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谷浑,沙州。
黄沙之地,数十里草木难生,只有一种极为耐旱的‘紫花草’偶然可见。烈日当空炙烤万物,外头热的甚至会出现雀鼠同洞的情形。
故而正午时分,露天之地是人影全无。
文成也正好有时间,坐在屋里细细看最新的报纸。
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大事记版面里的那条‘天后下诏改丧服制,自今后,父在,亦为母服齐衰三载。大礼聿修,颁示天下,此为永式。’
文成甚至出声读了一遍,不由两靥含笑。
她们做成了。
*
说来,自从有了报纸后,文成是期期不落的看,尤其是这一年多又加了各种京中‘大事记条’后,她更是会每一份都仔细收藏起来。
正因身处边疆,山水迢迢,文成才更体会到报纸的分量,其上信息的要紧,以及将来蕴含的巨大潜力和前景——
如她这般能得到京中宰相甚至是天后亲笔书信的人,实在是特例。绝大部分远离京城的边官,又没有京中人脉(有的话可能也不用到边境做官),对京中消息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如今却有这样一份报纸,上面写着京中最近的大事。
能让他们这些千里之外的人,也知道朝堂上又有什么庭辩,又有什么新的风云变幻。
实在是甚为宝贵。
在京畿附近的官员眼中,所谓报纸最要紧的是其上的诗文和助人成名的价值,但在安西等边地,大家最先传抄的当然都是各种‘中央’动态和新闻。
而报纸在当地官场传抄风行到什么程度呢?
文成只通过西域之地各州便知:因原版报纸数量还是少,想看到报纸的人又太多,以至于不但催生了专门负责抄写报纸的‘抄报员’职业,甚至还有了专门负责检查被抄写报纸的‘保头人’职业!
到底报纸是京城中‘出版署’官方出版物,为防止抄写人擅自增减报纸内容,恶意传播错误消息,各州县都设置了‘保头人’。专门负责检查官方抄报人的抄写内容,还会去民间溜达,抽查坊间有没有人恶意造假报。*
管中窥豹,只从这两个新职业的出现,就可知报纸的紧俏。
每旬报纸到后,那一两日安西的各级官员,口中谈论的就都是京中的最新消息,以此为风潮——谁得知的‘新闻’越早,说明身份越高,越早拿到报纸。而两天后还不知道京中新闻的人,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话,显得很没有面子。
文成是最清楚报纸起源的人之一。至今她手里还有一份珍贵典藏版,印自滕王阁上的报纸。
她捏着报纸,想起京中故人们,不由含笑。
而文成也嘱托过安西大都护薛仁贵,每次到了安西的报纸,一定给她留两份原版的——之所以是两份,一份是自己的,一份是给弘化公主的。
弘化公主,吐谷浑可汗慕容诺曷钵之王后,是比文成更早和亲西域的公主。
文
成在吐谷浑练兵,于大唐得到的是天后鼎力支持,在吐谷浑得到的就是王后弘化公主的支持。
吐谷浑久被吐蕃所威胁,只能背靠大唐,因此弘化公主在吐谷浑地位颇高。又因国王是个胆小优柔寡断之人,许多事索性就交给王后(反正作为属国,吐谷浑的军国大事原就是王后背后的大唐说了算)。
弘化公主也不是软弱的姑娘,她这些年风浪经得很多:当年刚和亲过来时,十几岁的小姑娘,就遇到了吐谷浑谋反的丞相想要挟持她,去投奔吐蕃……可见吐谷浑不但外忧还内乱。[1]
而弘化公主能在这样的国家,牢牢稳稳待了三十年,如今还可以自行做主,划出少有人烟的沙州来专门给文成练兵,可见其能。
文成刚开始看报纸的时候,就见门帘一动,正是弘化公主进门,一见桌上就爽快笑道:“我就算到报纸该到了。”
她走过来坐在文成对面,因走的急,发上王后特有的金花冠上的几枚金花略微晃动,在烈阳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文成都不由眯了眯眼:吐谷浑……极盛产黄金。
其实之前吐蕃数次派使者入京,想跟大唐瓜分下吐谷浑,并且表示若如此,两国永结同好。
当然,帝后没有信这种鬼话。
但少不得有朝臣是信的:觉得与其备兵吐谷浑与西域,时不时与吐蕃短兵相接,还不如分一半吐谷浑给吐蕃,以最小代价换的边境平静。
此建言已被帝后驳回多次。
朝中眼明心亮的宰相们,尤其是领过兵的重臣们,也都很清楚:没有什么最小代价的和平,分了吐谷浑,只会壮大吐蕃。
当然还有一位宰相估计是从黄金考虑的——辛侍中在朝上斩钉截铁道:“吐谷浑是我们大唐不可分割的属国,是绝不能缺少的一部分!”
*
文成这一走神,弘化公主已经一目十行先粗粗看了一遍报纸。
果然最令她注目的也是被写在头版头条的大事记——“天后居然改了丧服制?!”
不比文成提前知道些内幕,骤然看到此事的弘化公主是真的被震惊了。
她惊过后又很快笑道:“只怕接下来,西域,不,天下各州县,各地官员都要为这件事争的沸反盈天了。”
礼法向来是最容易吵架的点。
文成颔首,必会有巨大争议,但文成并不为此担忧,相反——
甚至这才是文成所预测、所庆幸的,报纸蕴含的巨大潜力和前景:政治舆论以及观念的潜移默化。
她想起姜沃给她写的书信:一道政令和改革,不怕有人反对,就怕无声无息都没人讨论,更怕没人看见。
如今这道‘父在为母齐衰三年’的诏令,随着报纸,迅速在大唐的地界上传开来,舆情交庆沸然。
这是件好事。
甭管有没有各州县的所谓大儒读书人反对,也甭管会不会市井之间升斗之民都可以指点朝廷政令的对错,但……有人讨论和持续关注的社会现
象,才能形成舆论,才能激起水花。
文成看了好几遍这条简短却明晰的诏令解释,心下更慰:姜沃出海那一年,天后也给她来过两封信,但应当是政务繁杂的要命,那信的墨痕都是断断续续的,一看就是在偶然有暇时才赶着写几笔。
而姜沃回京后,天后连笔触都显得悠然许多。
甚至……文成继续看着报纸:天后都有空腾出手来整理礼法了,还不是一桩礼法——
弘化公主并没有在意的一条大事记,文成注意到了:“天后下诏重释五礼之仪,共一百五十有二。”
何为‘五礼之仪’?即吉礼、宾礼、嘉礼等五种仪制流程。
譬如‘天子祈谷于圜丘’每一步该怎么做,‘遣将时告于太庙’的具体流程又是什么。凡此种种不同国家典仪的流程,有一百五十二条。
这些礼仪面上都很重要,但实则,对真正的权柄军政一点都不涉及。
天后下诏要重释五礼之仪,那就是要礼部翻阅典籍把这些礼仪都对着古书找到且注释来源,没有个大几年,应该干不完这个活。
而太子……就在礼部。
所以,这就是帝后给太子安排的‘朝政’?
文成心下大安:自太子及冠后,尤其是定下大婚日期后,她一直有个担忧,成年并且成家的太子,要开始正式监国,而天后则要退回后宫。
她对太子是没怎么直接接触过的,只有典仪上见过,彼此见过礼。
但……只看姜沃离朝这件事,文成心中就认定,也不必再怎么直接接触太子了。
而若是太子监国,只怕她这个安西招慰使也别做了,更是别想在吐谷浑练兵,收拾收拾回京老老实实去做闭门公主吧。
如今看来,太子被‘尊奉’到礼部去漫长的修礼法去了,显然虽入朝,但不会真正‘理政’。
文成顿时觉得外头天阔云高。
这两年的担忧尽数扫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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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紫宸宫。
晋阳公主与皇帝对坐于榻上。
皇帝昨日听闻妹妹回京后,颇为诧异,今日一见就问道:“炎天暑热,盛夏之时,你何苦赶路回来?”
晋阳公主道:“我先是收到了新城的信,道礼部要论‘公主出降典仪’……我想这必不是皇兄之意,又想着天后也不至于如此,不免有些疑惑。”新城公主在天后跟前发脾气是一回事,但在给姐姐的书信上并没有抱怨太子的不是。
“再加上,师父处也见到了京里派去的宦官,道‘陛下想配重一些的止疼药’。我放心不下皇兄,不得不回来看看。”
听晋阳这么说,皇帝不免更加黯然。
如果说对新城,皇帝是对幼妹的血缘疼爱,那么晋阳,才是在母亲去后,与皇帝一同长大的兄妹,情分最深。
皇帝还记得,少时自己得了父皇敕令,要开始离开立政殿去上朝。晋阳每日都依依不舍送自己到虔化门,还去问过父皇:“兄今与百僚同列
,将不得在内耶?()”很是不舍。[2]
结果晋阳这一问,不但把自己问哭了,还把父皇问的为之落泪。
当时得知此事的朝臣们俱是:……
不知道的以为晋王要去万里之外的边疆了呢!
只是去上个朝而已啊陛下、公主!
尤其是陛下,公主是自此白日见不到兄长,年幼眷眷不舍也罢了,您却是天子,要带着儿子去上朝啊陛下!
到底在哭什么?
*
因兄妹如此情分,皇帝想到差点让礼部议‘公主出降礼’,他不免更歉然。
晋阳劝慰道:“皇兄不必如此,这些年我能天南海北的去,能跟着师父学医,都是皇兄宽纵,万事都由着我。?()『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
“皇兄……未有一分辜负过父皇的嘱托。”先帝已然仙逝多年,若是在朝上或是与旁的朝臣提起,皇帝都已然能够自持心境。
但此时兄妹两人对坐,不免想起幼年一同在父皇膝下的岁月,眼圈俱是一红。
皇帝除了眼睛酸涩,更是心酸——
父皇的嘱托他没有辜负,同胞兄长和姊妹们他都照顾的很好(皇帝毫无心理负担的直接遗忘掉魏王李泰),那么,他的继承人,能照顾好他在意的人吗?
他这些日子翻来覆去想了许多事,为未来朝堂之局做了许多新的打算。
可终究实施哪些,他还没有最终定下来。
正好晋阳回来了。
皇帝略摆摆手,程望山就眼明心亮地带着所有宫人都退了下去。
“明达,旁观者清,朕与天后看自家孩子们难免是……只怕不如你们这些做姑母的看得清楚。”
“只是长乐皇姐她们都有子女,许多话不便说。”因诸位公主的子女,各有更玩的来的皇子公主,譬如城阳公主的次子就跟周王李显一起斗鸡被皇帝罚过,新城公主的女儿则打小跟安定常见,如今也常一起办诗会。
所以其余公主对东宫,对诸王,反而不好发表什么意见。
皇帝按了按额头,对晋阳道:“你与我说说这些孩子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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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书省。
原本该写‘修丧仪事颁行天下’大诏令的王神玉,正在优哉游哉跟姜沃聊天。
虽说朝上,天后是令姜相起‘为母齐衰三年’的诏令。但除了一道简意赅的诏令外,还是得有一封文辞优美引经据典的大诏,颁示于朝,留存于档。
这当然就还是王神玉来写。
不过,因不在帝后跟前,王神玉就很痛快地甩给了下面的侍郎来写,还不是他的直属手下(毕竟他的下属要替他干太多的活)——王神玉是来寻姜沃的时候,看到刘祎之在,就很愉快点道:“那道天后吩咐的大诏,你来写,我来改。”
刘祎之惊喜交加,觉得‘备受领导重用’,立刻认真到虔诚地奋笔疾书起来。
姜沃:……真实在啊。
王神玉边端着自己的杯子喝消暑茶,边跟姜沃闲聊。
聊得就是最近热门话题礼法。
在听到姜沃刻薄了一句:“也不是说古之礼法全然不对,但礼部有些礼官专门干那种‘取其精华,合成糟粕’的事儿。”,把王神玉笑得险些呛到。
笑过后,王神玉把话题引向了他很关注的一件事——
“说来,礼法中确有精华,那‘五十而不仕’,其实就该三省六部好好议一议,敲定个章程。”最好按照周礼定下规制,让他合理合法致仕走人。
姜沃早猜到王神玉会为此而来,笑眯眯取出准备好的两张纸。
“王相,要不说这古之礼法众说纷纭,难有定论呢。”
“周朝之礼,是有一种礼教提及‘五十而不仕’。但还有一种说法啊,是为官者‘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九十者,天子欲有问焉,则就其室。”[3]
王神玉脸色骤变。
姜沃笑容愈明亮,按这礼法便是:官员七十可以拄杖在路上行走,八十岁可以拄着拐杖上朝,当然九十岁就可以半退休了——天子有事儿要问,会打发人去家里垂问。
“王相确定要让三省六部议一议‘致仕’问题?”
王神玉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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