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沉入山后,天色已由黄昏转入夜。
庐山官驿。
郭成双也没想到,小小庐山官驿,今日能入住两批朝廷官员。
尤其还有两位只听说过,然从未亲眼见过的女医官。
但听两位女医提起孙神医来,就了然:“是,是,孙神医前些日子从江州浔阳到了庐山下。”怪道这小小的三等官驿今日这么热闹。
两位女医官听到一个肯定的答复,也露出笑意道:“是,我们正是先去了浔阳,听闻孙神医已至庐山县,这才又赶过来。天色晚了去拜见神医不敬,就先打听了官驿。”
听说孙神医确实在庐山下,就放心了。
姜沃闻言,倒是看了一眼郭成双:两位女医官都是先到浔阳去扑了个空,郭成双却知道的清楚。
作为约孙神医庐山下相会的人,姜沃笑道:“郭驿长消息很灵通啊。”
郭成双依旧避讳去看女眷,只答道:“驿站,南来北往的驿夫都要停留,消息自然灵通。”又笑道:“何况我就是庐山县本地人,说来几十年前,这官驿起修时,家祖也曾出过银米,我也是托赖祖宗的福气,才做了驿长。”
姜沃颔首:是啊,这也是她格外要来一趟三等驿站的原因。
一一等驿站,多是在要紧官路,且会传递军报、政令。当地州县衙门自然也会派遣官员前去悉心照管。
但再往下的驿站就不同了。
毕竟贞观头几年,国库不够丰盈,不足以支撑朝廷全额拨款同时修缮这么多的驿站。朝上房杜一相也灵活得很,表示如果有富户愿意‘为国修驿’,便可入驿为长。
故而,许多偏远一点的驿站,多是州里富强之家所修。
之后便顺理成章做了驿长,子孙也可为胥吏。
姜沃这回离开长安前,给自己的几项规划任务里,就有一条——将来如何更妥善安排人数众多的胥吏体系。
其实在来到大唐之前,姜沃也分不太清‘官’‘吏’的区别,毕竟这两个词经常连起来用。
但回来的越久,尤其是在吏部待的越久,姜沃越体会到这两个字的云泥之别。
她临走前调阅了吏部的数据,也跟狄仁杰认真谈了一回。毕竟狄仁杰曾经扎扎实实去甘肃之地待了四年,有丰富的基层经验——
至今岁,吏部在册的入品文武官(包括一品到九品的散官),共一万五千三百一十五员。
但大唐各道各州的胥吏,仅吏部所有统计的,就有一十五六万![1]
狄仁杰虽没待过吏部,但对这个数据也并不意外:“姜侯,是这样的。且越是偏远的州县,官越少,吏越多。”
没办法,需要人干活啊!
卷如狄仁杰,也不可能把所有的事儿都干了。就比如,他不可能亲自来看守这驿站。
兵部的官员坐在京城中决定,每多少里设一个驿站,而哪些险要之地又需要加设驿站,这很重要。
但真正日日夜夜在看管着这驿站的胥吏,亦很重要!
狄仁杰就感慨道:“官员定策于庙堂之深,胥吏执于江湖之远。”
真正维系着一个王朝运转的,正是这些胥吏。
姜沃能想到此时长安城内,宰相重臣们正在制定赈灾之策,但最后执行下去的依旧是胥吏。
然胥吏的地位却比官员低许多,无朝廷固定俸禄,而是由当地州县官员从地方财政拨给,晋升途经也少的可怜。
且这还是在大唐,胥吏还是能‘做官’的,到了明清之时,甚至有规定‘倡优、皂隶(衙门中小吏)、罪者子孙不能参加科举。’!
直接把胥吏划做了贱籍等同。
手里有权,低位却很低,且无朝廷俸禄,最要紧的是完全没有上升途经——
姜沃带入了一下,自然而然,许多胥吏的人生规划就是尽可能的用手中的权力捞钱了。
故而明清之时,甚至到了一种‘吏胥之害天下,不可枚举。皇皇求利,以济其私’的程度。[2]
而如今,胥吏之弊就初显。
狄仁杰便道:“胥吏多为本乡本土人,与当地缙绅耆旧盘根错节,若是不通庶务科举出身的世家子,一下子到了地方任官,起初连言语都不通的话,几乎是所有政务只能委于当地胥吏。”
“有时候官员反而被胥吏所限制。”
**
庐山官驿中,姜沃还在回想与狄仁杰在京中的谈话。
这边郭成双已经在招呼两位女医官也一起坐下:能多打听到一点京城吏部的事儿总是好的嘛!
见到一门心思热切考官的郭成双,姜沃就不由想起,自前两年就有官员提出:如今候选官(科举出身与荫封子弟)渐多,朝中官位有限。不如取消胥吏考官的资格。
此后以胥吏为一种‘户’,如军户一般,爹当了军,子嗣继续从军。
当时姜沃还在吏部尚书任上,见此奏疏就驳回了。
今日她驳回此事之心更坚:她自进门起,就一直在观察这处庐山官驿,已看出此驿长必是认真负责之人。
如郭成双这种兢兢业业十五年如一日的胥吏,若是完全断绝了上升途径,会变成什么样呢?
或许他是个‘品德高尚,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以奉献为荣为己任,哪怕这辈子都是‘低等胥吏’,也任劳任怨为国做事。
但……这概率应该会小到,明朝出了个海瑞这种几率吧。
人都是有需求的,若是一份工作,从客观的物质需求(俸禄),到高级的精神需求(社会地位),都不能满足,凭什么让人兢兢业业工作?
只谈‘奉献’,不谈‘回报’,这……不就是剥削加PUA吗?
而胥吏处于这样的‘低位’,却又掌握着真正的做事权,那在面对百姓之时会如何?
民间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就是如此。
说到底还是百姓最苦。
姜沃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
其实自唐以来,不是没有人发现过‘胥吏之害’的根源,比如王安石的变法里,就曾主张过不要把胥吏隔绝在官员体系之外(得给人前途和希望)。
还要‘役钱禄之’(让人干活得给人发钱啊!),不要令其‘惟以受赇为生’(别让胥吏们过的,不勒索受贿就活不下去)。
当然,也不排除有的胥吏跟官员一样,哪怕有足够的俸禄,也会贪赃枉法。王安石变法里还跟着‘监管之策’。
姜沃转着手里的杯子:今日之后,她该回去好好研究下王安石变法了。
其变法因各种缘故未能成,但却绝对有很大的借鉴意义。
*
两位女医官,一个爽快一个沉稳些。
此时已经取出鱼符彼此通过姓名。
爽快些的姓黄,入宫为宫女前,家里也没有给她起名字,就是按排行叫做三娘。
后来考上女官后,要做官员的鱼符,她就给自己起了一个:因是女医官,她索性按照药材给自己起了个名字,黄芪。
正好也对了她的姓氏。
据她所知,女医官里给自己起药材名字,录于鱼符的人呢,着实不在少数。大概彼此都存着一样的心思。
彼此见了名字都觉得亲切,像是家人似的。
此时黄芪听郭成双总是打听京城事,不由奇怪道:“郭驿长为何非要去长安城内考兵部的主事?我们听说京官可难考了。”
“不如考当地州县的主事,也是一样从九品。”还能留在家乡。
这不问还好,一问郭成双就开始诉苦了。
“黄医士,您跟我们这种胥吏考官不一样,如何知道我们的难处?”
又指着杜审言道:“方才我还在问这位杜少府,京中吏部考官有没有什么陋规人情。”
“正是因为州县中多有人情/事!原本‘庐山县录事’这等九品官职,就该是我们这些流外官考的,偏生被本州刺史直接给了做候选官的举子。”[3]
“我们这些‘流外杂色胥吏’,实在是无本州县官位可考!”
杜审言:啊,这。
他忍住不去看旁边姜侯的脸色。
郭成双诉苦过后,还对眼前几人道:“诸位官员都是从京中出来的,若是将来回京,能在吏部官员们面前说上话,好歹替我们下面胥吏说句公道话才是。”
又有些愤懑道:“且这事儿也不是一两回了。我们还想着,既然明年入京一回,甭管能不能考上京城兵部的官——也要试试去大理寺状告。”
杜审言边点头边心道:倒是用不着我回京替你陈情,也用不着你们入京告状了……
他余光已经看到,方才姜侯一直在手里转着玩的杯子,放下了。
又听姜侯转向那两位女医官问道:“各地医署也有这种情形吗?”原本属于流外的官职,却被侵占。
京中有太医署,各地也有官医署。
这些女医官到各地后,就在各地医署当值。
只见两个女医官摇头:“医官不比这些州县官,凡是读书人都能做。医官考的还是医道。”且许多读书人,也不愿做大夫,觉得不够清贵。
“但……”黄芪也不知为何,面对眼前这位身着胡服的女子,不自觉就把实话吐露出来。
“医署的胥吏多是当地医馆出身之人。他们还未有官职,见我们为女子倒是从京中考上医官,下派而来管着他们,自然多少有些不平之意。同为医官,有时候我们说话胥吏就并不肯去办,总要难为一下子。”
“唉,若是能由我们自己选女吏就好了。”
黄芪还道:“譬如方才我们进门时,郭驿长也罢,这位杜少府也罢,都少不了讶异。”
又对姜沃很不见外道:“唯有姐姐不惊讶,见了我们还似乎很欣喜。”
她就不免随口念叨了一句:“可见,若是姐姐给我做女吏,必不会看人下菜碟,还要刁难我们女医官几回才罢休。”
杜审言原本捧着杯子做乖巧状喝水,闻言差点呛到:好家伙,你知道你在让谁给你当女吏吗?
姜沃笑眯眯道:“好啊。”
她前世当病人多了,其实可想当个医院的院长或是主任了,如果在地方‘官医署’就职,多少不得算个卫健委的干部啊。
也算是错位时空实现梦想了。
*
这一夜晚间。
姜沃铺开了纸笔,在灯烛下给媚娘和曜初写信。
写这兢兢业业十五载,梦想就是考一个九品官的胥吏;写这走出宫廷,从长安至江州,又从江州至庐山求学的女医官;写这大唐道路安然,出行皆有逆旅。
“做事的人应当被看见,也应当获得相应的报酬。”
在这个庐山旁的官驿,一个温柔的春日夜晚。
希望与憧憬,像是星辰一样璀璨。
姜沃从窗口望出去,看到无边无际的天空。
这大唐每一个生机勃勃,心怀希望的人,都让她觉得,她更加真切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