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信如晤。”
晌午,姜府书房。
姜握才在信笺之上写了的开头,就听见熟悉的叩门声。
每个人的叩门习惯也有所不同,时日久了就能听出来。
果然,抬头就见曜初走进来。
“晨起我先去了尚书省,才知姨母奉命休沐了。”
曜初到尚书省内,见到的只是一个依旧风仪潇潇,但是整个人从情绪上看起来有点灰扑扑的裴相。
然秉承着‘来都来了’的心态,曜初就坐下来跟裴相聊了一点公事。
先说起的,便是裴行俭的两个女儿裴韫、裴宁,都已经填了【初等学校】的老师申请表。
裴行俭:啊。
然后认真回忆起来:当年,女儿女婿们是为何回到京城来着?哦,对了,是他在吏部太忙,所以特意向时为天后的陛下请奏,将擅于吏部栓选公务的女婿们都弄回来了。
然后,事态就一去不复返了。
“承蒙公主瞧得上。”
裴行俭客气了一句后,等着镇国公主的下文:公主必不是因为两个女儿才特意跟他说起此事。
毕竟女儿们原本就在出版署当女官,去学校做老师再正常不过了。
且这也是她们个人仕途的选择,若有疑惑,或许会来请教他这个宰相父亲,但没必要非得他同意后才能做。
这不,报名表都填完了,他也不知道,还是安定公主告诉他的。
果然,安定公主还有下文——
公主生的面目很柔和,笑起来于端丽之外,更有一种可亲。
然而裴行俭就见公主带着如此温暖的笑容,说着冰冷的话:“裴相,裴宁给我荐了几个裴氏的女儿家,说是素日亲戚间往来时,她看着很好的几个姑娘家:学问也好,人也仔细耐心。”
“据裴宁所问,她们自己也愿意到女校里来教书。”
“然而,家中有些长辈颇有阻挠之意。”
对许多世家来说,他们培养一个合格的世家女出来,是有成本的。
正如当年裴居道培养出太子妃裴含平,除了要让女儿家有所学,还得营造名声。
可这【学校】是件太过新的事情,而办学人又是从来与世家不是一路人的姜相。
他们如何肯让女儿来教书?万一将来名声有碍耽误了嫁人如何?
尤其……他们最担心的是,如果女儿也跑偏了,被‘蛊惑’了,再变成一个前王皇后王鸣珂怎么办!
没错,至今,世家里很多人,仍然对此事百思不得其解。
无论从家族看,还是从当年宫廷旧事看,她们都不该是一路人啊!因此诸多世家朝臣都完全想不通,王鸣珂为何会愿意多年写书帮姜相!
有不少人,甚至真情实感地把这件事归结到了玄学因素上。
一定是被蛊惑了!
裴宁就很干脆与曜初道:“其实如今朝上女官渐多,不是
没有世家心思活泛。也曾有人走我的门路,想把女儿进公主的幕府,做个清贵的女官。”
“但有丹青大家的事在前,世家多有顾虑,怕让女儿正大光明进了【女校】做老师,在旁的世家眼里,就成了‘叛徒’,是屈服于大司徒权势,送上女儿以交好,没有守住‘世家风骨’。”
人性如此,会排挤与自己群体举动不同的异类。
曜初听得笑眯眯:这不正好?
向来铁板一块的并不好削。世家若是自己内部就分裂成为‘先进派’、‘守旧派’、‘中立派’等,将来为了保护各自的利益,他们自己就能扯头花扯成一团。
若能如此,能省母亲和姨母好多力气。
于是,听裴宁剖析过世家的心思后,曜初倒是更坚定了要挖一些世家女来做老师。
而裴宁也立刻出谋献策,麻利献上自己亲爹——“公主不宜以自己的身份下召。”
因有些世家,就喜欢以‘不遵朝廷旨意,不领朝廷官职,世家白身也能傲王侯’来显示自己的风骨。
若是公主府直接下召,真遇上那种死硬人真是宁死宁流放,也不让女儿出门。倒是会让事情尴尬起来,最要紧的是会折损镇国公主的威严。
故而裴宁为上峰考量过后,很快道:“让父亲给他们写信!”
“那些本来就心眼活泛有所意动的,有同族宰相亲笔信这个台阶也就下来了。而那些冥顽不灵认死理的,也就罢了。免得强行召令他们家的女娘来学校,倒是让那些女孩子们在家中难做人。”
于是,此时曜初坐在了裴行俭对面。
裴行俭:……
我的女儿真孝顺啊。
*
镇国安定公主离开后,尚书省内,裴相坐了好一会儿没动。
时值节庆休沐日,宰相来此当值,原也只是预备着有突发要事需处置。故而裴行俭虽来到了尚书省内,公务倒不是太忙。
于是,他有足够的时间思考:这世界是怎么了。
以及,思考过后,认命的摊开信纸,开始给裴氏各支各房的当家人写信,‘和蔼可亲’地请他们支持朝廷的公务。
写了几封信后,裴行俭忽然觉得:别说,拉人下水还挺快乐!
在错误的水鬼找替身行动(先拉了至亲下水)后,裴相终于调整了下技术动作,开始拉新的人了。
多拉几个下水,女儿们的工作也轻松点。
*
姜握听曜初讲完,不由一笑:几十年过去了,裴守约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拉人方式。
说来,裴相那里,只是曜初正好遇到了。
她今日原本之事,还是来寻姜握。此时她就取出一份公文来递过来。
姜握低头去看——《论初等学校的招生来源》。
她边看公文,边听曜初做口头汇报。
“虽说姨母在大议事上说了,女校亦是官学,对标国子监。”曜初笑了笑:“但我知道姨母的心意,待
遇可以对标,但这生源不能对标国子监。”
国子监的学生都是什么来历?
之前年轻时候的骆宾王就曾愤愤不平说过:“国子监下设六学。”
“其中最高等的国子学,只有三百个名额,需得文武三品以上大员的子孙才有机会入国子学;太学,得五品以上‘实缺官’的子孙方得入内……哪怕设立了所谓‘庶人之俊才’可选八百学子入学,这八百名额,却也基本被世家勋贵给瓜分掉了。”
曜初此时就道:“姨母,我想的是,【女校】的生源,至少要保证一半以上,来自于‘庶族’。”
不是世家、不是勋贵。
“就像是掖庭中的宫女。”曜初觉得以往宫中选宫女的来源就很适宜:“皆非簪缨之族的女娘,而是寻常百姓之家的‘良家女(家无犯罪者)’。”
曜初说到这儿,看了看姨母:所以当年,母亲和姨母才从掖庭中设‘内教坊’教授宫女读书认字的吗?
如今来看,内教坊可以说是【女校】的雏形,或者说简陋版了。
“此外,还有神都内的百姓之家。可以选一些愿意‘自举’的女娘入学。”如何自举,渠道也是现成的——出版署。
“总之,女校的学子,我会好好筛选。”曜初道:“会让它成为培养适宜新朝女官的‘官学’。”
母女两人真的很像。
姜握听完曜初的择生宗旨,忽然想起了陛下的选官之举——在吏部每年考核官员,允许上峰推荐下级等旧例外,圣神皇帝登基后,还加了一条“内外文武九品以上及百姓咸令上书自举。”[1]
吏部尚书狄仁杰近来就在忙此事,忙的不亦乐乎。
他也很适合干这个活,大约是天生的技能点,狄仁杰审卷宗公文,看的又快又准:之前在大理寺,他就创造过一年能复审完积压的旧案一万七千多件,最难得的是没有一个人申冤,觉得他错判了的惊人记录。
以至于如今他虽然不在大理寺了,但大理寺还有他的传说。
庶族、百姓、女子。
之前发不出声音的群体,不代表他们数量就少,就没有能力。或许只是被压制着,不得不沉默着。
姜握合上了手里曜初的公文:她们终将找到并培养出,会坚决捍卫她们掌权的阶级群体。
*
而听曜初说起让神都中的女娘,可以通过出版署报名‘自举入学’,姜握就顺带问起,上回出版署就圣神皇帝登基,向神都女娘们征稿的事儿怎么样了。
姜握道:“当时不是还定下,要选出初稿中优异的九十九人,再入你公主府参加文会,现场作诗文作画以评奖赏?”
“姨母不知,实在是初稿太多了。”曜初说起此事就笑道:“至今出版署还在审稿呢。”
曜初方才说话说多了,此时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茶,才继续道:“其实征稿前几天,收到的稿子并没有那么多。”
且……稿子的质量和内容都很正常。
但问题是(),圣神皇帝登基第五天?()?『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就爆出了丹青真实身份的事儿。
简直是点燃神都。
接下来出版署收到的投稿量就激增了起来,且内容也逐渐不正常起来。曜初边吃茶边笑道:“有些投来的稿子上,写的根本不是诗文,而是许诺书(贿赂书)——承诺选稿人,只要能把她选进公主府的文会,让她亲眼见一见丹青大家,可拿此信去兑换五百贯!”
姜握也笑了:“手笔还挺大。”
为了进公主府文会,亲眼见一见偶像,出手就是五百贯。
反正比每回只肯拿出五贯来的辛相,可大方豪爽多了。
曜初搁下茶盏:“我知姨母当年送丹青大家出宫去玉华寺的时候,未必想到今日。”
她后来去复盘了一下‘丹青’出现的时间线。是王鸣珂到玉华寺几年之后了。
“但现在,丹青大家的身份,实在是很好的金字招牌。”
不单是对世家,更是对……
李唐宗亲。
王鸣珂的身份,不只是世家王氏女,更曾经做过先帝的皇后。这样的身份,圣神皇帝这些年竟然如此待她,如今还令她直接恢复本名,去做出版署的官。
其余李唐宗亲、命妇见此情形,自然会松口气的。
所以曜初才感叹:丹青大家,虽然给她们增加了太多的工作量,但真是活生生的金字招牌。
姜握闻言点头,正好给曜初看她才写了个开头的信笺——
“明达。”
“见信如晤。”
晋阳公主,李明达。
*
世事没有两全法,尤其是变新这种大事,不可能令所有人都满意。
比如,无论如何,长乐公主等人,都不会心无芥蒂地来洛阳拜见新帝。
虽说她们曾经为诸如‘公主开置幕府’、‘泰山封禅皇后率内外命妇祭祀’等事默契合作,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并肩作战(一起应付反对的朝臣)。
但如今,自不会如从前。
姜握轻叹:“陛下定都洛阳,于此事上甚好。”
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距离产生美了。神都洛阳,并非旧日长安。
当日未跟随越王李贞能闹事的李唐宗室、旧族勋贵,也都留住了自己的爵位,依旧在长安过日子。
自然,陛下虽不在长安,亦有朝臣和军队镇守。
“姨母,其实晋阳姑姑与我写过信。”
曜初说起晋阳公主的家书。
说来,两京皆有太庙,但到了年节下需祭祀之时,圣驾自不可能在两京之间来回奔波。
故而长安城的高祖、太宗、高宗三处太庙的四时祭享,自然就要交给官员们去料理。
然而除了留守长安的礼部和太常寺官员负责此事外,圣神皇帝亦下旨,未免官员疏忽怠慢,三座太庙的祭祀可由太宗陛下嫡长女长乐公主率诸公主、亲王郡王主持祭祀事。
晋阳公主写的信正是为此而感慨——
说来,不但皇室从前没有嫁人的公主祭祀太庙的旧例,连民间都有一句俗语“闺女莫上娘家坟。”
女儿一旦出嫁,只能随着夫君去祭夫家的祖辈。
“谁能想到,从前不能四时祭祀祖父父皇的太庙,如今换了皇帝,倒是能了。”又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
曜初边说,边看姨母给晋阳姑姑写信。
她都不必看内容,就知道:“姨母是要请晋阳姑姑回来做【医学院院长】吗?”
姜握颔首:“是。”
当时大议事后,许多朝臣都回去认真研究,思考自己要申请教授哪一科。但其中有些专业性强的学院,当时姜握就收到了相应的报名表——
譬如司农寺吴正卿与两位少卿,当日都提交了申请做农学院老师的报名表。
譬如太医署和尚药局的官员,也提交了申请关于医学院的报名表。
并且觉得没人会跟他们竞争。
但姜握心中医学院的老师,却是孙思邈孙神医与精擅妇、儿两科的女医薛则——他们共同带过的弟子,晋阳公主。
见姨母在写信,曜初也如幼时在这间书房内一般,自行去笔架上选了一支笔,坐在书案的侧面。
“那我跟姨母一起写。”
“一并寄与晋阳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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