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风殿的四角,坐了专门记录今日开学典礼的书令官与画师。
书令官为了要记下陛下的一言一行,自然坐的靠丹陛近些。
画师则支着小桌坐在侧面,抓紧时间勾勒各种线图。
王鸣珂也在其中。
且因她挑了个好的位置,是个能够纵观全殿的角度,也就代表着……全殿的人也可以看到她。
世家就眼睁睁看着王鸣珂忙个不住:一边要拿笔勾勒线条底稿,另一边还摊着几张纸,听到圣神皇帝哪句话大约是触动她了,她又侧着身子去记录几笔‘话本灵感’。
真是,越看越心塞!
这哪里是胳膊肘子拐出去,这是整个人飞出去了啊。
还飞得不亦乐乎。
要不是场合不对,许多世家朝臣真的想上去问一问这位太原王氏女:“你能明白,方才陛下那句‘无论士庶,具以才达’,会对咱们世家,产生什么样的冲击吧?”
你明白吗?
*
姜握明白。
她从来就明白。
陛下多年行来,其心未改。
丹陛之侧的东台。
姜握听完陛下的《求贤令》,只觉心境如海上潮水般起伏不定,却又如海上升明月照亮水面一样,令她觉得明亮透彻,竟生无边无际之感。
有些事,是无论怎么扭曲,都无法完全抹去的——
就算是对武皇生平‘自行编改’颇多的《新唐书》,在武皇用人这一点上,哪怕要先贬低为‘不惜爵位,以笼络四方豪杰自为助’,也不得不说一句‘(武皇)多取实材真贤,时才为之用。’
因扭曲改变,能改变一个人的生平,却改变不了武皇当朝时,无数官员的升迁、贬黜履历。
改变不了这些官员曾经做过的事情。
*
激动、欢喜是难免的。
但姜握听完后,心底另有一种不能为外人道哉的愁绪——
她是喜欢总结归纳的,方才陛下的《求贤诏》可以归纳为一个中心两个重点:一个中心就是培养、选用人才;两个重点就是‘无论士庶,具以才达’与‘不独尊经史之学,要重视各学与实技。’
真好。
但问题是,陛下说的,也有她想说的词儿啊!
尤其第二个重点那两句‘凡有益于家国百姓,皆为栋梁。不当以‘文’为清贵,‘技’为下卑。”
跟她讲稿中的简直是一模一样。
可见心有灵犀也有令人发愁处!
姜握含泪修改自己的讲话稿。
好在,她还有一段时间可以调整一下稿子。因为按照拟好的开学典礼的流程,第二个发言的并不是她。
她与陛下致辞是一头一尾,中间还有一位乐城郡公刘仁轨。
**
有的人,一开口,就注定是要让人变色的。
虽说刘仁轨的爵位,是乐
城郡公,但他这一辈子,注定要带走许多人的快乐。
什么叫不怒自威,在刘仁轨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自今日起,三校名簿,勾检监事,赏罚之度,由我暂掌。”
“凡学子有不率师教,违背校规者,按例惩罚。”
刘仁轨手下,此时就摆着三个册子。
“校规,三所学校各有不同,具体的校规已经刊印发到了你们每个人手里。”
刘仁轨倒是没有要求学生们多久背过,他要抽查之类的。他没准备管这件事情——他只负责按校规罚就是了。
“今日,我就说一说校规上没有的条目。”
“考试。”
正在腹内改发言稿的姜握,闻言不由一震。
这世上,谁能听考试二字不变色?
说来‘考试’制度,在华夏土地上,真是源远流长。这两个字最早是见于汉朝董仲舒的《考功名篇》,其中有‘考试之法,大者缓,小者急’之语。*
当然,若是只‘考’单独的字,出现的就更早了。
可见考试是数千年来,学生们逃不开的‘噩梦’。
*
杨小藜精神一振。
因她听到乐城郡公说在前面的那句:每回考试绩优者,皆有额外的银钱量米作为‘奖学金’。
其实关于念书,杨家母女是发生过分歧,甚至算是发生了一次争执的。
杨母的意思是,哪怕日子再苦,女儿若有机会必然得去读书识字。
看看抄报铺里的女娘就知道了——她们也不避讳出身,直言道她们中许多人,原本也是家里因荒年,甚至只是觉得略有点艰难,就把她们卖掉不要的。
如今读书识字,做抄报的工作,也能养活自己了。
可是……
“我不留在铺子里,阿娘一个人忙不过来的,必要影响铺子里买卖。”
杨小藜这话是实打实的。
别说十岁的她又能收钱记账,又能看铺子,基本就当个大人用了。哪怕五岁的她都已经做许多活了。起码可以帮着拿拿递递,让阿娘少跑两趟少弯几次腰。杨小藜知道因生她落下病根,阿娘腰一直不太好。
依旧是抄报铺的女娘,来细细说与杨家母女:“学校不但不收银钱,你若是有本事,还能赚银钱。”
其实女校每人补贴一千一百文,这个数字不是随便定的,这事儿还请户部专员来算过的。
既不能少到养不活一个小娘子,但又不能多到引起人的贪心,想这种法子把女儿塞进来诓骗这份月钱。
一千一百文,正好会有一点盈余——必需得有一点的,因许多女娘在家里,是要做针线纺织,又或是要为家中人做饭,承担些喂养家禽的工作。
若没有盈余,家里或许不舍得一个‘劳力’舍出去读书。
“只要考试考得好,就能赚钱!”
这句话深深印在杨小藜的脑海中。
一串串的
钱碰撞作响的声音,就是她觉得最好听的声音。如果她挣得足够多的银钱,阿娘或许都不必再如此辛苦每日做酱菜了。
东台之上,乐城郡公的声音传来,底气十足,一点不像年过八十的老人——
“学生入学后,每旬、每月、每季、每年都会进行考试。”
“每场考试侧重不同,譬如十日一次的旬试,多以老师口试本旬所学为主,然年终则为大试。”
接下来,乐城郡公用平淡的语气,说着可怕的话,把具体的考试讲解了下。
最后还单独点了点【高等学校】,因其中的学生多为现任官来此深造进修。
乐城郡公就道:“我已禀明陛下。若经过考试,汝等业术有过于现任官者,可听替补。”即,若是学业够好,说不定可以直接升职!
还不等这些官员们露出喜色,刘仁轨的下一句就跟上了:“若在学两年无成者,季考年考接连下等者,即免当前官职。”
在场学生:……
杨小藜倒是没空去注意旁人的表情,她只是掰着手指开始算钱。
算了一会儿,因没有笔墨,心算数目多了就有点迷糊。
杨小藜心中下决心:到时候一定好好学算学!
**
而很久后,那时候杨小藜已经念了多年的书,能够更清晰地理解这一日的开学典礼后,她还时不时会想起这日。
杨小藜想:如果说她初见陛下,如望旭日高起,那么观大司徒,便如见朗月悬光,飘然云气。
而那一日,大司徒讲的话……杨小藜想,那番话绝不止影响了她一人的一世。
如明月一般的人,带着湛然笑意道:“方才陛下讲了,有益于家国百姓者,皆为栋梁。”
“那今日,我便接承陛下的话,讲一个词。”
“格致。”
何为格致?
时人其实皆知‘格致’。因《礼记·大学》中便有记载:‘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然而,对姜握来说,格致还有另外一重意义。
在华夏的近现代史中,在‘科学’这个词普遍应用前,‘格致’就代表着科学技术。
正如鲁迅先生写的那样,他到了外面的学堂里,才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诸如先进的算学、地理……’*
格致即为各种科学知识与理论。
近现代,那华夏最为暗淡的时光。
明明是一直以来领先于世界的国度,许多发明技术都超前数百年乃至千年的国家,忽然就变成了‘落后蒙昧之地’。
正如那个著名的,被无数学者讨论的李约瑟难题:“中国古代对人类科技发展做出了很多重要贡献,但为什么科学和工业革命没有在近代的中国发生?”*
众说纷纭,学者们也各有看法和答案。
姜握自然也想过这个问题。
观风殿中,她望着下面的学子道:“陛下方才提起了司农寺,那我今日便以
工部为例。”
“坎儿井,锯条,渠堰,滑轮水车……”
观风殿内一片安静。
只是这份安静,是有些茫然的。哪怕工部的官员,虽然知道方才大司徒提起的,都是他们熟知的一些技术,但这些,怎么了吗?
姜握看他们的神色就明白:这些技术,他们都是熟练地在用,而很少有人知道,或者说觉得有必要知道,所谓的原理。
这便是后世人研究的,中国古代科技的特点之一——只看重实用性。往往不在乎为什么,只知道有用就行。
这就是科学与技术的区别:如水车是技术,而其中的能量守恒,是科学原理。
当然,这种‘实用为上’的观念,在古代并不是一件坏事。甚至这也是中国古代科技保持领先优势的原因之一:不需要经过先了解理论而推导出技术,而是直接通过实用实践得出的技术。
历史从来没有绝对错误的路。
但如今,可以走不只一条路!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何为格致,是通过观察事物,来得出其本质的原理与法则。”
姜握望着座中的学生们,望着此时华夏还是远远领先于世界的学子们:“我希望你们,对一事一物,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
这才能不只熟练地使用某项技术,更能通过其科学原理,研究如何去改进!
不然的话,姜握很明白,哪怕她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断去刷陛下,终是有限的,她不可能买下系统内浩如烟海的所有‘发明’、‘技术’。
况且,她总有走的那一天。
单人的力量总是有尽头。如果只有她自己,终有一日,她带来的涟漪,那所谓的‘先进技术’,依旧会被历史的浪潮所抹平。
唯有人民群众的创造力才是无穷的。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她办此上阳宫学校,便是希望,从此后可以通过系统,为更多的人,为更多本就有技术的人,提供‘灵感的火花’与‘砸在头上的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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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握想,她与陛下,或许真的是心有灵犀。
她的讲话,也算是一个中心,两个重点。
中心便是,欲以教育推动此世科学技术更好的发展。
两个重点:一是提出‘格致’的观点;二则是要为科技人员,尤其是为更多女性愿意成为科学研究人员,提供动力——
“这是今旬的报纸。”
随着大司徒举起手中的报纸,在座诸人便见,早就安排好的女亲卫走到高等学校的学生席中,请出了一位女子。
并且直接请到了东台上。
那女子上了东台后,就站在一角,在众人的注目中,看起来十分紧张而局促。
且她没有穿官服:这在高等学校里,是比较少见的。因绝大部分入高等学校的学生,都是年轻的朝臣。
众人只见大司徒走过来,温声安慰道:“别紧张。”然后亲自引着这位女娘往
台子中心走(),让她站在最中心。
此时?()『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已经有细看过本旬报纸的人,猜到了这个女娘是谁——
最新一期的报纸上,刊登了一个出身洛阳城郊寻常百姓之家,做出一种新式脚踏织机的女娘,黄棉棉。
也巧,她出生在棉花入大唐之后的五年。那时候,朝廷为了区分绵布(蚕丝品)跟棉布,已经开始用木字旁的棉了。
果然,大司徒介绍了这位女娘与她改良的织机。
作为位极人臣的宰相,在这上阳宫的开学典礼上,在皇帝与百官之前,她郑重其事地介绍了一位改良织机的普通女娘。
*
之后,大司徒还单独对女校的小娘子们温和笑道:“你们身上的校服,就都是新式织机所织出的布,是不是很好?”
杨小藜低头看向自己的校服。
余光也看到,许多小娘子(她此刻还是不太习惯叫同学),都下意识低头去看,去抚摸自己的棉布校服。
然后她们再抬起头来,看向站在东台上的黄棉棉,自然就多了几分憧憬和好感——原来是她改进的织机和织法啊!
而且,纺织原本是许多女娘必需做的活计。
但她们今日忽然意识到:原来,在这上面做好,做精,竟然也是可以上报纸,而且能与宰相站在一处,能够被陛下看到和嘉奖的!
*
如果说旁人看着此时的黄棉棉,有羡慕有惊讶。
那么姜握,倒是别有一种难言的伤感。
她依旧是想起了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人。
一个在中国纺织史中拥有不可磨灭地位的女子,一个在后世被外国历史学家都认定为13世纪最杰出的棉纺织技术改革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把她列入世界级的科学家的女子——
可,依旧是一个连真正名字都没有留下来的女子。
时人只称呼她为黄道婆。
这位被后人誉为‘衣被天下’,是真正促进了华夏棉纺织业进展的女子,在正史中却毫无记载。
黄道婆,是宋元交际年间的人,而元史、以及之后的明清正史,却都没有提过她只言片语。
倒是记载过,松江布名满天下,甚至成为了贡于宫中的贡品。
然,没有记载,松江布是因为谁而何名满天下。
黄道婆的故事,只见于如《辍耕录》之类的地方志和笔记小说中。
据记载,黄道婆的一生过得很苦,颠沛流离。她打小被家人卖做童养媳,不堪公婆虐待而流落海南,跟随当地的黎族人学了些棉纺织术。后来又辗转回到了家乡,将学到的并自创的改良棉纺织术无私的传于家乡人。
自此,改变推动了整片长江流域甚至整个华夏的棉纺织业的发展。
也好在,有这些笔记小说,能够让后人,不至于完全追寻不到这位传奇女子的过往。
“天下人心浩荡。”
观风殿内,姜握再次说出了这句话。
() 因除了笔记小说,黄道婆的故事之所以能流传下来,还有当地百姓为了纪念她,自发建造的祠堂与为她编写的歌谣——()
“黄婆婆,黄婆婆。教我纱,教我布。二只筒子,两匹布。”*
?想看顾四木写的《[大唐]武皇第一女官》第 314 章 姜握的致辞与期盼吗?请记住.的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那歌谣,至今传唱。
好在黄道婆在千年后,得到了部分公允的评价。
但有更多的‘黄道婆’,都在历史长河中,失去了名字。
不,是从未拥有过名字。
做出如此大的贡献,却在史册中不见其名。无外乎是两方面的不被重视:女性与技术人才。
而这两方面,恰恰都是姜握看重的!
也是她办校的两大初衷。
**
“上阳宫建校,我掌历史学院。”
说来,大司徒要执掌历史学院这件事,没有什么人奇怪。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大司徒这是位极人臣后,想要‘修书留名’——毕竟官员,无不以能修史书为荣。
圣神皇帝看向了姜握。
但她清楚,姜握到底为何要掌历史学院。
为了她这个史册上第一位女帝,能得到公允的记载,也为了诸如昭武将军(平阳公主)、文成、库狄琚等女将女官能得到属于她们的记载。
但,不只为了这些。
还为了……圣神皇帝的目光,落在黄棉棉身上,又落在此时殿中许多尚且带着些懵懂之色,大约还未真正听懂她今日这番话的女娘们身上。
为了千千万万个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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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盼着你们终能做出将留于史册,造福于民的事情。”
“而我要做的,是给你们提供一方沃土。”
“以及,一旦你们做到了,就不会让你们,被淹没被遗忘。”
“不会让你们失去姓名。”
“你们都将得到一个——”
“公正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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