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大朝会令皇帝心烦不已。
他真烦了。
病人本身就心情不好,兼之他最近还在为双重育儿问题深深烦恼,耐心可以说是涓滴不剩。
好容易把显儿塞给一个他信得过的人,好日子(其实只是眼不见心不烦的日子)才过了没有几天,竟就有人在寻衅挑事!
哪怕是头疼目眩中,皇帝也一眼看出这个局,做的实在是诛心。
为了挑拨东宫与宰相。
同时,只怕也在顺带试探他,到底有无换太子的心思:就像当年,大哥刚刚伤了腿,朝上就多有揣测,很快就开始有人向四哥聚拢,有人试探父皇的心意。
而弘儿这里,虽然没伤了腿,但自己这几年换东宫属臣,换的也太勤了些,且近来又将东宫的宦官罚了换过。
倒是特意给周王李显指了崔朝做老师。在他眼里,显儿还是孩子(且是熊孩子),但在朝臣眼里,周王也是十岁的皇子了。两相比较——
怪道有的朝臣不由眼活心活,心思浮动!
故而皇帝烦透了。
他从登基起就深切记得父皇一句话,从前也与媚娘和姜沃等人多次提起:“为君者,战战兢兢,如临渊驾朽。”如同在深渊之上,驾着一辆不知何时就会朽坏而不可控的马车。
因而在皇帝看来,自己被身体病症拖累后,朝事都多靠妻子靠皇后来分担,来替他驾驭这辆庞大而难以掌控的马车。好在朝上也多有忠臣能臣,兢兢业业不断检查修补着这辆马车,以避免、减少马车奔波途中造成的朽坏。
然而,如果说有些臣子是在帮他修检马车,那有的朝臣……这就是拼命别他的车轮子,给他车上塞大石头,拖后腿啊!
烦!
皇帝按了按头,耐着性子听完最后一段话——毕竟是自家皇后和姜卿仍旧在商议律法的执行事。
待皇后说完,转向他问道:“陛下,给道国公追赠司空之事,与对现大理寺卿狄仁杰的褒赏之事?”
皇帝颔首赞同:“皇后定夺向来合宜。”其实是他方才光顾着烦去了,都没记清对狄仁杰的恩赏是什么。
不过,有的话皇帝没听清,但有的事儿听得很清楚。
比如关于戴至德的惩罚。
论律法,“亲眷挟势索财”的判罚,是先罚索要财物的双倍弥补给被勒索者。之后勒索犯则按照‘勒索金额’,给予从杖刑到流放三千里之间不等的刑罚。
至于‘家人犯法官员连坐’的那名官员,按律——减在官时三等。
不过方才戴至德‘很有觉悟’自请重罚以正朝纲,皇后便大慈大悲满足了他的心愿,定了减官六等。
即从正三品太子詹事,一路掉到从五品去。
姜沃回到宰相之位上坐下前,余光看了一眼戴至德。此刻他的脸色倒也不是猪肝色了,而是变成了一种灰白色,像是涂墙的腻子。
他手持笏板站在那里,忐忑不安等待二圣的最终审罚:毕竟,从五品官之间,也有很大的差距。
比如,尚书省的郎中也是从五品,但却是直入中枢机构的要员,属于官位低然职权大,未来一片光明灿烂的从五品。
戴至德深知,自己的从五品,肯定是得不到这种官职了。
依着皇帝的性子……戴至德觉得,自己肯定要被发送去描边境了,比如做个从五品州府长史之类的官。
戴至德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没关系,就算被发配描边也没关系。
那谁,对了,裴行俭还描过边儿呢。
只要朝中有人,早晚都能回来。而且,他可是给太子做了好几年的詹事,是标准的太子一脉,太子将来要用人,肯定不会忘记他的。
于是戴至德在心底给自己打气:哪怕被发落去边境也不能颓废,哪怕向李敬玄一样被发往波斯,他也要坚强,只要等到太子……
戴至德正在努力开解自己时,就听大朝会上一直没怎么开口,只扶着额头坐在御座上的皇帝道:“降戴至德为从五品周王府文学。”
戴至德只觉一个霹雳:……
姜沃:不愧是陛下,别出心裁第一名。
这次陛下放弃了他送人去填充边界线的爱好,而是将戴至德从东宫属臣,变成了周王李显的属臣。
如此一换,相当于把戴至德属性都给换了,从此就跟周王捆在一起了。
将来哪怕太子登基,若有其余选项,只怕也不会愿意用周王府的属官。
丹陛下的其余宰相,除了王神玉外,心中都凛然:仕途至此,实在是暗淡。陛下这回果真恼了,直接将后路都给人掐断了。
唯有王神玉,心中除了看透局势的明白,还有些羡慕:文学一职掌王府‘雠校典籍,侍从文章’。可周王的性情,听闻对典籍文章毫不感兴趣——那岂不是可以每日愉快地摸鱼?
而戴至德的心,则比冬日里的冻鱼还要冰冷绝望。
他若知道王神玉的心思,估计能气吐血:要不咱俩换换,我来做中书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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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朝会后,帝后二人各自占据紫宸宫的东西两配殿,开始私谈——皇帝是要与太子谈话,媚娘自是要与姜沃聊一聊。
媚娘是直接就问道:“此局虽破,但你查清了是谁背后设此局吗?”
姜沃把查到的事一一说与媚娘——
且说戴至德家人的‘仗势索财’,有不少朝臣都知道。主要是戴家也不觉得算什么大事,并不如何避人。
也就是说,能拿戴家做筏子的人太多了。
最开始揭发戴至德家人‘勒索民财’的,只是个去岁刚通过吏部选官,考入御史台的八品监察御史。
监察御史的职权便是负责‘监察百僚’。这位刚刚走马上任的小御史,是标准的愣头青,一听说东宫太子詹事违律,竟然无人敢告,立刻热血上头,直接报到新任领导狄仁杰那里去了。
完全属于被人当刀用了也不知道的人。
于是姜沃只对媚娘笑道:“其实姐姐也猜的到,背后之人……无非世家、亦或是东宫里某些心思多的属臣、再就是看我不顺眼的人。”
这种事儿去查证个具体的人出来也太难了,很可能艰难查了许久,依旧只能查到被扔出来的‘挡箭牌背锅侠’——不过姜沃也不太用查证,只道:“我的直觉,先出手的还是世家。剩下的见有人先出招,自然都乐得推波助澜一把。”
因此姜沃也没有非查到底的意思:总不能只许自己削人,不许人家找准机会对她下黑手吧。
反正也不是一路人,对手遇到个好时机坑她一下,这是天经地义啊。
就像是她遇到好机会,一定也会坑世家宰大户是一样的。
大家彼此彼此,只能狭路相逢见招拆招。
媚娘也就颔首,与她说起了另一件更要紧的事情:“陛下已经叫过弘儿去教导了。此事,一来有人做局,二来,也是戴至德自己有错请罪,与你不相干——必不叫弘儿误会于你们。”
她顿了顿又道:“英国公前几日以年老再请致仕。其实陛下有想过,让你入东宫辅佐弘儿,也正好化解昔日李敬玄之事。”
姜沃放下了手中的杯盏,专注听着:皇帝有此意,她并不意外。毕竟皇帝内心,始终是要保太子的。故而,用的顺手的宰相跟东宫略有冲突后,皇帝想把两人塞在一处冰释前嫌,也很正常。
尤其是未来英国公致仕后,皇帝需要人继续坐镇东宫,必然又要从宰相里面挑。
姜沃环视朝野,很悲惨地发现,自己好像还真是挺合适的。
因而她也一直准备了一篇腹稿,准备皇帝提出此事来的时候,有理有据婉拒入东宫。
不过好在有媚娘,她的腹稿也用不上——
姜沃只听媚娘道:“我细想了想,此事不妥当,便劝了陛下。”
“弘儿性子敏感,如果此时陛下将你送入东宫辅佐教导他,只怕效果适得其反。”媚娘叹了口气:“毕竟,我已经安排了两个北门学士入东宫,陛下又频频为东宫换属臣,弘儿已经有些多思畏惧了。”
“若此时你再入东宫,不管是外人看来,还是弘儿自己想着,只怕都觉得……”
只怕都会认为帝后对太子不满,要掌控太子的一举一动。这才换了一位与东宫有过龃龉,又是帝后心腹的宰相入东宫。
“故而我劝陛下,哪怕英国公致仕,也还是另选人为东宫主事吧。”
姜沃心中大石落地:还好有媚娘,省了她自己向皇帝说这番话了!
*
无独有偶,这一日,不光皇帝在朝上想起了‘临渊驾朽’这句话,姜沃也深深想起了这句话。
只是她与皇帝想的角度不同。
帝王就是驾驭大唐这辆硕大马车的人,他手里牢牢握着缰绳。只是,这条缰绳,终究要传下去。
帝制本身就决定了,哪怕天下有许多才能超群,可能更适合接过这条缰绳的人——但终究不可能。
皇帝心里,真正能接过这条缰绳的,只有太子,扩大一点说,有资格竞争这条缰绳的,只有他自己的儿子们。
只是,当儿子们的能力都暂时不足以驾驭这辆马车的时候,皇帝因怕翻车,就会将缰绳交到皇后手里,让她代为持缰。
等儿子们能力够了(皇帝的美好愿望),再由皇后将缰绳安全稳妥地转移给儿子。
但是……姜沃想,经过这一次,皇帝只怕更不敢把缰绳交给太子了。
毕竟,从戴至德被人告发到今日大朝会,中间也间隔了几日了,然而太子那里,什么动作都没有!
上次李敬玄之事,太子好歹还动了,派人到姜沃这里来,给李敬玄求情来着,总归也是一种政治表态。
可这次,太子大约是有前车之鉴,也不敢随意求情了,甚至完全不插手了。
他不替戴至德这太子詹事向帝后讲情,也不向大理寺表态你们只管依照律法办理。
太子只当这件事与他无关,自己闭门读书起来。
俱姜沃推测:太子是觉得东宫詹事家中居然出了勒索财物之事,总归是违律丢脸;而大理寺毫不给东宫面子非要一板一眼依法办理,也让他有些心烦——
所以干脆当作看不见了,不管了。
也就是说,太子可能把这件事当成《左传》了。
用他自己评价《左传》的话来说,便是“非唯口不可道,故亦耳不忍闻。”不光口中不愿意提,连听都不忍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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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此时紫宸宫东配殿。
皇帝再次头痛。
他先问太子,此番为何不管戴至德此事,太子便恭恭敬敬答道:“朝臣有违律法,自有三司处置。儿子哪怕是东宫太子,但上有父皇母后,凡事自有圣裁,轮不到儿子置喙。”
皇帝见太子如此,索性直白说他道:“虽说前有李敬玄之事,后有戴至德之事,接连两位东宫属臣被贬,看似都与姜相有关。但姜卿为人清慎持公,并非私心。弘儿不可不分明。”
太子依旧垂首而立,看不太清神色,只皇帝说一句他应一句:“是。儿子记住了。”
也是世道轮回,皇帝自己就喜欢什么都藏在心里默默琢磨。没想到弘儿旁的未必随了他,这一点倒是很像他。
多思多虑。
皇帝按了按额头,想起媚娘的话。既如此,还真不适合把姜卿放到东宫里去了。自己教导弘儿都如此隔着一层,轻不得重不得,姜卿过去,只怕真会适得其反,让弘儿想的更多。
于是皇帝道:“朕为你新择了一位东宫太子詹事,是太子太师举荐的人,现刑部尚书张文瓘。”
皇帝启用了预备方案。
说来李勣大将军在试探过一回姜沃后,发现她无意去担东宫重任——且这两年冷眼旁观,李勣也看得出,东宫上下只怕也不想接受姜沃过去。
于是李勣在上书致仕之余,向皇帝另外举荐了一人。
张文瓘此人,在李勣早年代晋王掌并州时,就是并州的参军,是李勣颇为欣赏的下属之一。且此人性情也清直,任刑部尚书这两年执法平恕,并无错漏。称得上才德兼备。
最要紧的是,张文瓘是这两年才从外放调任京城的,在此之前,与东宫素无往来,更无嫌隙。
且此人多年外放为官,比起朝中其余宰辅和尚书,绝不算是天子近臣。
此人若是入了东宫,太子将其收服,就可以是完完全全的太子一脉了。
皇帝心内期盼:选这样一个人做太子詹事,弘儿应当能安心些,不会误解父母是在事无巨细地掌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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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
皇帝正式下诏,命张文瓘任东宫太子詹事的这一日,姜沃却并不在吏部。
她正心情颇为沉重地坐在出宫的马车上。
宫外来报,邢国公苏定方病重不起,姜沃奉二圣之命前去探病。
这两年,苏定方一直在反复病着。
但这一回,姜沃有预感,不一样了。:,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