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些当官的,哪有好人啊!”
发出此等感慨的,并非什么被欺压的‘良民百姓’,而是滕王李元婴。
说来,这些年,滕王过的并不如以前恣意,尤其是近两年甚至有些提心吊胆了。
从前,皇帝虽然又是下圣旨斥责,又是削他的食邑,但滕王不在乎:他可是皇帝亲叔叔,只要不谋反,皇帝也不能打死他不是?
至于皇帝既然没收他的食邑(工资),滕王也就学着‘自力更生’,于当地继续敛财,自官至民无不抱怨连天。
但这几年情形不一样了。
他被贬到洪州来,召集能工巧匠建了座新的滕王阁后,又传到了侄子皇帝耳朵里,然后滕王就喜提一封天子亲笔警告信。
信的最后,皇帝写着‘……国有宪章,私恩难再。’
如果说这句话,还是只令滕王有点警惕,那么另外一件事情,则让滕王真有点提心吊胆了——
以滕王的年纪,跟他的兄长们几乎都不太熟,倒是跟先帝的儿子们,他辈分上的侄子们年岁相当,很有几个关系不错的(一起骄奢淫逸的同好者)。
其中就有蒋王李恽。
这位是先帝第七子,当今皇帝李治的庶出兄长。
之前姜沃听说的官场流传语:‘宁向儋崖为官,不侍滕王。’再往前推两年,其实原句是‘宁向儋崖为官,不侍滕蒋’。
这个蒋,就是蒋王李恽了。
能跟滕王并称,可见这两位的生活作风差不多。蒋王好敛财好造器,履历也跟李元婴相仿,从安州都督被贬到相州刺史。
也是依旧不改本色。
后来有一回,皇帝赐诸王彩缎,唯赐两王麻绳讽刺他们贪财,这两王,就还是滕王和蒋王。
足见二人贪财之名。
而这些年之所以没有人再提起蒋王,是因为……蒋王已经死了!
两年前,相州有官员入京告发蒋王欲谋反。帝惊怒,令御史与刑部官员到相州彻查。蒋王闻讯惶惧自尽。[1]
李元婴听了这个事件完整过程,如何敢不提心吊胆?
蒋王跟他是一类人,有没有心思造反,他能不知道?京中二圣能不知道?
还叫人去查他的谋反。
尤其是李元婴还看到京中信息来源上写着‘帝闻蒋王竟不待御史至相州,便畏罪自尽,悲感不已,下旨罢朝三日,洒泪于殿。’‘更复下诏,欲减膳三日,百僚以圣躬难安苦苦相求,乃止。’
李元婴当时的心声便是:好家伙,干掉个哥哥,竟然还给自己放三天假?甚至连少吃两道菜装一装都不干了,直接被群臣‘劝止’了。
可见这皇帝侄子,已经黑心透了!
他可不要皇帝的眼泪汪汪和罢朝,他只要自己舒舒服服好好活着。
于是自蒋王畏罪自杀后,李元婴着实收敛了许多。顶多无聊了违背下宵禁,半夜出城门去玩。这若是在边境重地,乱开城门万一引来敌寇自是重罪。
但李元婴心知自己处在江南西道,整个道的常备军都不知道有没有一万,四面无夷狄,开个城门也无妨嘛!
于是起初听闻京中有巡按使要巡察十道时,李元婴还不当回事:他近来可没犯错。
至于之前的错,在李元婴看来,已经钱货两清——他犯错了,也被贬官被削食邑了。
直到他接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
*
“果然官员没一个好人!士族更是没有好东西!” 李元婴当晚就几乎没怎么睡着。
他挥舞着手里的匿名举报信,对王府的属官道:“看看这罪名!逼良为奴、私蓄部曲……什么都往我头上扣!”
诸属官也眉头紧皱。
他们平时喜不喜欢滕王的作风是一回事,但巡按使到了(并且还有问罪之意),大家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尤其是这些罪名都很重——
属官还特意背了一下给滕王听:“《永徽疏律》有记:掠良人为奴婢者,论罪当绞。掠良人为部曲者,也得流放三千里。”*
所谓部曲,亦非良民,虽比完全属于资产的奴婢高一等(若遇赦免,奴婢初赦可免为部曲),但也是作为家仆事主。
且“部曲”之名,原来自于汉代一种军伍建制。
故而部曲其实可以当私兵用,算是士族的‘私人武装’。
这个罪名,对亲王来说,就更致命了!你一个皇族,私蓄‘私人武装’是想要干什么?
因担忧滕王仗着身份不怕这些律法,王府属官还给滕王举了个例子:先帝年间门,长沙郡公(属官特意强调:这位是当年随滕王您亲爹高祖起兵的开国功臣),就因交通豪酋贪人为奴,当年论法判了当死。
多亏了开国功臣的身份加上当时他年纪已经七十岁了,才被免了死罪,但从自己到子孙,全部都被削成了庶人。
当时所掠之奴,也各得财而复百姓之身。
滕王听完就火了:“还用你背这些古书?我自己没长耳朵还是没长眼睛?看不见前两年蒋王事?”
属官被喷的灰头土脸。
滕王把匿名信拍在桌上:“但本王可不是蒋王,不等‘御史’来就畏罪自尽。”何况这又不是什么谋反罪,且到不了死的程度。
“便是代天巡牧的巡按使,本王也要先去跟她辩一辩!她总不能拿这一封无名无姓尽是诬告的状子,就定我的罪。”
属官张了张嘴,到底没敢说出那句话:其实……除了几条‘私蓄部曲’等罪名,别的,都是您实实在在的罪名啊。
不用属官说出口,滕王也看到了他的眼神。
这巡按使姜侯,据说是持尚方宝剑来的,想想京中刚刚摄政的侄媳妇:李元婴觉得自己不光是头疼,连着脖子疼了起来。
不行,这巡按使出巡,必是要功绩,也必是要处置人的。
罪名就这么多,她既然要功绩,那就死别人
滕王自洪州至江州官驿后 还扑了个空。
彼时姜沃已经脱离大部队往庐山官驿去了。
滕王见到的只有崔朝。
饶是滕王心中记挂着事儿,见了崔少卿后,也觉得赏心悦目忧思稍缓,还道:“崔郎风采不减当年啊。”
之前滕王回长安的时候,两人也是见过的。
崔朝先请滕王将大半随身亲卫留在此处官驿,另安排数名巡按使队伍中的亲卫相随,这才为滕王指明了去处。
滕王见此还抱怨了一句:“崔少卿也太小心了,哪怕我带着亲卫,难道还敢把持尚方剑的巡按使如何?”
崔朝叹口气:“我自知滕王不会如此。但……说不得有人就盼着滕王行此事,甚至是‘栽赃’滕王行此事呢?”
“若只让滕王带自己人去见巡按使,但凡出点什么岔子,岂非全是滕王之罪——这江南西道,不知有多少人盼着滕王与巡按使剑拔弩张,针尖麦芒闹起来。”
滕王立刻想起了那封匿名举报信,道:“有理有理,你们这边多派些人!”可得证明我的清白!
然后迅速在心里建立了一个新的底线:这姜侯千万千万不能在江南西道出事啊!
正如崔少卿所说,若是巡按使有个三长两短,那些士族必要扣在他身上。
**
姜沃是正在与杜审言说着庐山‘陶渊明故居’事时,被脸色煞白的郭成双打断的。
“杜少府,你快带着家眷避一避吧!”
杜审言还挺喜欢这个郭驿长的。
他本是年少文人,也不太在意什么官吏之别,直接以友论,给郭成双倒了杯茶:“郭驿长何故如此?出了什么事吗?”
郭成双哪怕脸色煞白惊慌失措中,也忙双手接过这杯茶。
心里更感动了:这杜少府真是个好人啊,不似寻常官员一般,拿下巴看他们这些胥吏。那更不能让他们一家子倒霉了。
于是也顾不上喝茶,很快道:“方才有王府亲卫前来通传,说最多半个时辰,滕王就到了!”
滕王!
郭成双当时一听整个人就傻掉了。
这完全是想不到的飞来横祸啊!滕王怎么会忽然到他这种小地方来?!是为了偶然起兴想要游览庐山?还是来寻孙神医?
不管为了什么,他肯定是要倒霉的了!
哪怕他不在洪州,而是在江州,但都在江南西道且两州毗邻,郭成双自是听说过滕王的恶名,最喜勒索辱弄官员。
偏生他又是天子叔父,谁敢惹他?
姜沃见郭成双这简直像是见了鬼的样子,心道:滕王这名声啊。
见杜审言没有什么畏惧之色,郭成双急得顿足道:“杜少府出门在外,必没有带多少银钱吧?”
“你不知滕王脾性,洪州士族官员都是怨声载道——他每年都借生辰之名,令官员送礼,勒索钱财。”
到这儿,出于书令史的谨慎,还不由问了一句:“滕王过生辰收礼,也算不得勒索吧。”
郭成双苦笑道:“滕王若只过一次生辰就好了,他府上一年要过至少七八次生辰。”滕王过完王妃过,王妃过完王子过,反正一大家子呢,每年至少七八回。你不来就是不给滕王面子。
杜审言:……
“若送的礼不够贵重,你就等着滕王寻你的麻烦吧!”
毕竟所有亲王到各地,都挂着一个‘都督’或是‘刺史’的官职。虽本州庶务自有朝廷官员料理,这些亲王许多只是挂名,但只要是名,就是名义上的上司,要找茬还是很容易的。
“杜少府快走吧。”
他这个驿长今日是免不了破财了。而且听闻滕王目中无人,家人奴仆,亦仗势侮弄官人,更何况是他这种胥吏。
尤其是杜少府还带着容色出众的女眷呢,若是滕王……
郭成双都不敢往下想,会发生什么。
*
而半个时辰后,郭成双发现:他确实是不敢想,也完全想不到,会发生什么!
大唐亲王的车驾,是朱质朱盖,朱旗旃。
明明是朱红明丽之色,看在郭成双眼里,却觉得毫无喜庆之意,简直跟看到黑白无常的车驾差不多。
遥遥看到车驾之时,郭成双就伏地,简直是以一种等死的悲壮,等着接亲王之驾。
朱盖马车上下来一人。
郭成双伏地,余光只能看到衣摆,见衣摆和靴履上刺绣,就知这是滕王本人。
见滕王径直向他走过来,郭成双心都要跳出来了。
滕王走到他面前了!
就在郭成双要叩首开口时,只见滕王完全没停留,直接走了过去。
郭成双:??
他并没有疑惑太久,就听滕王的声音响起,听起来温和有礼道:“姜侯别来无恙?距离上回泰山封禅事后一别,也有五年了吧。”
之后语调一变,听起来情真意切,甚至还带了几份委屈:“姜侯啊,有人诬陷本王!本王好生冤枉!”
一直在伏地瑟瑟发抖,迎接传说中‘骄纵逸游、好辱弄官人尤其是吏人’滕王的郭成双,听此言不由瞳孔地震。
忍不住霍然抬头。
谁?滕王在跟谁说话?
姜侯?
郭驿长一片空白。
他并非没听说过京中有巡按使,代天巡牧,巡察天下十道。
但这种消息,就像是从前二十年听闻京中立太子废太子,又立太子一样……与他太远了。
远的像是云端之上的神仙斗法。
巡按使自然也是如此。
在他心里,代天巡牧的巡按使,自然要去天下大州大城,去见那些都督、刺史的大人物!
且巡按使之行伍刚至江南西道地界,许多耳目聪灵的世家尚不知,庐山下的郭驿长自然更不知——庐山县内的事儿他尽知,外头的事儿便难了。故而郭成双此时真是大脑一片空白。
空白到姜侯和滕王都进了大堂), 他还在外面发怔➹, 直到杜审言把他扶起来。
足足够了一盏茶的时间门,郭成双才觉得三魂六魄渐渐回到自己身体里,然后开始回想昨夜,他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
想完后,面如土色——
应该这么说,他,说了什么该说的吗?
一想到他当着巡按使的面,不停追问杜审言吏部考官的潜/规则,郭成双整个人都摇摇欲坠起来。
杜审言继续扶着他笑道:“来吧,郭驿长。你不是想去京中大理寺状告嘛?这不,全都省了?直接说给我听就是了。”
杜审言取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纸笔:“那州县侵占流外官职事,你再详细说说。”
**
大堂内。
姜沃与滕王对坐,开门见山道:“滕王口称冤枉,那这封告举函上的罪名,都是假的?”
李元婴摇头:他来之前就想好了。
里面许多罪名确实是他的,以他在江南西道的人缘,都不用姜侯特意调查,肯定有无数人忙着把他的罪证报上来——这封匿名告发信,估计只是开始。
于是滕王不准备推诿自己原有的罪名。
他准备从另一个方面说服这位掌尚方宝剑的巡按使!
“但我有一言,姜侯听听有无道理?”
“人人都道本王穷奢极欲,所到之处,皆起滕王阁。可一座滕王阁所费才多少?姜侯是掌过城建署的,难道不知一座楼阁之值?”
“那江南西道的世家,可是园囿拟上林,馆第僭太极!”*
许多世家的园林,简直建的不比唐初国库空虚时修的太极宫差!
“他们又弹劾本王专挑农忙时出去践踏农田打猎,可本王带着十来个亲卫,便是践踏农田能践踏多少?”
“然世家所侵占当地良田土地,却是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
滕王甚至越说越真情实感委屈起来:“我乃高祖亲子,难道能去过苦日子?陛下削了我的食邑,我不敢去向陛下闹,从士族那里要点钱又怎么了?姜侯可知,江南之地,多少世家金玉满堂,妓妾溢房,商贩千艘,腐谷万庾?”*
“姜侯既然是代天巡事,便要论罪,也得分个轻重缓急吧。”
“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杜审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