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秋色之中,姜沃站在滕王阁的最高层俯瞰赣江,遍观碧水长天,暮色烟紫。
心中慨然:这便是命运吧。
她于二月自长安出发,三月就到了江南西道。这‘豫章故郡洪都新府’的滕王阁,原本是她计划中的第二站。
出发的时候,姜沃还在担心:春天到了滕王阁,会不会错失那篇千古《滕王阁序》,毕竟,《滕王阁序》还有一名,为《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
若是春日去,万一没了那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姜沃自己就要心疼死。*
然而冥冥中或许自有注定。
待到劝农使按部就班完成‘厘清户籍田亩’,也就是环环相扣的最后一环‘检田括户’事终于结束后,江南西道已经由夏日转入三秋时节。
而姜沃,虽然已经因巡按使公务(即监督抄家)到洪州多次,但却也是在这个秋天,才第一次有闲情逸致,慢悠悠地一层层拾级而上,来到了滕王阁第七层。
扶栏遍观山河风光。
并且明日,她还要在滕王阁,行‘为滕王饯别宴’——
姜沃兑现了承诺,在滕王‘告举’后,替滕王申请了调换封地。
不过滕王新的封地是黔州,荣誉官职是黔州刺史。
滕王一听这个‘好消息’差点没哭出来:外人未必知道,但皇室内部人还是知道的,黔州有谁?
皇帝如今唯一的亲兄长,李承干。
滕王还知道,这位在黔州名为流放,实为隐居。他都不用到了亲眼去看,他坐在这儿想一想,就知道黔州必然有不少皇帝安排在那里护卫兄长的人,那些必然都是皇帝的心腹。
若他再想于当地干点‘违法乱纪’‘骄纵扰民’的事儿……只怕不出三天就送到皇帝案头上去了!
从姜沃的角度看,这就像把一贯爱惹是生非的学生,直接放到一位老师办公室门口去坐着。
给他带上了紧箍咒。
于是李元婴得知此信,呆愣了片刻后,就抬眼对眼前人道:“姜侯,你,你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姜沃:嗯,跟你老李家,你亲侄子学的。
但她面上还是温良恭俭道:“滕王,这正是天后对宗亲的厚待之心。《黄帝内经》中有云:‘上工治未病,不治已病’,滕王到了黔州,与大公子同在一州之地,自会安稳守常。”
言下之意:不犯错,就用不着戴罪立功了啊。
李元婴接受了——不接受也没法子,只好垂头丧气收拾行装,准备去跟自己大侄子做邻居。
姜沃友好表示:“待滕王启程前,我于滕王阁为公践行。”
李元婴带着期待:“姜侯,那我到黔州还能建滕王阁吗?”
姜沃颔首:“滕王只消用自己王府的银钱,建几座滕王阁都好啊。到时还可邀请大公子前去赏玩。”
姜沃是真这么想的,却
不知李元婴自动理解为了:对啊,大侄子独居幽谷,应该有钱也没处花吧——我起高阁,他要是想去赏玩,不得给我集点资?
“多谢姜侯指点!”
姜沃在疑惑了一息后,从滕王的神色中看出了他的想法。
但姜沃没有阻止他,只是笑眯眯道:“滕王太客气了。”
怎么说呢,李元婴要真能从李承干那里敲诈到钱,姜沃必要给他写个‘服’字。
只怕钱要不到,还要被大公子留下进行劳动改造,正好谷中缺种葡萄的人。
*
黄昏时分,碎金之色铺满江面。
蔚为壮观。
此时姜沃凭栏而立,想着明日将要亲眼见到《滕王阁序》的诞生,尤其是不止一篇《滕王阁序》的诞生,心情便也如轻云一般飞扬,如霞云一般绚然。
她甚至还很有兴致哼了一段熟悉的旋律,且按照曲律拍了几下木栏,拍的是《好日子》的音律。
明天是个好日子。
“秋风凉,你别吹太久了。”崔朝的声音有点远的传来:“还有,你别把身子倾出栏外去,太危险了。”
姜沃回头,笑道:“你过来看一看,景色真的很好。”
崔朝只站在楼梯口处摇头,不肯往前走。
姜沃不由道:“咱们一起登过庐山看过日出——你不恐高啊,怎么会在滕王阁上就恐高了呢?”
方才两人是一齐登滕王阁的,然而终于登顶后,崔朝只看了一眼,却忽然脸色发白往后退去。
一直退到楼梯处再也不肯过来了。
此时听姜沃这么说,崔朝摇头道:“我不是恐高。”而是,那一瞬间,他想要……
他脑海中自己的声音,跟风中传来姜沃的声音重叠起来:“而是有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是不是?”
崔朝怔住。
姜沃转头从高处看向地面:人站在高楼之上,有时会有想要纵身一跃的冲动。
心理学上有过各种解释,比较普遍的是,人基因里就认定高处不安全,想要尽快回到地面上。
又或者是,人被激发了真正的,潜藏的,追求死亡的欲望。
姜沃这样往下看去,也想起了,曾经直面过的死亡之境。
察觉到脚步声,她不由回头:“你怎么又过来了?”
崔朝哪怕没有刻意往下看,但站在栏杆旁,脸色还是更苍白了一点。他索性只把目光凝聚在眼前人面容上,语气带了几分软意道:“我怕你跳下去。咱们还是回去吧。”
姜沃莞尔,伸出右手覆过崔朝紧紧握住栏杆,凉如冰的手。
“不会的,别怕。”
她用另一只手去捂住崔朝的眼睛。
*
“咳咳。”
姜沃和崔朝闻声回头,只见熟悉的身影立在那里。
“这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贤伉俪也太旁若无人了。”
崔朝骤然见到外人,又闻此揶揄之
言,原本苍白的脸色很快漫上一层红晕,倒是与天边云霞很相称。
姜沃是先欣赏了下这种难得的情态,然后才转头对来人道:“阎尚书此言差矣。”
此时登楼而上,打断二人的,正是工部尚书阎立本。
不,准确来说,前工部尚书。
果然,姜沃话音未落,就见阎立本摆手道:“姜侯,我都致仕了,莫再称我阎尚书了。”
阎大画师心声:终于,老夫终于致仕成了!
他对于致仕的欢喜之情,从一件事就可知:阎立本在吏部公文下达的第二日,甚至没想好目的地,就离开了长安。是出了城门,才临时决定奔洪州来寻故友姜侯一同游玩。
阎立本走的之潇洒利落,亲友俱未及通达。以至于狄仁杰上门去探望致仕老师的时候,才发现老师已经走远了……
姜沃见阎立本连连摆手,就从善如流改口:“好,阎大师。”
然后再次强调:“阎大师此言差矣。这里可不是大庭广众,这是私人产业。”
阎立本疑惑道:“滕王阁原是滕王搜罗民财所建,我听闻滕王被改封黔州后,这滕王阁与洪州几处庄园亭台,从地契到楼产被没入官中了。”
“姜侯怎么说,这还是私人产业?”
姜沃含笑指着自己:“滕王阁是没入官中了,但天后又下诏,将此阁赐予我了。”
也就是说,滕王阁,从此不姓李改姓姜了。
故而她之前送请帖给李元婴,表示要在‘滕王阁’为他送行时,李元婴很是幽怨:这是杀人还要诛心啊,他绣闼雕甍、美轮美奂的滕王阁啊!
阎立本闻言笑道:“原来是姜侯的滕王阁了,那倒是我闯人私宅了。”他口中客气道:“那我先走?”
话虽如此,但作为当世举世无双的大画师,好容易爬了七层楼,预备观江景作画,怎么能未观就走?
于是他只是客气客气,足下一点儿未动。
他不走,崔朝倒是先走了,他站在这高处实在不舒服。就先与阎立本告辞,与姜沃道他先回去再预备一二明日的送别宴。
*
“好景!”
阎立本站在栏旁,看清江景后,立刻精神一振。不禁觉得眼前天地宽广,颇有胸中红尘尽数涤荡之感。
“在京中,再见不到这样的景色。”
越发惋惜自己致仕的太迟了。
待落日渐渐没入云层后,阎立本与姜沃才一并下滕王阁。
走在楼梯上,不免说起替任阎立本的工部尚书——娄师德。
娄师德今年才将将四十岁,故而阎立本很直接称他为‘小娄’。言谈间很是称赞:“小娄为工部尚书,必是能够尽忠职守的,且在工部诸如屯田、修建水利的庶务上头,他比我还精通呢。”
阎立本所长,在于宫室的设计与营造,与掌天下百工的将作等事。
但除城池宫室修缮外,工部亦要负责屯田、河渠、漕运等事。这些,皆是娄
师德所擅长的(),此番赈灾事立功颇多。
故而今秋后?()?『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阎立本得以顺利致仕。
“小娄也是从下头县尉做起,扎扎实实走上来的。”
娄师德最开始,是在江都(扬州)做县尉,后来又去过岭南、安西等地,可以说是对大唐东南西北的风土人情都了解颇多,最擅在当地修屯田水利之事。
不但文的行,武的也行,后来有段时间在安西都护府做官时,吐蕃生事,当时做文官的娄师德,直接在额头上系了块红布,去寻安西大都护,自请转武将去也。
而安西大都护薛仁贵也很欣赏他,当场就给批准了:这种在万军中给自己搞点特殊‘妆造’的,都得有实力。
比如薛仁贵自己,就艺高人胆大,万军黑衣玄甲中,他偏穿一身白袍上战场——这没点实力,绝对活不到现在。
娄师德就是这样自从九品县尉做起,加上所立军功,于五年前被调任回京做了监察御史。
从个人能为和履历来看,他有点像小号的刘仁轨。
但,与刘相完全相反的是,娄师德虽然打仗很热血,但下了战场,他就是个最温厚的慢性子,脾气好的不像话。
阎立本直接盖章道:“我再没见过比小娄脾性更好的武将了。”
这点姜沃是相信的,毕竟史册之上做了宰相后的娄师德还留下了个‘唾面自干’的成语,曾表示:旁人若是冲你吐口水,擦了都是拂逆对方之意,应该等自干。
也是神人了。
两人说完后,正好走下滕王阁。
*
落日余晖中,姜沃看到有马车向此行驶而来。
车帘卷起,里面露出熟悉的面容。
姜沃不由笑了:“我原还有几分担心,他们赶不上明日的佳宴。”
阎立本年纪大了,看近有点费力,但看远还挺清楚,很快看清马车之上的人,也不由露出喜悦之色道:“早知他们夫妻也来,我就随他们的车一起来了。”
然后又疑惑道:“不过,他们夫妻俩这种大忙人,竟然也能出京?”
姜沃笑而不语:她特意向天后请命来着。
一来,九月里,朝堂正好有十五日的‘寒衣假’;二来,姜沃觉得检田括户事完成后,曾经为此昼夜加班的人实该来亲眼见一见成果——
马车停下,金色落日中,裴行俭与库狄琚走下了马车。
“姜侯,许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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