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亨二年正月。
太极宫。
太史局。
姜沃站在窗前,能听见廊下挂着的‘占风铎’发出奇特金玉相碰声响。
风角占,听风而辨。亦是术数五行占的一种,起自殷商,盛于两汉。可用来占卜气候。
姜沃闭眼倾听了片刻。
虽多年立身朝堂,但师门的占术本行她并没有忘记。
半晌,她才开口道:“今冬无雪,只怕关中有旱灾。”
说到旱灾,不光她眉头紧锁,李淳风如今那一向万事不在意的神态,也凝重起来。
姜沃也是到了大唐后,才真切了解‘旱灾’的可怕。
是白纸黑字触目惊心的‘井泉多涸,疫病者多’,也是‘种粒皆尽,人多流亡。’
太史局的本职工作之一便是掌岁日历法、风云气候。自年前入冬无雪以来,李淳风也一直在观测天象气候。
此时点着桌上厚厚一摞写满了测算之数的纸页道:“关中或有旱,但观之,尚不至史书中‘久旱大旱牵连数郡’的情形。”
之后李淳风又问起关中各地粮仓储备。
姜沃一一回答,她是惯常用数据来回答问题的——
“如今南面稻米丰稔,比之贞观十六年,岁运至关中二十万石,至今岁已有三百万石。”
说来,唐朝恰好是稻米这一农作物重要性节节攀升的朝代,之后取代了粟成为主要农作物。而占城稻的发现和育种,又加速了这一过程。
比起原本的大田农作物构成,多了一种产量高的主流农作物,自然是多了一重预备‘水旱’之灾的保障。
故而户部新上任的岑尚书还说了一句:“自江淮、潭桂等州,再至原本偏荒的爱州、振州等地,如今凡稻米熟便可旁资数道。”
“故天下大计,仰于东南。”[1]
一点点盘算过北地诸重要粮仓,姜沃心下稍安。
也算是手有余粮心不慌吧。
李淳风虽知朝廷应当已经想到了,但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若有旱灾,还要防疫病。”
姜沃转身道:“都有预备。先帝于贞观初年就曾下诏:天下各州都要下派太医署的医官去,八品医博士一人,学生十数人。”
“除了教授太医署的正规《医典》,每年还要按照要求,备下常用的药材丸药,储于官衙中,就是为了防备疫症。”
“此诏令,从先帝年间颁下至今,太医署一直未有懈怠。”主要是自打姜沃到了吏部,把这一项当作太医署的重点考核指标了。
跟官位考功和俸禄挂钩,太医署立刻提高了重视意识。
李淳风颔首道:“果然是先帝之英明神武,高瞻远瞩。”
姜沃:……她不信师父不知道此事,这会子特意提一遍,大概就是找机会再夸一遍先帝吧。
*
虽今冬无雪,但气候倒是冷的惊人。
姜沃为了心算风角占,在窗前站了片刻。此时退回炉火旁,冷热交替,她都不禁打了寒战。
李淳风原本就在烹茶,见此递给她一盏热茶,嘱咐道:“先等一等再喝,不要才灌了一腔冷风,又喝热茶。”
姜沃就先捧着茶暖手。
见她抱着茶杯坐在自己对面,似乎在出神,李淳风就屈指叩了叩桌子问道:“说过了朝堂事,说说你自己吧。”
他们师徒两人说话,与英国公嘱咐姜沃还不同。
李淳风是一点儿也不婉转也不含蓄,直接对弟子道:“若依旧是二圣临朝的朝局,英国公去后,这尚书左仆射之位你接过来也无妨。横竖二圣都信重你。”
“但现在却是东宫监国,皇后垂帘……这尚书左仆射之位,不,不如连尚书省和吏部的官位,你都辞了算了。”
“省的夹在中间,做人眼中钉。”
姜沃慢慢喝了一口茶,无奈道:“师父这说的就是赌气话了。我若这会子退了,明枪暗箭可都对着皇后去了。”
李淳风继续一针见血道:“是,在他们的脑袋里,哪怕太子的理政本事不如皇后,但只有他是‘李唐’正统。”
“陛下自然该‘谨守宗庙,传之子孙,绝不可持国于外人’。”
宗庙守得怎么样可以再议,但一定不能给外人!
姜沃颔首:是啊,所以媚娘一直是站在激流之中。
毕竟站在太子身边的,不只有东宫属臣。
只要是太子,不管太子冕冠下具体那个人是谁,只要是正经的太子,国家礼法钦定的继承人,就会有人愿意聚集在他的旗帜下,这就是礼法的力量。
何况太子李弘还是出了名的仁厚与克己复礼,是臣子们会很‘爱’的仁君。是会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仁君。
而皇后,自然没法‘克己复礼’,因她本身代政的存在,就完全不符合‘礼’。
故而很多朝臣打心底里觉得,确实不该皇后代政,就该太子全权监国。
比如兵部尚书郝处俊,这位是曾随李勣大将军讨伐高句丽的有功之臣。也算是英国公之前提拔上来的人。
因有英国公举荐其才,之前皇帝才会把他放到东宫去做‘太子右庶子’这个重要官职。
但哪怕有这样的履历,也并不妨碍郝处俊持有自己的政治立场,实看不惯如今太子都监国了,还要事事受制于皇后。
“兵部尚书郝处俊。中书侍郎李义琰。”
姜沃报出了两个名字:“师父方才说,如今的朝局我若是还要做尚书左仆射,就是旁人眼中钉。”
“视我如眼中钉的人多了——但官位够高,有能力在太子跟前直言相谏,在陛下跟前说上话的,也就是这两个人了。”
“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去东宫上谏?”
廊下的风角占再次叮咚作响,姜沃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或者说,已等不及去了。”
李淳风就见茶杯袅袅热雾之后,弟子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其实这样也好。”
姜沃低头望着茶叶沉沉浮浮:就去东宫面前谏她吧,把精力放在拦着她做尚书左仆射上吧。
少把精力放在皇后身上。
**
与此同时。
东宫。
太子右庶子郝处俊正在道:“尚书左仆射之位,乃宰辅中最重。请殿下思之慎之!”
太子李弘瘦弱的像是一片剪影。
他眉宇间是深切悲痛:说来,从前他对英国公这位太子太师,是敬畏大于亲重,有时候面对他还有些紧张。
但此时太师不在了,太子才觉得,有的人真的像镇山石一样,只需要存在着,就让人安心。
此时英国公一去,朝上再无人有这般资历坐镇东宫,为太子太师。
太子在悲痛中,也难免有些心绪彷徨,愈加不安。
故而此时太子听郝处俊此言,不由随口道:“慎之思之?有何可思?父皇数年前将姜相调于尚书省,不就是因先英国公年迈,为了令姜相来日接任尚书左仆射的吗?”
虽说……李弘微微叹气:姜相做左仆射,必然比不上太师的。
太师凡事谨慎,多持中不言。可姜相,是明明白白偏向母后。东宫所出政令,凡与皇后相违,都不用怀疑,姜相一定按皇后的旨意去办。
“诏令未下,此事便未定下。故而臣特来向殿下建言。”
太子李弘见他如此正色,就也端坐了细听。
虽说郝处俊入东宫才没几年,但李弘还是很敬重这位太子右庶子的。
此人知书能礼,兼有学识。且安于清贫,从不阿谀奉承皇族与权贵。太子李弘曾听过郝处俊从前为官一桩出名事迹——贞观末年郝处俊考中进士,那时吏部还没有什么报名考官,而是分配制,郝处俊被分配到滕王府去做长史官了。
当时吏部王老尚书正是看重郝处俊性子比较直,不畏皇族敢于直谏,希望他能劝谏管束一下喜欢敛财,多胡为的滕王李元婴。
然而他忽略了郝处俊另一种书生傲气。
郝处俊看不上滕王人品,直接‘弃官归耕’,表示这活没法干,回家乡耕地去了。
正因此事,郝处俊在士族中名声很好,是所谓的‘搢绅义之’,觉得这种不留恋官职权位,敢于冒犯得罪皇亲国戚的,才是风骨啊。
于是后来郝处俊又被不少世家朝臣举荐回来了,没有白衣终老。
滕王倒是上奏疏告了他一状,但无奈滕王本身的名声太差,这告了郝处俊一状,反而给他扬名了。
*
见太子端坐,郝处俊就从袖中取出奏疏,开始启奏。
“殿下也已监国近一载,朝中各署衙的朝臣都熟谙于心。”
“不觉得,若姜相再为尚书左仆射,颇有引官朋党之嫌吗?”
太子蹙眉:“郝尚书慎言。”
皇帝亲手教导过两年,又监国一年,太子还是领悟了许多轻重的:比如‘引官朋党’这个罪名就太重了。若是这句话是紫宸宫父皇口中说出来的,姜相只怕要立时认罪辞官。
郝处俊先行礼认罪,然后抬头道:“殿下,今日臣以东宫右庶子身份谏言,语不传六耳。只是一片为殿下的赤心,是想与殿下彻底论一论这朝局。”
“殿下身边属臣虽多,但人人恐因言获罪,只怕没有人愿意与殿下剖心而论。”
太子抿了抿唇。
是的。
起初倒是还有一些,可后来,东宫属臣被父皇母后换了个遍。尤其是母后换来的那两个北门学士,与姜相一样,面上恭恭敬敬,但实则,一点不听他的。
*
见太子沉默下来,郝处俊就开始了‘剖心论朝堂’。
“殿下听臣道完,若依旧觉得姜相可为尚书左仆射,臣便再无谏言。”
“太子殿下请细思:姜相如今已然是何等官位?”
尚书右仆射,吏部尚书。
太子此时开口答了一句:“我曾听母后提过,姜相已然上奏请解吏部尚书官位。”
郝处俊微微摇头:“殿下啊,这是姜相对尚书左仆射之位势在必得,才会自愿辞去吏部尚书之位。”
“而且姜相便是不做吏部尚书,下一任吏部尚书,除了裴行俭也别无他人。”
“裴行俭其人,无需臣多说。殿下也知,其与姜相是十数年的同僚,如今裴行俭的夫人还在城建署,可见两家亲厚。”
郝处俊适时加评一句:“何止亲厚,其实说一句私交过甚绝不为过。”
“殿下,这朝廷官位——哪怕城建署是二圣特许姜相自设的衙署,但可不是姜相私人的衙署!”
“毕竟姜相自己都是大唐的臣子,是陛下是殿下的臣子,城建署的朝臣自然更是如此。她却随意安插,竟然将署令之职付与裴行俭之妻,付与一诰命夫人。实在是闻所未闻。”
“此举难道不是为了拉拢裴行俭?若是姜相无此心,就不该行此事!”
“故而臣说一句结党之嫌,实不为过。”
太子沉默不语。
郝处俊等了片刻,未等到太子对姜相的点评,就继续说下去。
“殿下,若只是吏部也罢了。”
“最要紧的是,三省内——中书令王神玉是姜相从前上峰,门下省侍中辛茂将从前为户部尚书时,亦与姜相多有往来。
太子再次开口了:“姜相在朝堂多年,与其余宰辅都是同僚,自然有朝事正常往来。”
郝处俊先颔首道:“殿下说得对,宰辅间自然要有接对往来。”
随机又一转:“然何为正常往来——姜相与从前侍中许敬宗、与另一位中书令杜正伦才是正常往来。除公事外再无私交。”
“而似王中书令与辛侍中那般,提起姜相言必称善,岂非有些过了?”
若姜沃能听见这话,必要感叹一声:这也没法子,辛尚书见了她确实跟见了银子一样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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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处俊停顿了片刻,留下些时间给太子思考。
而他自己也在这个间隙感慨了一下:世事真是个轮回啊。
郝处俊继续做敢于直谏的忠臣,与太子深度剖析目前朝堂局势,对东宫的危险:
“殿下,自大唐开国以来,已然出过近百位宰相了。”这还是名正言顺的宰相,若算上之前姜沃做过的‘同中书门下三品’就更多了。
“宰相虽多,但曾经权通三省的,只有两位——房相房玄龄、赵国公长孙无忌。”
郝处俊自觉好一番苦口婆心,给太子分析道:“然这两位宰相的情形不同。”
房相是情况特殊,乃先帝征高句丽的时候,连太子都带走了,朝堂重臣抽空了一半,房相不得不自己暂理三省,在长安压阵。
第二位,就是长孙无忌了。
别说,虽然李弘对这位舅公几乎没有什么印象,然有的人可谓是,人已经不在江湖,江湖依旧处处是他的传说啊。
郝处俊道:“房相权通三省时,夙夜忧劳,为人公正。然长孙太尉却是自行上过请罪奏疏道己‘罔上负恩,擅弄权柄’之罪。”
殿内再次沉默片刻。
郝处俊便直接问道:“太子殿下,您觉得姜相,更似哪一个呢?”虽然是问句,但显然是剖析出了答案。
李弘垂眸看着案上摞着的许多奏疏,轻声道:“父皇一贯信重姜相,曾数次与我道姜相清慎明著。”
郝处俊深叹道:“姜相乃陛下一手提拔的近臣,陛下未病,能亲御朝堂之时,姜相自然如此。我从前在外为官,也多闻姜相无家族子嗣,故为人清正,一心为公。”
“但殿下,人是会变的。”
“先帝年间,长孙太尉哪怕一人担三省,亦是肱骨良臣,从未有过逾越揽权之心。”
“不然以先帝之圣明,也不会放心托付社稷。”
“可时移世易,后来之事殿下也都知道了——长孙太尉不但揽权,更有干涉储位之心。”
“殿下,姜相来日若觉殿下不倚重于她,是否也会升起此心?”
“听闻周王与殷王,至今仍以姨母唤之。”
郝处俊行礼道:“殿下,或许姜相此时并无此心。然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蔓草之生,起于微种。”
“殷鉴未远,当防微杜渐,以绝其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