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凤二年,正月。
这一日含元殿上群臣毕至,并非大朝会,而是观安定公主加封礼。
凡册太子、亲王、公主,皆有册封之礼。
朝臣们早就习惯了,每逢册封礼,他们只负责被通事舍人引到该站的位置上去(因典仪站位与上朝站位不同,且不同规格的典仪排序各不同,若无引导臣子们自己也找不到)。
之后大部分人就可以全程站桩走神了,就只有弘文馆和国子监的学士们,还需要精神紧张一点,观察细致一点:这种典仪之后,他们都得奉命写应制诗。
得把回回相同的册封礼,写出不同的应制诗来,也是挺为难人的。
但今日,学士们应当为难之意大减——因这是一次与以前都不同的加封礼。
*
“裴相,请这边行。”
裴行俭踏入含元殿的时候,太常乐人自早就到了,殿中蕤宾之钟,太和之乐,不绝于耳。
通事舍人将他引到殿内上首,而方才裴行俭一路行来,已见殿外按照文东武西的次序,站满了五品以下的官员。
而殿内,与以往上朝不同,除了文武群臣,还有皇室宗亲。
此时已经到了许多。
其中不少皇亲都在好奇打量安定公主的驸马,有些则直接上前与他搭话。毕竟这位深居简出的,除了宫宴上几乎见不到人。
许多皇亲贵戚,到现在也不明白,陛下为什么兴师动众选了这样一位驸马。
而裴行俭看到唐驸马,不由就想起,年前皇帝将他们几位宰相诏入紫宸宫,说起遗诏之事。
果然,皇帝的所有举动都不是一夕之念。
或许,远在定下这位驸马之前,皇帝就已经有了布局的打算。也正如,远在这份遗诏之前,皇帝应当就决定了,是由天后来做未来政治主导。
而听到那份遗诏,终于确定了皇帝的心意,确认了一旦皇帝不在了,天后才是权力的最高掌握者,拥有最高级别的决断权,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裴行俭无法瞒过自己,当时他是松了一口气的。
然后他又不由问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比起礼法中更正统的‘太子监国’,他实际上已经偏向了‘天后摄政’?
因夫人是城建署的署令,裴行俭曾经近距离去看过一次修路。
混凝土路,是由模子卡出来的,方方正正的模子里倒上未凝固的混凝土,然后一块块向前修去。
最终成为一条平平整整的路。
路与人心仿佛。
他们对于天后的信心,也是在一件一件的朝政大事,军国大事上积累起来的。
无论是当年不计较刘仁轨的‘吕后谏言’,依旧拜相重用,还是不论王方翼是先废后王氏的堂兄,依旧重用其为封疆大吏保辽东,亦或是最出乎意料的,选调文成公主守卫吐谷浑之事……
都证明了天后的摄政水准。
也
向朝堂证明了,陛下择天后摄政,并非从前李义琰、李敬玄等人曾言道的‘因情废公,有私于后’。
那时候,裴行俭也想起了自己多年经历。
尤其是姜相在江南西道提出‘检田括户’,而自己在吏部连轴转选‘劝农使’的日子。
最开始一百多位劝农使都是经他手选的。
而整件事推行的过程中,诸多外在的压力、攻讦,天后都能为姜相和他压住。
天后就是有这样用人就信人的魄力。
故而此事后,裴行俭才会将他两个女婿都调任吏部。他心中清楚,作为吏部尚书,他却下这样的调令,一定会有人去天后跟前说起他任人唯亲,但他依旧这么做了。
正如天后相信他一样,他也已经开始相信天后这个上位者。
所以,在夫人库狄琚提出,要他两个女儿也进城建署的时候,裴行俭也依旧默许,由着她们自己的心意去做。
说来,在得知安定公主册镇国公主的当日,裴行俭回到府中,都被府中夫人和女儿的欢喜沸然之意惊了一下。
至于这么高兴?
至于!
“父亲做官‘名正言顺’,怎么会明白我们担忧什么?”他的次女裴宁,人不似名,一点儿也不‘宁’,而是非常爽利干脆的一个人。
她对裴行俭直言不讳道:“将来哪怕天后不摄政,归于后宫安养,父亲也能依旧做着宰相——就算太子殿下监国后,一朝天子一朝臣,会逐渐培养重用自己东宫的人为宰相,但父亲依旧能在朝上。”
“可我们不同。这城建署多少人惦记着啊,现在有了玻璃更是如此。父亲信不信,若是天后不再摄政,不出三日,城建署就能‘因故’转入六部,所有的女官都会因‘以礼不合’的缘故被废止。”
裴行俭哑然。
他清楚女儿说的没错。
至于女官手里所掌握的秘方——如果没有权力作为保障,也完全没有用。
刀架在脖子上,你退不退?你交不交?
裴宁跟父亲吐露完心声后,就风风火火走了,去给安定公主准备贺礼去!
说来,她们很喜欢在城建署做女官的日子,但她们很少讨论到将来怎么样。因心知肚明,天后不能一直摄政,总要归政,这是一种始终不能安稳的喜欢。
但现在,多了安定公主做镇国公主!在公主掌权的过程中,能保住自己的出版署,必然也会保住替她生产玻璃提供资金的城建署。
至于再往后,公主之后又要怎么办……世事变幻莫测,谁说的准呢?
如果说,男子在世为官,是在陆地上,地面上有各种各样的路可以走。
那么女子在世为官,就像是漂泊在海洋上,起码现在,她们只有天后这一艘大船。
那种畏惧担忧船会翻掉会溺水的恐惧,是常年在地面上生活的人,所不能懂得的。
这一夜,连裴行俭都不知道,夫人库狄琚想到了什么:她们已经有了第一艘、
第二艘船,那么将来,这无路可走的汪洋上会有更多的船吗?将来……她们会有自己的陆地吗?
*
能走到宰相这一步,裴行俭并不是个短视的人,也不是今日才惊觉,他全家人都已经跟天后绑在了一起。
他也并非是当年许敬宗李义府政治投机的所为。
而是,路就这么一步步走到了这里。
他自问在每一个分岔路口,在选择面前,都没有做出违背自己本心,没有做出不利于国的决定。
那么既然岔路的尽头,是这里,那便如此吧!
而其余宰相的态度,裴行俭也都看在眼里——
姜相实不必说,帝后的心意,她必是贯彻到底的。
毕竟她才是如今朝上,唯一一位真正与帝后一路走过来的。裴行俭想起永徽初年的自己:当时他被长孙太尉提拔至长安县令,后来长孙太尉倒台,他也因此被外贬至西州都督府做长史。
还是姜相两次上书皇帝,把他调回了吏部司封属,开始了两人多年同僚的日子。
而刘仁轨和辛茂将,明显也对此事无异议。在裴行俭看来,他们跟自己一样,都是有政治抱负的人,因而一步步走到了这里。
倒是王相……
裴行俭想起了那日王相对皇帝说的话。
皇帝述过自己遗诏后,与几位宰相道:“诸位为宰臣,身处庙堂,心念万姓。更乃朕肱骨之臣,朕只盼将来诸卿各竭乃诚,敬保社稷!”
他们皆是叩首应下皇帝的嘱托,但是王相还不忘说两句他‘年迈多病’‘缪膺宰位’,只恐违背陛下重托。
皇帝当时就平静道:“王相不必过虑,朕都请姜卿为你相过面了,王相年寿久长,必可如周礼中所记的那般:年逾九十亦可于府中听国事,为君分忧。”
“自此,王相不必再提致仕之事。”
王神玉:……
要不是场合不对,姜沃差点失笑。
而此时,想起夹带私货不成的王相,裴行俭则是真的笑了出来。
他刚笑完,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守约,你想起什么这么高兴?”
想曹操曹操到,裴行俭转头就见王神玉被通事舍人引来,依旧是神采风雅。裴行俭哪里敢说,我想起你要被迫上朝到九十岁就笑得不行了。
于是只面不改色道:“王相,我是为陛下思虑深远,为将来朝堂安稳而欢欣。”
这,也不完全算是谎话。
王神玉颔首:“是啊。”
之后两人就无暇再交谈了——因王神玉从来卡点,他都到了,说明典仪马上就要正式开始了。
果然,王神玉刚站定,含元殿的钟就敲响了。
这场加封典仪的册封正使,在赞礼者的引导下,手持册书入内,东北面立。
按礼制,册封公主,便是中书令为正使*——
时任中书令的姜沃手持诏书入内。
她走向曜初,正如永徽五年,
她作为册封使之一,走向封后的媚娘。
**
这日后,太极宫掖庭北漪园。
太极宫的掖庭,还住着不少宫人,但这处院落,自本朝以来,却是再也没有人入住过。
因这是天后当年初入宫住的院落!
之后哪里还有人敢住?只每隔一日有宫人来仔细打扫一遍,一应器物皆如旧。
只是院内的花木,年岁渐长,越发葱茏。
在曜初的加封礼后,媚娘忽有所感,邀姜沃一起回到了这里。
回到了她们最初见面的院落。
“当年,这株梧桐树还很细呢。”媚娘拍着院中一株高大的梧桐树。
“今日我见你手持册书,走向曜初,不免想起,当年你双手捧着装有皇后琮玺的匣盒。”
经过勋徽执事、经过殿前无数林立的命妇,走向她。
“年后,刘相辞去了掌十六府卫之任。”
姜沃颔首。
一来,岁月不饶人,过了年后,刘相在时人眼中就是七十九岁(虚岁)了。再让他老人家兼任尚书左仆射和十六府卫统领之责,也确实是担子太重了。
二来,刘仁轨自己提出了此事:在经过几年天后摄政的日子,在确定了陛下的遗诏之意后,刘仁轨也觉得自己可以放下十六府卫之兵权了。
需知,他最开始从辽东迫不及待赶回京城,也是怕皇后重蹈‘吕氏之过’。
此时,媚娘也想起了这件事。
她在梧桐树下,对姜沃笑道:“刘相提醒的没错,我必以吕氏败祸为谏。”
媚娘想,她当然会吸取吕后的经验和教训,不要身死道消,连在乎的人也都不能再保全。
如今,摄政已稳,政令通达。也到了该经营军权的时候了。
这些年,她也挑中了不少人。
*
姜沃开口道:“其实这次归朝后,能任中书令,也是我心之所愿。”
如当年初见一般的树影斑驳下,媚娘望着她。
这也是一双媚娘太熟悉的眼睛,离离如星辰。亦如同无数个她批奏疏至深夜时,从窗中望见的,那枚永远陪伴她的明月。
媚娘其实心中已然明白姜沃的意思,但媚娘要姜沃亲口说出来,说清楚——
于是姜沃伸出了手,虚握如执笔:“中书令,缉熙帝载,责拟天下诏令。”
“臣愿有一日,也知将有一日,为陛下拟登基之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