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之上。
姜沃只安静坐在一旁,陪了曜初良久。
马车外,有灌渠传来的隆隆水声,奔涌不止。
想来曜初的心境一如此水。
*
苦难在史书上太多了。
别说曜初,连婉儿和太平都已经开始读史。
《汉书》也是读过的。
因今冬起,许多人都在念叨‘无雪’‘旱灾’之事,婉儿自然也曾捧着书来问过姜沃。
姜沃还让婉儿整理计数了下汉书中关于旱灾的记录。
只是史书之上,关于旱灾的记录,大都不会很详细。
“文帝元后六年,夏,天下旱,蝗。”
“武帝元封四年,大旱,民多渴死。”
“武帝元鼎四年夏,关东旱,人相食。”[1]
……
能被史笔记下来,关于灾疫的每个字,落在人世间,就都是重若千钧之祸。
曜初在史书之上不只一次看到‘民相食’这几个字,她以为自己虽生在宫廷,但多少还是知道一些民间苦难的。
然不及今日骤然的,毫无防备地见到,跟笋子被装在一样的竹篓里,也一般被倒出来的小女孩。
或许……不,都不是或许,若是大旱灾年粮备不足,亦或是粮食发不到百姓手中。那这个小女孩的作用,就会真的跟笋子等同。
曜初又想起来卖‘货物’的农夫。
今年天时不好,时值二月初,依旧干冷的惊人。
曜初从前也在书里看到过百姓单衣难御风寒的描写,《淮南子》中寥寥几句就曾将此情形描绘的颇为生动:“短褐不掩形,而炀灶口。”破旧的粗布短衣难以遮蔽躯体,只能缩手缩脚,若是有个热灶能蹲一蹲取暖就最好了。
书中文字描写的再入木三分,终不及亲眼所见所感。
坐在马车上,曜初眼前还是浮现出那双抓住竹篓边缘,把孩子倾倒出来的手——
曜初不是没有见过大唐百姓。
当年泰山封禅,当地官府也安排了负责‘普天同庆’里‘同庆’的百姓。而这些年,曜初也曾在长安城内东西市、各个坊子间走过,见过许多人。
但曜初忽然想到,她看过他们的面容,衣着,似乎从来没有留意过他们的手。
直到今日。
曜初看到了掀倒竹筐将孩子倒出来的手,看到了刚在冬日里彻夜挖过山笋的手。
人冻的久了,手上的冻疮会新伤口旧疤痕层叠,新疮的皮肤肿胀红亮如水疱,旧疤则苍紫带着黑色,甚至……都不太像活人的肤色。
*
“曜初。”
“姨母。”
两人是同时开口了。
然后又在略显昏暗的马车上彼此对视。
曜初道:“我记得姨母给我讲过,祖父的期盼是众生无饥馁,华夏衣冠存,父皇亦如此,还有如今摄政的母后,都是一脉相承。”
她轻声数着自己曾经学过的功课:“人口陷阱所以要育良种、土地兼并所以要抑门阀,天时无常所以要备水旱……”姜沃这一路走来,她摸索到的路也尽数无保留的教给了曜初。
“姨母,原本我总希望自己能学的好一点,再好一点。可以帮上母后和姨母。”
“但方才……”曜初从窗外望出去。
水边上,有随行的女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正在给方才买下的小女孩剃头发。
没办法不剃,不光是头发缠成一团的缘故,更因为她身上一定带着虱子跳蚤。肯定要彻底用药粉洗一遍的。
曜初看到水边的人影,又想到那双手。
“姨母,我忽然有些懂了,祖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期盼。”
曜初想,如此场景,或者说比这凄惨数倍的场景,隋末乱世走出来的祖父一定见过许多吧。
姜沃心底欣慰难以言喻:曜初,终于是找到了自己的路。
姜沃深知,坚持是件很难的事情。
如果曜初想的只是不愿意被束缚、不愿意埋没自身、以及想要为重要的亲人分忧。
那当这些目标都实现以后,她对别的事物可能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哪怕她是个好孩子,愿意顺从先人期盼走下去。
然接过别人的理想信念,终究不如自己的。
*
曜初又问道:“但我能做的事情,是不是太少了?”
姜沃温声道:“不会。”
而此时面对曜初沉重的疑惑,姜沃真像是看到了多年前,在袁师父墓前,有坚持却也有茫然的自己。
于是她将从前听到的话,温声转告曜初,像是将一捧微弱的火焰,小心的捧给眼前的人。
“先帝曾说过‘大道远而难遵’。”
“曜初,愚公移山也没有关系。”
没有人是万能的救世主,一下子能让世间所有人都富足平安喜乐。
别说此时大唐的时代所限,生产力等各种因素所限,总有人在‘苦’,哪怕再下去一千多年,姜沃亲眼见过经过的日子,还是会有很多挣扎求生,辗转于温饱的人。
但……姜沃还是那个坚持:只要比原来好,哪怕只好一点点,甚至只能帮救一个人。
也好。
一个人少吗?
按照比例来说,太少了,少的微不可见,只是这世上亿分之一的一点点。
似乎是山上的一粒尘土,风吹过,带走她,不带走她,都无关紧要,不会损此山分毫,连山本身都不会记得不会在意曾经被刮走过的一粒细土。
但生命是不能用比例来衡量的。
亿分之一的概率,落在一个人身上,就是百分百!
正如曜初今日遇到的这个小女孩。
正如她曾经抛出了只有一枚的金色重生之骰,在所有繁星一样受苦的人里,只能让一人获得重生。
可对那个人来说,就是百分百的重生。
只要在变得更好。
终有一天,量变或许就能引起质变。
姜沃相信,从今日起,曜初也是愿意愚公移山的。
**
这一日的餐饭,是在外面垒灶生火而做。
吃的并不是从宫中带出来的米面,而是‘备灾’的果腹物——薯蓣。
不过姜沃还是更习惯叫它山药。
此时民间已多有‘五谷不足,实用山药充饥’的习惯,杜甫还曾专门写过诗道‘充肠多薯蓣。’
除了山药外,还有荞麦,这也是要紧的救荒作物之一,毕竟比起粟、麦,荞麦更加耐旱。
这两种作物于此时都是充饥的粗粮,嘉禾原本还担心两位公主吃不惯。看太平公主捧着碗吃的比平日还香才放下心来。
姜沃拿了一块山药慢慢剥皮,心道:后世,这两种粗粮可比细米卖的还贵。
她便吃边问起了嘉禾:“今年的天时,应当会有更耐旱的荞麦种子出现吧?”
嘉禾回道“是,司农寺已经计划好了,今岁要多选些荞麦种保存起来。”
旱自然是人人都盼着永不出现的天灾大难。但大灾没法避免的时候,能从灾难中获取的利益,一定得捞出来。
比如荞麦,原本就是耐旱的作物。
而能在今年长出来的荞麦,那就属于物竞天择的获胜者,或许能生出可遇不可求的更高级别耐旱种。
嘉禾本是沉默寡言之人,但正如吴少卿一般,说起粮米事就停不下来。
听姜沃问起今岁预备的荞麦选种,就从‘每年要分类别收五谷’说到‘如何选色纯饱满的种子’又说到如何在种子要种下前,开出水洮进行水选法,以及使用溲种法使稼耐旱等语。
姜沃看着她神采奕奕的样子,说起育种事饱含热情又充满自信的面庞。
含笑欣然:嘉禾原来也只是掖庭里,被媚娘捡到的小宫女。
媚娘何尝不是她的重生之骰。
而据姜沃所知,嘉禾也在掖庭宫女中开了‘农事科’,如数算科一般,将自己所学教出去。
姜沃刚想到这里,就见嘉禾有点苦恼的正好也提起这件事:“姜侯,可惜现在还没多少人愿意跟我学育种和农事。”
“她们还是更愿意学数算、医道、骑射……”
“毕竟司农寺还不收掖庭宫女做女官,只收些学徒去挑种——愿意学农事的当然少。不像学了那些,宫女们可以考去城建署,可以考去做女医,都是正经的女官。”
嘉禾却明显是干一行爱一行,此时都有点痛心疾首了:“可农事多要紧啊,而且吴寺卿说得对,世上只怕没有比育种得成更令人满足的事了——年复一年,见那种子越来越饱满色亮,打出来的粮食越来越多。”
“姜侯,我觉得那种欢喜,世上没什么比得过!”
姜沃看着嘉禾:是啊,这种欢喜没什么比得过。
她已经看到当年媚娘和她,育种过的许多‘良种’结出来了。
体会到了这种丰收的欢喜。
“不过。”嘉禾的痛心疾首之色,又转为了眼中光亮的期待:“现在天后摄政了!估计很快,司农寺也可以收女官了。”
“毕竟城建署和尚药局都有此先例了,也不差司农寺了啊。”嘉禾的想法还是很朴素的:司农寺又不是朝堂做官,需要背那么些经史子集,这是需要本事和手艺的,背再多书本子,见了五谷都分不出来岂不还是白搭。
当然除了朴素的想法,嘉禾也是跟着媚娘多年,还看到了更深一层:“姜侯,若是今岁天后摄政,能选出上好耐旱的荞麦,以备将来救荒——可见天后福祉,足以安黎民百姓!”
姜沃先颔首,认同方才嘉禾所说的话。
之后又指出——
“嘉禾,你想选人随你学农事,也不必只将目光放在掖庭宫女里。”
嘉禾一怔。
“如你所说,天后已摄政。”姜沃的目光转向坐在远处,正珍惜而小心吃荞麦饭的剃了头的小女孩身上。
“哪怕朝廷已经有预备,也令各地官员传达给百姓,但荒年在前,这样的事情还是不会少。”
而很现实的问题就是,如果百姓需要卖儿卖女,第一选择……还是卖女。
“这些女孩子,大多自小与田垄为伍。”哪怕不读书认字,在农事上的了解,却绝不会比掖庭宫女少,因这本就是她们每天的日子。
虽有男耕女织这个词,但其实大部分农户,无论男女都是一样做活,小孩子也要跟在后面捡麦穗干力所能及的活计。
“姜侯之意。”嘉禾眼睛更亮:“是可以在此荒年前,收养些被卖掉的女孩子?”
“那户籍、还有使费……”嘉禾很快想到了很多现实的问题,比如是‘卖身契’还是‘工契’,这些女孩子的户籍将来如何,以及买下后养在哪里,再有就是资费和管理问题。
嘉禾跟媚娘久了,知道做一件事,从来不是心一动就可以做的。
她已经想到了很多,下意识就要回禀给眼前的姜侯。
然而却见姜侯抬手打断——
“不必告知我了。”
嘉禾微愕。
之后顺着姜侯的眼神看过去。
看到正立在郑国渠畔的安定公主。
嘉禾听到姜侯的声音很安然平静“这件事,还有以后许多事,大脉络报与天后,具体操持事,你便报与安定公主。”
嘉禾肃声答道:“是。”:,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