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春日微雨,海棠落如一地粉润细雪。
这日正是休沐日。
姜沃原准备坐在大书案前给文成写信,后来见窗外微雨落海棠,春日景宛然可观,便索性直接挪到窗边的矮榻桌上去写。
如今已是乾封三年二月。
距离去岁二月文成离京奔赴西域,已经整整一年。
两人多有书信往来。
姜沃已经养成了习惯:每个休沐日,无论过去的十日朝中有无大事,都会记一记,等攒够了可观的页数,一起寄向遥远的安西都护府。
*
姜沃看了片刻窗外景致后提笔。
“仲春时节,微雨留寒。”
“见信如晤,遥盼安善。”
她每回与文成写信,都少不了‘盼安’这一条。
之后姜沃就写起了过去十日,朝上的第一大事——
“陛下,又要改年号了。”姜沃端起手边的春日扶芳饮喝了一口,带了点无奈摇头笑了笑。
没错,不到三年,皇帝又‘用够了’封禅泰山的【乾封】年号。
而且这次,皇帝改年号改的很突然。
原本皇帝虽然也勤改年号,但好歹都是前一年腊月下诏改,来年正月正式用上。
这一次却不同,就是今年二月忽然下诏改年号,而且当月就要用上。
朝臣们:……
在惊讶中又生出一种庆幸:果然,都学王神玉王中书令,把公务拖到最后完成是很正确的,这要是提前写了公文不又得返工?
比如……姜沃就见到一向热衷于提前完成工作的裴炎,差点没有当场哭出来。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帝真可谓是‘年号刺客’。
姜沃蘸墨继续写:“皇帝下诏,改年号为【总章】。自今岁起,就是总章元年了。”
总章……
在姜沃看来,这一回皇帝改年号,跟以往并不一样:不是因为祥瑞,而是为了礼法,或者更直白一点说,为了——太子。
皇帝改年号的诏书,曜初读过后,很快就反应过来:“姨母,父皇是为了太子哥哥吧。”
姜沃闻言莞尔。
是啊,何为总章?
皇帝诏令上明白写着:“明堂制度历代不同,汉、魏以来,弥更讹舛,遂增损古今,新制其图。改元总章元年。”[1]
曜初一看此诏书就懂,而姜沃则一点点解释其中典故给婉儿听。
“婉儿,所谓明堂,是天子为祭祀神灵所设之堂。”可以将其理解为祭祀大礼,君权神授、宣明政教的重要场所。
“陛下此诏之意,便是明堂之礼各朝有异,如今本朝也要重订明堂制。”
“以正礼法。”
姜沃又取过一本《礼记》,翻开给婉儿看,里面专门记录了明堂:“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2]
成王幼弱……礼法天下大服……
彼时姜沃揽着婉儿:皇帝这是在手把手教太子‘礼法的正确用法’——
礼法就像是皇冠上的彰显身份的明珠,用以加强皇权的稳固。而不是一根捆住自己手脚的绳索。
且今岁皇帝不但以‘正明堂’礼法为太子加重身份,更于正月里令太子奠于国学,追赠颜回为太子少师。
可见皇帝为了巩固太子之位,也实在是呕心沥血了。
不知太子殿下能否体会到?
只怕没有。
*
“今日下雨,倒春寒。你便要坐在窗边,也多加一件衣裳才是。”
但凡进姜沃的书房,崔朝都是先叩门再入。
不过今日很方便,他都不需要进门,直接从窗口就把食盒递给姜沃,见她在写信,就只嘱咐了一句加衣裳,未进屋内就撑伞离去。
而见到崔朝,姜沃就不免想起他素日提起的——皇帝跟太子,在心有灵犀这件事上,不说南辕北辙吧,至少也是毫无关系……
这一年来,皇后代政愈多,皇帝养病之余,但凡精神好一点,全用来手把手教导太子了。
因此,崔朝被叫进宫去陪皇帝下棋(听皇帝吐苦水)的频率直线上升。
皇帝有一回甚至对崔朝道:“朕真不明白——朕说的这么明白了,弘儿为什么听不明白?是朕的问题吗?”
把皇帝这种凡事喜欢藏在心里的‘谜语人’都逼出了这种话,可见太子与皇帝的交流困难。
比如这回——
皇帝是在给太子示范:礼法的正确使用方法。
太子学到的:礼法的正确。
因太子接着上了奏疏:听闻各州县孔庙,或有破损、或有少修缮者,以至于先师奠祭之礼不全,实非敬事,请修之。
这道奏疏其实上的不错,毕竟太子刚祭奠国学,再修各地孔庙,自是做给天下儒生看的一项很要紧的仁德之行。
如果太子能领会到这一点,皇帝会很欣慰于见到这封奏疏。
然而皇帝留神看着,太子在他跟前奏请此事时,是真心觉得不能缺礼于至圣先师。一定得修缮天下孔庙,令世人能常祭奠圣师。
皇帝郁郁。
还不得不诏从之,再出言褒奖太子。
故而,哪怕太子今岁已经十六,皇帝甚至在留心他的婚事了——但只要圣躬不安,依旧是皇后代政掌百司朝事。
姜沃写给文成的信,自没法将朝局写的这么明白。
她只是写了皇帝改元‘总章’的诏书。
姜沃觉得,文成应当一看就能明白。
写过改元事,姜沃又起笔问起文成练兵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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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了一半,姜沃又起身,先把文成之前寄来的信,又拿出来看了一遍。
她是按时间顺序摆好的。
最上面一封,是文成到吐蕃后与吐蕃使者谈判完毕后寄回来的。
上面,文成写道:“吐蕃清寒,好在快雪时停。”
“时隔十余年,我再一次见到了禄东赞。他确实是老了。”
其实文成第一个见到的吐蕃人,就是禄东赞。
当年禄东赞是代表松赞干布来大唐向先帝求亲的,阎立本还画了那幅传世的《步辇图》。
后来文成离开长安去吐蕃和亲,大唐这边是江夏王李道宗一路护送,吐蕃这边便是禄东赞一路相随。
他们对彼此都颇有了解。
其实原本代表吐蕃到安西都护府来商谈的使臣,只是寻常朝臣。
但听闻大唐的正使竟然是文成公主,禄东赞哪怕年老,哪怕身有宿疾,到底亲自出现了。
两人再次相见,实在是斗转星移,时移世易。
而禄东赞也终究没有再用旧时称呼,而是称文成公主为‘正使’,只是感叹了一句:“见大唐正使,忽念及先王。”
文成则直白道:“既念及先王,何以叛昔日之盟誓。”
禄东赞摇头道:“是贵国大唐不公在先啊——多来来,吐谷浑和吐蕃之间,大唐总是偏向吐谷浑,打压吐蕃,如此厚此薄彼,怎不令人心寒。”
禄东赞的汉话,说的就像文成公主的吐蕃话一样好。
这两人的会谈,在旁人看来是很奇怪的——
禄东赞一口熟练的汉话,连厚此薄彼这种词都信手拈来,然而文成则回以吐蕃话。
她不去顺着禄东赞的话说,分辩什么大唐对吐谷浑更好。
那不是废话吗,大唐还需要吐谷浑做藩篱呢。
说这些‘公平正义’的虚话,实在是没有意思。
文成更倾向于一剑封喉——她直接以吐蕃语问禄东赞道:“论(宰相)欲借吐谷浑之事与大唐开战,集会议盟上可有异议?天神穆王之系,诸贵族如何看待此事?”
彼时禄东赞面色未变,但心底颇惊、亦不免深深叹息:为何,为何来的偏是文成公主!
大唐旁的朝臣,纵然知道吐蕃有集会议盟之事,必然也不知具体底细。然而公主在吐蕃十年,她又非寻常女子,故而是深知吐蕃朝局的!她也了解吐蕃那些贵族,生怕损害自己之利的心理。
文成在信里,给姜沃详细解释了下,何为‘集会议盟’。
是吐蕃政治中最重要的一环:参会者包括吐蕃赞普、重臣,以及吐蕃‘天授’的各地贵族。
在文成没有从吐蕃回来前,大唐这边虽然也知道吐蕃有这种‘集会议盟’,但官方的情报是:“(吐蕃议盟)乃赞普与其臣下一年一小盟,三年一大盟。于夜设祭坛,巫者告祭。”[3]
更倾向于这是一种祭祀类的大盟会。
直到文成公主回到大唐,才改变了这种看法:不,吐蕃的盟会频率,远高于一年一次。凡对外战争、征兵征税等大事,甚至官员任命、户籍察调等政事都需要经过盟会,经过祭祀。
且吐蕃对神灵的敬畏,绝非大唐人可以想象。
其赞普就自称为天神世系穆王一脉。
故而文成以此诘问禄东赞道:“当年先王定下与大唐盟好,亦是有巫者祭拜过天地、山川、日月、星辰的。连论(宰相)自己,也曾以血入君臣‘效忠之盟’,亦受过先王的‘赏功之盟’。诸盟皆石刻于第穆萨摩崖。”
“论(宰相)都抛诸脑后了?”
姜沃继续往下看去,文成的心情能从笔墨的浓重看出来:“这一次禄东赞退了。”
“然他到底是老了,也要不在了。”
“这一回,我见到了钦陵。也明白了,你说的‘狂’字是什么意思。”
“禄东赞会忌惮吐蕃盟会其余贵族的反对,忌惮他曾经誓血的神灵,可钦陵其人,我在他身上,看不到什么对王族的敬畏,倒是看到了一种舍我其谁的狂傲。”
“将来,战事难免还是要有的。”
“薛大都护也道,要时时做好战的准备。”
文成在第一封信的最后写道:“到了这里,我才真正体会到你讲过的,宁拂英的故事。”
“从当地选兵,无疑是个正确的选择。”
“我先在于阗之地选了二百女兵卫——她们都有家人亡于吐蕃的骑兵之下。”
姜沃闭上眼睛,想起前年冬日西域的奏疏:引月部与吐蕃结盟,军队频频出现在疏勒以南,颇有觊觎安西四镇之一于阗之地。
虽然没有大的战事,但针对个别边境村落、城镇的劫掠,并不是没发生过。
多少人在吐蕃和引月部的铁蹄下流离失所。
文成的笔锋带了峥嵘的意味:“这些女兵,与从京中带出来的决然不同。她们每个人都见过血,不,应该说,每个人手上都沾过血。”
“她们见过疆邑陈兵,见过铁骑呼啸而去,践踏尸骨。”
“见过暴骨盈野,血染故土。”
“我记得最深的一个女兵卫,是我在荆棘丛中捡到的。她家人俱已被屠戮,为了不被敌军寻到,她就躲在了人、马不能至的荆棘丛中,两天都没能吃喝,若非听到其余女兵的声音,她大概也不会出声呼救。”
“我原以为她活不了了。好在,将人带回城池后,她活过来了。”
这是文成的第一封信。
姜沃重温过后,仔细收好,拿起了下一封。:,m.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