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这一年最后一日当值日。
下常朝后没多久,王中书令就宣布,除了当值的官员,其余人统统可以放年假了。
署衙内一片欢然。
姜沃要从中书省离开时,却被王神玉叫住:“咱们一起去典客署四方馆瞧瞧吧,听说今年来朝贡的使臣,不少都是从前没来过的,衣饰打扮各有不同,还带来了许多新鲜的玩意儿。”
他神色轻松怡然,用姜沃的话来说,就是整个人从头到尾,洋溢着放假人的明亮,简直要发光似的。
而他愉快年假的第一站,就准备去鸿胪寺了。
“好。”姜沃笑眯眯应下:“我本来也要去的。”
不过她要去鸿胪寺,并非是去看各国使臣,而是准备再去看看走马上任的驸马候选人。
当人骤然被调换了环境,还是忽然被放到这种‘万邦来朝’的年节大事中去,更能看出其性情、举止与行事。
用二圣的话说:既然做了驸马,将来总要陪同安定公主至国朝各种祭祀大典、吉礼嘉礼等诸多隆重典仪之上,哪怕只是年节下宫廷宴饮呢,也是有无数皇亲国戚、朝臣勋贵的大场合。
“总得举止雅重、大方得体,不能给曜初丢脸吧。”
世事难两全——这时候皇帝又感叹起世家的好处来了,别的不说,在仪态举止上面,世家培养子弟还是很到位的。
所以当年王鸣珂不肯去主持皇后亲蚕礼,皇帝不得不从司农寺抓个官员代行的时候,才一眼挑中了风风雅雅的王神玉,而不是兢兢业业育种,农业知识最丰富(但相貌也跟田间农户无限靠近)的吴正卿。
于是这一回,选驸马的流程之所以这么长,从年初拖到了年尾,其实并非一直在筛选,而是好几个月,都是培训期——
初选过后的少年郎们,就由礼部和太常寺专研行礼礼制的官员,再加上宫中派出去的专掌教习礼仪举止的姑姑们,开始专门教导皇室礼仪,待人接物了。
用掌教姑姑们的话说,一开始不会也没关系,只要‘有灵性加肯学’,就都能教好。
不是可塑之才的,就被刷掉了。
整个过程,不但帝后时不时垂问,叫人进来细看。还有几位长公主也帮忙看着——没错,这回选驸马较特殊,皇帝还请了姊妹们帮着一起掌眼,想着大概公主更懂得想要什么样的驸马吧。
但皇帝此举,倒是把几位长公主的驸马,闹得紧紧张张的。
生怕皇帝挑着挑着女婿,忽然看姐夫(妹夫)也不咋顺眼了,顺带手就给换了。
*
四方馆,顾名思义,待四夷使节之所。
此馆设在建国门外,建造的大气磅礴威严壮观,亭台楼阁飞檐相望。除了许多供给外邦使团居住的屋舍外,甚至还有跑马楼、斗鸡台等娱乐场所。
也算是给外邦来宾们一个‘宣泄情绪’的出口。
毕竟,这些国家中,不少都是彼此
有世代大仇的,比如这次来的大食国使团,跟大多数中亚国家都是有仇的。
完全是那种,只需要擦肩而过,说两句‘你瞅啥’‘瞅你咋地’,就能立刻提刀互砍的仇恨值。
但甭管他们有什么仇什么怨,大唐这可是新岁将至,自然不允许在自家的四方馆发生什么流血斗殴事件。
大唐有严格的律法规定:“诸化外人各类相犯者,以(大唐)法律论。”[1]
言下之意:不要跟我说你们国家怎么样,更不必提在你们那提刀快意恩仇不犯法这种话,进了大唐,全都按照大唐律法来!
但仇恨这种东西,最难压制。如果只靠强压也不靠谱,多年前,崔朝就提议,建个马场和斗鸡场,让他们‘竞赛’去吧。
因是冬日,怕骑马风寒,姜沃与王神玉就是坐马车去四方馆的,路上姜沃还跟王神玉笑道:“自打有第一批使臣入长安,周王就总在休沐日,让人提着他的几笼子斗鸡,到四方馆来。”
别看李显的斗鸡参加国内战总输,但这并不能打击他的热情,还直接上国际场。
他一身亲王服制过来,四夷再一打听,啊呀,还不是寻常亲王,而是大唐天皇天后的嫡子,谁敢赢他?倒是大大满足了他的好胜心理。
后来,还是曜初限定他,每旬只许去一回。
而皇帝已经懒得跟次子为此事生气了,甚至有时候还能自嘲一下:“朕曾盼着儿子们似父皇般英明神武。”
“此期也不算尽数落空:显儿在爱斗鸡这件事上,倒是随了父皇,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确实,当年太宗皇帝也挺喜欢斗鸡这项娱乐活动,天策上将时期,还有文学馆学士,专门给他写《咏寒食斗鸡应奉秦王教》。
这怎么不算肖似其祖呢?
*
才未出建国门,远远便听见车马声喧。
姜沃与王神玉从马车帘内看出去,看架势,是今日又有新的使团到了。
周围负责维持秩序和安保的金吾卫,见带着宰相印制的马车路过,迅速放行。
而姜沃刚进四方馆大门,就见到正堂内,一个满身金光闪闪番邦国王打扮的大胡子中年男子,紧紧抓着崔朝不撒手。
他的汉语说的还很流畅,只有一点口音:“崔使节!真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再见到你!”
“多亏我泱泱大唐上国,天恩威相平定吐蕃与西突厥,我今岁才终能入唐,还能再见崔使节一面!”
而这国王身边还有个臣子打扮的人,着急的恨不得扯他衣裳,只在旁道:“大王,不是崔使节了,是鸿胪寺少卿。”
那国王充耳不闻,依旧拉着崔朝不放:“崔使节可还记得当年去阿赛班国之事?”
听到‘阿赛班国’几个字,站在廊下的姜沃顿时了然,却又恍如隔世。
出使阿赛班国,这就是她与崔朝见第一面的缘故了——
当年因为李承干的男宠事,二凤皇帝大怒,把魏王李泰,晋王李治
的属官全查了一遍,容貌过人的,就从儿子身边拎走,塞到了鸿胪寺。崔朝不用说,第一个就被皇帝拎出去了。
当时魏王势大,从他府里出去的人无人敢惹。但崔朝就不同了,一来晋王当时不显,二来崔家还要折腾他,就令鸿胪寺给他安排了一件出使偏远小国的苦差事。
那时候,西突厥还不属于大唐,那条西域路艰苦而危险。
晋王很担心朋友出事,所以拜托到当时还在太史局的姜沃这里来,请她起一卦平安。
而那不但是她与崔朝第一次见面,亦是皇帝第一次见到媚娘。
姜沃望着这阿赛班国王——她听崔朝说过,这国王对他特别好,走的时候,亲自送出国都很远。
如今看来,不只是小国对大唐的仰慕,还有一半是个人颜控的缘故啊。
此时阿赛班国王依旧不松手,只继续摇着崔朝的袖子道:“崔使节风采依旧,更见雅重,令人一见心折。倒是我已经老了,您看我胡子都白了……”
旁边的臣子面如土色:您再不放手,就不是老了,是要无了!
不比沉浸中的国王,臣子已经看到,大门处进来两位紫袍金带,显然是大唐宰辅的官员。
其中一位,还是女子。
阿赛班国属于对大唐很仰慕,一路奔赴长安来的过程中,也都是尽力打听过大唐朝堂事的。何况他们在西域刚刚亲自经历过‘公主将军平定西域’的震撼。来的路上自然也打听到了,如今大唐是天后摄政,朝上还有一位女宰相——
崔使节就是这位宰相之夫。
大王,咱们是来朝贡的,您抱着人家宰相的郎君不撒手是咋回事啊。
*
终于告别了心情激动的阿赛班国王之后,崔朝整了整自己绯色官袍被扯皱的衣袖。
然后按照朝中的规矩,公事公办上前行礼:“不知王相,姜相至此,有失远迎。”然后又含笑问道:“二相是来查验鸿胪寺差事的?那下官愿为导引。若有不足,还请二相指点。”
王神玉笑道:“你们不必管我,我自己转转。”
崔朝还是给他寻了个年轻的掌客官,并叫了两个金吾卫陪同:“今岁新的使团多,不是各个都认得大唐官员服制,亦有不通汉语的当地王族,别让他们冲撞了王相。”
王神玉就兴致勃勃自己转去了。
而崔朝知道姜沃来,是为了看什么,就笑道:“他们几个初来乍到,对鸿胪寺的差事也不通,我就先让他们去试着办一场各国使团的马球赛——这种差事做错了也是有限的。”
一场娱乐赛事,稍微有点失误也没关系,反正是玩。但反过来说,要组织好一场参赛人员复杂的马球,也绝不是简单的事儿。
很能看出一个人办事的水准。
崔朝边引着姜沃往后面马球场走,边自然而然道:“公主府上多有诗会、节宴等事,这些庶务的料理,驸马总得会吧。”
姜沃颔首,又问道:“那么如今你瞧着,这里面谁更好些呢?”
崔朝笑道:“咱们之前不就有看好的人吗?这会子他们到了鸿胪寺,我看的更清楚,依旧觉得那孩子不错。只是,最后还是要看公主的心意。”
姜沃接过来:“是啊,春花秋月,各有所好。还是凭曜初喜欢吧。”毕竟能留到最后的几个驸马候选人,各方面都过得去了。
他们做长辈看好的,未必是曜初看上的。
马球场已经在眼前。
姜沃一眼就看到站在马球场边上的几个少年郎,都是容貌体态经过挑选的人,皆是身姿挺拔眉目俊美。
且他们入鸿胪寺,都是先给了从九品掌客的官位,按制着青色的官服,远远看过去,让姜沃想起红楼梦中的描述——好似一把子鲜灵灵的水葱儿。
又像是一丛修直净挺的青竹一般赏心悦目。
姜沃的感慨不由脱口而出:“看着这些少年郎……”年轻真好哎。
崔朝侧首等她说完。
姜沃:啊一时忘记了并不是自言自语。
但多年宰相也不是白做的,姜沃面不改色语调流畅道:“看着他们,我方知,我更喜欢岁月沉淀之美。”
崔朝笑而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