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大明宫蓬莱殿。
与在洛阳时,天后不忍再居帝后同处的贞观殿,另外选了同明殿住一样。此番归于长安大明宫,天后也是令人将从前紫宸殿封了,她另外选了蓬莱殿住。
夏日的清晨,天光亮起的总是格外早。
然姜沃睁开眼睛的时候,殿内却还是一片深黑,似乎还是深夜。
不应该啊。
自从多年前她拜相,系统升级体质以来,她这些年是有很固定生物钟的。就算昨日她与天后谈了太久,夜里真正睡下时已经过了子时,按理说,她还是会在固定的时间醒来。
那天已经亮了才对。
姜沃坐起来,视线适应了黑暗,才发现是寝殿内悬着极厚的一层深色帷帐,遮挡了阳光。
果然她下榻走过去,撩开帷帐的瞬间,就被夏日的阳光击中了。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才看清窗前的身影——
天后显然已经梳洗完毕,正捧了一只白瓷盏立在窗前,边吹着夏日清晨难得有些凉意的风边慢慢喝着。
听到帘子响动,天后转头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多睡一会。”
“从前在掖庭的时候,你总是起不来。好多次到太史局的时候,都已经迟了,还被李仙师抓到过几次吧。”天后记得,那时候姜沃还给她讲过,自己总结了一套如何迟到不被发现的小技巧——
前一日临走前,座椅不要摆的太好,最好桌上再留点手炉/扇子之类的随身之物。这样第二天早晨哪怕是迟到了,也显得好像是已经来过,又出门办事了一样。
最要紧的是,一定要神态自然而理直气壮,不能慌。
想到年少旧事,天后笑意更深。
她伸手点了点桌子道:“洗漱后来吃一盏养生汤吧。”
*
等姜沃在窗前榻上坐着喝汤的时候,天后已经开始看晨起的第一份奏疏了。
待她喝完,两人说起正事——
昨夜讨论的礼法、宗庙等事,虽是根本核心的问题,但并不是排序最靠前的问题。
若非裴行俭直接点破此事,甚至还可以往后压一压再细论。
如今在待办事宜上第一条的,自然还是平定叛乱后,携此胜势改换朝堂。
天后拿出了她的小黑匣子,取出里面厚度可观的一摞纸,递给姜沃:“正好你也帮我一起理一理,还有没有漏下的。”
姜沃是双手来接,才拿稳了这厚厚一摞竹纸。
然而天后很快加了一句:“慢慢看,不急,毕竟还有一个匣子呢。”
姜沃:……
昨天刚行过大朝会,今日便无朝。
于是昨日朝会后的一日一夜,再加上今天白日,姜沃都直接在蓬莱宫没出门。
自然也未能到中书省去当值。
虽说姜沃没有旷工偷懒,而是在大领导跟前加班,但对于她的好同事王相来
说,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说来,从昨日刘祎之郭正一两位侍郎都来给他回事起,王神玉就很诧异:“刘祎之?你有事就找姜相,找我干什么?”
刘祎之:……这不是王相您抓着我替您干活的时候了?这时候我又变成姜相的人了?
听刘祎之说起‘姜相面圣一直未归’之后,王神玉只好把最紧急的公务处置了,然后对二人道:“剩下的明日一起回姜相。”
然而次日,刘祎之又来了,表示姜相还在面圣,请王相定夺。
王神玉:什么?连着旷工两日?这不能够!我虽然不致仕,但我是有底线的!
到底是无所畏惧的王相,他居然直接打发了一个胥吏到蓬莱殿,问天后要人,道中书省公文堆积如山。
姜沃:……
算来她才一日半没去中书省,怎么可能公务堆积如山,亟待处置。
说来,蓬莱殿御案上,才真正总是堆积如山的奏疏、上表、公文。只要做皇帝的肯看,这些就是看不完的。
可怜这被点中传话的胥吏,难得面圣却要替王相传达这种话。
好在天后也没有动怒,只挥手让他走人。
而王相要人不成,只得勉强卷袖子:行吧,这两日我辛苦点。
**
然而很快,王相就发现了——这根本不是辛苦两日的事儿!
光宅元年的后半年,是时隔多年后,王神玉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的一段时光。
他后来很多次问自己:当时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
让王相有如此感叹的光宅元年六月到十一月,发生了太多事。
首先,自然是朝堂的大换血。
这是所有人都预料到的,王神玉也不意外。
越王和琅琊王既然是被定为叛乱,那么跟叛乱勾结以及眉来眼去的宗亲、官员,自然都脱不了干系。
通过在叛军中搜出的来往信函,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东莞郡公李融……许多宗亲事涉其中。
天后在朝上并无震怒之色,只是如寻常事一般,一道道诏令布下去——夺爵抄家流放,都是一整套完备的流程。
说来,这还得多谢长孙太尉。在高宗登基之初的永徽元年,他为主处置了一批批的宗亲,又因他是律法大家,所以还形成了成文的条例(操作指南),连十六卫中,谁负责抄家,谁负责清点财产之类的旧例都很完善。
至于流放地也好选,横竖大唐东南西北十道三百六十州,多的是边境县城。
姜沃望着舆图的时候,就在想,最后细数陛下经年来流放的人,会不会形成一个完整的大唐闭环?
达成‘绕大唐一周’的成就?
宗亲、勋贵、朝臣,多有涉事罢黜抄家者。
朝上一片凄风苦雨。
在这一片腥风血雨中,辛茂将的欣慰多少有点格格不入:辛相发现,抄家真是给国库大回血的好办法啊。这些宗亲,譬如韩王李元嘉,那可是从
高祖起就封的王,私库实在丰厚。
光宅元年六月和七月,接连的‘意外收入’,大大弥补了辛相对于之前平叛支出的心痛。
有人罢黜,便有人补位。
让朝臣们意外并不满的是,天后竟然多选女官入三省六部九寺!
之前可并无此例。女官们呆在城建署和出版署难道还不够吗?
不过,现在朝臣们已经不会有人傻到,或者说站出来,跟天后说什么‘并无此旧例’了。
他们换了一种话术:这不公平。
并且矛头直指姜沃:姜相,当年可是你定下的吏部‘资考授官’,可如今这些女官出身各异,也没有经过科举,凭什么入三省六部九寺?
面对重重指责,姜沃手持笏板出列。
公平,这时候跟她来说公平?
跟她来提,这些女官们没有参加贡举……
需知,大唐的贡举考子来源,绝大部分还是国子监和各州县的官学。
可这些地方,又何尝收过女学子?!
入学的时候没有公平,到了做官的时候,来问她要科举的公平。
姜沃并不想纠缠这个问题。
好在,多年前,她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
也准备好了这一天。
随着她的话语,许多朝臣都脸色大变——
姜沃道:“回陛下,二十余年前,臣上奏资考授官事,朝堂之上亦是群情激愤。”
“彼时簪缨之族、勋贵之臣,对资考授官事多有不满。”
他们叫嚷着:吏部这是搞一刀切,从此后所有候选官都得‘资考’,尤其是以后可能还要守选数年才能考试授官,太过分死板!
“诸朝臣当日也是如此质问臣的:若是军情紧急、或是天灾人祸,急等着上任的官员该如何?又或是有经世之才的能人,难道也必须死板的等数年才能授官?”
朝上一片寂静。
听姜相继续道:“最后,臣上了一道奏疏,朝堂方安。”
隔了二十余年,姜沃再次念出了当年她这道奏疏:“若有特情特才,帝授官职。”
即皇帝看好的候选官,可以不经过吏部。而是通过‘御笔赤牒’直接授官,无需考试,无需守选。
当年,他们以为她是顶不住压力让步了,连彼时的上峰王老尚书,都为她松口气。
殊不知,她是为了今时今日。
女官御笔赤牒’直接授官!
姜沃回禀完毕,转身面对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诸位朝臣家中多有先帝年间做官的长辈吧,可以回去请教一二。”
这规矩,还是你们的祖父/亲爹/叔伯等人‘逼迫’她让步的呢。
诸朝臣:……
这是什么反向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怎么这么坑后人呢?
至此,朝臣们连‘规则’上的漏洞都找不到,更无以攻讦姜相。
而在二十余年后,再次听到这封奏疏的王神
玉和裴行俭,心中震动之意,比旁人更甚。()
资考授官事,当年是他们几人一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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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姜沃上这一道奏疏,他们也以为是退让。
难道?
裴行俭的性格,没有刨根问底。
但朝会后,王神玉就直接问了:“姜相,难道你从当年递这封奏疏,就在预备今日事?”
姜沃笑眯眯:“怎么会。”
怎么会从当年才开始预备,她明明更早就开始了。
史载:
【光宅元年,时帝为天后临朝称制,以时任中书令姜相之请奏,‘御笔赤牒’授官。】
【女官入三省六部九寺为官,自此而起。数年后,蔚然成风】
*
不过,王神玉的感慨,并不是因为朝堂大换血。
这是他预料之中的,而且人事变更,跟他这位中书令关系也不大,不过是多签些公文罢了。
让他意外并且累到差点崩溃的,是光宅元年的下半年,天后的各种改制。
“天后诏:改东都洛阳为神都。”*
“诏,改洛阳皇城紫微宫之名,改为太初宫。”
“诏,改尚书省为文昌台,左、右仆射为左、右相。”*
“诏,改门下省为鸾台,中书省为凤阁。”*
“诏,改御史台为左肃政台,增置右肃政台。”*
“诏,改百官官服之图制。”
“诏,改十六府各军伍之旗,从金色。”*
……
凡此种种改制诏书,难以尽数。
可以说,光宅元年的七月到十一月,天后所有的诏令,就主打一个‘改’字,无事不可改。
这朝堂,这万物,皆可改!
姜沃甚至中间还去撩了一次‘虎须’,建议天后可以自己留下‘改之’这个字——比起她来,这个字明显更适合天后嘛!
*
一道道诏令下来,王神玉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这不是他认识的天后。
毕竟在王神玉心里,天后都不会改元。然而谁能想到,天后不但改元,还改官职,改署衙,甚至把他的官职名都改了!
这简直是平等地改每一件事。
尤其是,因天后诏改之事,桩桩件件都是大事,多需中书令亲拟诏书,而且全都得是大诏。姜沃不得不给好友雪上加霜:“王相也知,我不擅拟辞藻华茂,骈四俪六的大诏。”
王神玉:……
因此这一年,王相是从身体(需写大量公文)到精神(天后居然是这种陛下),经受了双重巨大打击。
不过,‘压死’王相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刘仁轨。
在光宅元年的中秋,王神玉虽然很忙,但还是准备挤出时间来去乐城郡公府(刘仁轨之府)拜访。
毕竟,刘仁轨这种性情,致仕应该很难受。
然而,王相送过去的拜帖,被刘府的管家小心
() 翼翼送了回来:“郡公已然离开长安,云游天下去了。”
王神玉彻底破防。
他直接到了姜宅,见了姜沃就道:“你知道吗?刘仁轨去云游去了!”
王神玉一向风雅,语调也悠然,然而这次罕见用了感叹语气:“刘仁轨啊!那是刘仁轨啊!他都能离开长安游山玩水去了,我却在中书省通宵达旦!”
没法过了,真的没法过了!
姜沃递上中秋宫中特制的桂花茶,百般宽慰。
见王神玉实在破防……姜沃就更不敢告诉他,是她把从前三年巡按使的游记拿给了刘相,并且提供给了刘相许多旅游小贴士,致仕后烦躁无聊的刘相才动了心思。
就,让这件事随风而去吧。
**
光宅元年十月。
说来,天后既然改洛阳为神都,显然,洛阳从此不再只是长安的陪都。若是天后再如高宗末年一般,长居洛阳,这东都就更要紧了。
那么,天后下一道旨意,也就顺理成章——
于洛阳城,立高祖、太宗、高宗三庙,如长安京庙之仪。四时行天子享祀。
这也算是稳定了这些时日,朝堂从规制到人员一番大改后,许多朝臣不安的心。
一松一驰,张弛有度。
然后继续煮青蛙。
*
说来,建东都太庙这等事,自然还是礼部牵头,太常寺、工部、太史局等由礼部一总调度。
事涉高祖、太宗、高宗三庙,实在是从前无有之大事!
接旨的许尚书:……
他当真思考了起来:我要不还是致仕吧,总觉得我熬不到拜相,就得过劳死在礼部尚书位置上。
偏生这时候,一道诏令下来:礼部尚书许圉师,升任同中书门下三品,也就是,半步宰相—也可以参知三省事,权职和待遇都与宰辅相同。相当于比起真正的宰位,只少个名头。
如今几位宰相,比如姜沃,在正式拜相前,都是任过此职的。
且天后更直接与许圉师说明,此番建东都太庙之事若无差错,明年许圉师可任门下省(现在是鸾台)侍中。
许圉师:扶我起来,我还能继续奋斗。
**
而此番,东都太庙建立之事,已经致仕多年的李淳风,通过徒弟上书给天后,请求为三庙选址并卜算吉期。
其实原本,李淳风只想上书为太宗的庙卜算的。
姜沃:……师父,私下可以这么说,但真不能这么干。
李淳风也明白,只好一并上书。
而说起东都太庙,师徒二人又不免说起很多年前的一道谶语——
并不是那句‘日月当空照临下土。’而是李淳风曾经给姜沃看过的另一道谶语“杨花飞,蜀道难,截断竹萧方见日。更无一史乃乎安。”[2]
姜沃当日一看就知道,这是安史之乱!
而今日,她不得不跟师父说说她‘梦中之
事’。
说来,武周代唐,但是还在两都保留了高祖、太宗、高宗三庙,四时行天子享祀。
但,安史之乱后,安禄山先打下东都洛阳,后逼入长安,两京俱陷入敌手。洛阳更是一度变成了叛军的都城。那时,倒还是大唐,但高祖,太宗、高宗的庙都不保。
其实,姜沃深知,她也好,眼前的师父李淳风,以及会问她大唐社稷的裴行俭,以及许许多多的人……
他们念着的大唐是太宗皇帝口中的“戎狄稽颡,皆为臣妾”的大唐,是“使兵习斗战,前无横敌,莫致遗中国生民涂炭于寇手”的大唐,是“昭昭有唐,天俾万国”的骄傲与华夏脊梁的大唐![2]
而不是安史之乱后,皇帝为了夺回长安洛阳两京请回纥出兵,竟与之定下“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的‘大唐’;不是坐视默许回纥入洛阳“恣行残忍,士女惧之”烧杀抢掠的‘大唐’;更不是国都六陷天子九逃,两京数度“百曹荒废,曾无尺椽”的‘大唐’![2]
是,那时候唐的国号还在,祭祀的依旧是太宗(甚至为了聚拢人心,要更疯狂地祭祀太宗,哪怕东都的太宗之庙都收不回来)。
可那还是‘大唐’吗?
将洛阳无数百姓作为回纥出兵的筹码与贡品,坐视他们劫掠华夏百姓的‘唐’,是大唐吗?
依旧是那句话,天下人心浩荡,终有答案。所以唐在后世也会被分为初唐、盛唐、晚唐。
有的“唐”,又何尝、何配成为后世怀念的【大唐】。
彼时的天下万民,也只能是‘孤忠无路哭昭陵’了。
*
光宅元年十一月,天后下诏东巡洛阳。
不,是神都。
那是她定下的都城。
东巡路上,姜沃依旧奉诏随御驾。
在无数旌旗飘摇,车马粼粼中,两人再次讨论起了‘立庙’一事。
<hrsize=1/>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日万字的一天,这三天假期我实在是尽力了,明天上班第一天,应该只能双更,但到不了万了,家人们,明天见啦~
小剧场:
李淳风(从头到尾):太宗陛下一手开创大唐,太宗陛下才是开国之君;别人的太庙和牌位也罢了,太宗的庙不能出事;算洛阳城新立的高祖、太宗、高宗三庙风水的时候,也很自然把最好的一块给太宗而非高祖,甚至次好的也给了高宗……
李渊(在献陵磨刀霍霍):真的,这个臣子,我忍他很久了!欺人太甚!
[1]见于《推背图》之前有一章师徒对话提过的。
[2]所有“”的字句,出自《旧唐书》《资治通鉴》《全唐文》等。
*所有改动,见于旧唐书。已经尽量简略了……
而且本来古代官职就有点多,我看很多家人们原来就说过分不太清。这再一改估计更难分清了,所以六部九寺在本文中就依旧延用过去名字了。
放在这里,是给家人们看看,武皇多能改,而且绝不止这些,武皇把所有都改了【除三省六部九寺,余监、率之名,悉以义类改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