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是自朱雀门入皇城,穿过太极宫的宫道后,又经过西内苑入大明宫。
自入了皇城宫苑后,臣子便要下车辇,步行而入。
而时隔三年,姜沃再次一路行来,倒像是又走了一遍几十年的人生一样——前十年于先帝一朝的太极宫,后来在当今一朝的大明宫。
而将来……姜沃想到了洛阳紫薇皇城。
比起长安这两城,帝后其实都更偏爱‘前代未有能比焉’洛阳宫,皇帝登基以来,已然巡幸过东都数次。
正这样想着,刚走进大明宫右银台门的姜沃,就听到很熟悉的声音——
“三年未见,旧友何如?”
听到这个声音,姜沃不自觉就笑了。她转过身来,连同僚之间的官礼都未行,只是笑道:“王相。久违了。”
王神玉风雅如旧。
他走上前来,与姜沃同行:“刚从中书省出来,‘恰巧’就遇上了姜侯。”
听他如此敷衍加了句理由,姜沃也无奈:也就王神玉敢这样恰巧了。
需知姜沃走的时候,诸亲友同僚可以相送,但她回来的时候,在面圣之前,众人是都不好前来相见的。
巡按使代天巡牧,回京后必先奏于上。
也就王相了,敢在巡按使面圣前,直接‘恰巧’来偶遇。
姜沃心道:这就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吗?旁人要守规则,自然是怕惹得上位者不快,耽误自己的仕途。
但放在王神玉这里……真的吗?二圣不快?那让我致仕吧!
*
“王相何事急着寻我?”
王神玉先问起的,自是旧友病情如何。
姜沃回过“已然安好”后,也很快主动问起王神玉究竟何事来‘恰巧’遇到她。
要有事还是要赶紧说的,毕竟银台门离帝后的紫宸宫也不太远。
王神玉拊掌而笑道:“知我者,姜相也。”
姜沃则是摆手:“王相,我还未有官职。”这宰相位可不兴随便封啊。
说来,姜沃再得知帝后有再次拜相之意后,还特别认真跟小爱同学讨论过——“如果我二度拜相,又二退相位会咋样呢?惩罚会加重吗?”
小爱同学:……姜老板,那系统之前不是警告过,不要拿权力当儿戏吗?你这苗头不太对啊。
姜沃认真道:“这宦海沉浮风云莫测,怎么能是儿戏呢?那李团长还五上五下呢。”
影视属于难得知识盲区的小爱同学:?李团长又是谁。
姜沃给大半时间闲着的小爱同学推荐了《亮剑》后,她认真写了一份‘客户反馈意见’,让小爱提交给了系统。
“如果拜相的成就奖励我先不领也不用,能不能到时候也别进行什么惩罚了。”
小爱同学说了也不算,只能帮她提交了反馈表。
这些思绪在姜沃脑海中一瞬转过后,她又将精力转回到王神玉身上——
只见王神玉惆怅道:“唉,正是因为你官职还未落定,我才愁呢。”
“三月前,我原想着你回京后肯定会进中书省。”毕竟只有一个相位空缺。
谁料……
“谁料就在上月,门下省卢侍中两番上书请致仕,且帝后竟准了,恩封范阳郡公准其归乡养老去了。”
王神玉甚至怀疑这造化弄人,不会专逮着他弄吧?
怎么又空出来一个相位啊?!
姜沃也听闻了此事,且说一向低调的卢宰相卢承庆,也是朝中所剩无几的,贞观年间就走入朝堂中枢的宰辅了。
他在贞观末年就做到过尚书郎中,亦做过户部、兵部两部侍郎。
而那时候姜沃和王神玉,还一个在太史局看天,一个在司农寺看地,完全没摸到三省六部的边呢。
如今卢承庆也告老还乡……可以说从此后朝上林立的重臣,就都是皇帝登基后才提拔的官员了。
姜沃感慨的是渐行渐远渐无书的贞观朝,而王神玉感慨的则不同:“卢相也真是的,才七十五岁,何必急着致仕告老呢?刘仁轨比他也小不了两岁啊。这点上,他真该学学刘相。”
姜沃:……
都快上了八百封致仕奏疏的王相,您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王神玉丝毫没有‘丈八烛台’的自觉,而是语重心长对姜沃道:“总之,如今中书省、门下省两个相位空缺——你得先应下我,若天后问起你的心意,你得选中书省。”
经过上次裴行俭事件,王神玉深刻吸取了教训:他当时让刘仁轨别跟他争没啥用啊,得争取到本人的意见才行。
他说完后,却见姜沃沉吟片刻,并未应下。
王神玉甚至停下脚步,向来风雅神色上难得露出几分惊讶:“怎么?难道你更愿意去门下省?”
难道比起他来,姜相更愿意去跟辛茂将搭班?
王神玉惊讶过后,忽然发现,也不是不可能——反正辛茂将应该是很乐意姜相过去的,两人可以一起愉快为国库收支谋划。
那也不是门下省了,估计可以改成高级户部了……
姜沃道:“只是中书省掌天下军国政令拟诏,我其实并不太擅长拟规制各异的诏书。”
需知诏书光大类,就有七种,册书、制书、敕书等各不相同。
王神玉丝毫不以为意:“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的公文和奏疏,再无疏漏的。诏书不过多些雅丽用词罢了。”
“你就当写应制的官体诗差不多,我记得每年元宵,你的应制诗,二圣都是称赞的。”而且每回都能得到帝后格外赏赐的宫灯。
姜沃:……这,这就有点回旋镖了。
她只得再次强调了下自己不太会写辞藻繁丽的诏令,见王神玉坚持,姜沃想了想接下来的朝堂,也就点头:“好。”
王神玉这才欣然而去。
姜沃独自走入了紫宸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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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媚娘时,姜沃
只觉得心静。
人道心为心境。
大概心也如这天地之间的环境一般,有风云有雨露有生灵万物,如同日升月落一般时刻不歇的流转着。
而重新见到媚娘这一刻,姜沃只觉得‘心之境’中——风云止,日月明,万物安。
“回来了?”
“我回来了。”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出这句话。
就像是之前在掖庭的很多年,姜沃从太史局当值后回去,无甚差别。
说过这句话,姜沃才走上前。
在她整袖之时,媚娘就已经从御案之后走出,直接握住她正在整袖的手:“无外人,行什么礼。”
姜沃笑道:“我是要取尚方剑,归于天后。”
媚娘这才放开她的手,见姜沃重新整过官袍宽袖,郑重双手奉上尚方剑:“臣幸不辱命。”
媚娘伸手牢牢握住了剑鞘中段。
而剑柄之端镶嵌的鸽血红宝,在窗外夏日骄阳之下,于媚娘眼中映出一片耀眼至触目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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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同往紫宸宫后殿走去,回廊之上,媚娘才道:“陛下苦夏,我便劝陛下在后殿不必移驾。”
正好她也可先单独见姜沃一面。
而姜沃则似随口说了一句:“马嵬驿中,我还见到了太子妃之父。”
虽还未行大婚典仪,但圣旨已下,裴将军就是妥妥的太子岳父。皇帝连爵位都给亲家赏过了,恩封了从二品县公。
媚娘目光在她面容上一停,便颔首:“我知道了。”
若只是金吾卫正常的护卫公务,姜沃自不会拿出来单独提一提,想来是这位裴将军还说了些什么。
此时不便,等姜沃面圣过后,两人再单独谈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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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面见皇帝,也很快就告退了——
一来,她一路所行之事,皆飞表奏事传于京中;二来,每逢夏日,皇帝就神色恹恹,难有精力,姜沃也就长话短说。
之后便道:“陛下先安养,若有所问,随时再召见臣就是了。”
皇帝倚在榻上,又畏热又却不敢用冰的,看起来确实像是一只可怜又烦躁的生病的猫,闻言也就颔首:“好。”
又嘱咐了一句:“虽说长安是姜卿故土,但你在外三年,骤然回京只怕也要有些时日水土不服。”
“姜卿也多保重,朕与你几日休沐。你先好生歇歇。若有不适,便召尚药局的大夫过去。”
姜沃谢过皇帝关怀,又提了一句道:“英国公的周年祭礼,三年祭礼,臣都不在京中甚为抱憾。如今既归,臣今日想去凌烟阁拜一拜英国公。”
皇帝闻言叹息垂眸:“去吧。”
媚娘也随之道:“既如此,我与你一并去一趟。说来,我亦许久无暇至凌烟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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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娘与姜沃走在第一条大唐第一条水泥混凝土路上。
身后远远跟着数位宫人。
她们能畅谈之地,并非是紫宸宫,而正是这一览无余的官道之上。
两人挽臂而行,姜沃就将裴居道之言,尽数说与媚娘。
说完后,两人甚至还相视一笑:“我知朝中与裴将军想法差不多的官员,有不少,但直接来我跟前做说客的,这还是头一位。”
是的,哪怕还没有回朝堂,姜沃也心知肚明:裴将军的想法,就代表了很大一部分官员的普遍想法。
说来裴将军这回行事,除了把自己看的‘重量’太大,想做和事佬有些让姜沃无语外,他的思路,放在此时倒是很正常。
毕竟在所有人眼里——
天后摄政掌权,是现在式。
太子,才代表着未来式!
人类自诩比丛林中野兽高级的地方,就是会‘计划’,会想到‘将来如何’,而不是今天吃饱了,就不再想明天会饿肚子的事儿。
作为‘高等动物’,人的思维,不但会考虑自己的晚年,还会考虑子孙后代。
太子,终究是储君。
自古以来,垂帘听政的太后也不止一位,但哪怕强势废立皇帝如吕后,不肯还政甚至朝臣提一提‘还政’就要受罚的邓太后……
到头来,也都是要交权的。
故而裴居道是真心实意来说服姜相‘合则两利’的。
*
“太子大婚后,必有朝臣要上书请太子入朝,甚至请天后停摄政之举。姐姐预备怎么办呢?”
不少朝臣都会下注太子,然后奔着将来去为东宫出力——哪怕一时得罪了天后也不要紧啊,将来太子掌权肯定会念他们好的。
而姜沃不信这三年摄政下来,媚娘没有准备。
毕竟太子及冠也好,大婚也好,又不是什么高空坠物一般的突发事件。而是人人可预见的事情。
媚娘一定有所应对。
果然,媚娘道:“毕竟是东宫,总闭门读书像什么话?大婚后,该入朝自然得入朝做点事的。”
“其实,有裴居道这番自作聪明的举动,也好。”
“毕竟从三年前起,京中就流言纷纷,皆道你离朝与东宫有关。此番你再次回京拜相,自然多有人盯着你,看你要如何行事。”
媚娘走在这太极宫与大明宫相连的宫道上,望着两朝天子居所:“这世道啊,有时是不讲道理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怕人人都知道太子猜忌,给你委屈受,然而……”
“东宫是储君。”
“以臣谋君,向来是最坏的名声,你不要沾上一点。”
媚娘站定,远望太极宫的承天门,她们曾经于上一起敲响暮鼓。
谁说里子面子只能选一个?
“你皆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