出手则已,一出手这么狠!
故而对姜沃来说,这个结果算是合乎预期的:皇帝心意、东宫颜面、朝堂威慑都顾及到了。
若是就此过去也罢了。
但今日,太子还是派人前来,指她挟私报复。
姜沃心底一片平静,没有任何失望:她已经为东宫退过一步,也在帝后跟前留过了余地。
彼此留面子的路走不了,那就走一条‘正常’的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