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二年,正月十五。
这一年的除夕宴摆在了上阳宫,元宵宴则设在了洛阳皇城正殿。
比起筑于高处的上阳行宫,如紫微星一般坐北朝南的洛阳皇城自又是另一种巍峨磅礴,以受万方朝谒。
而这一晚,四夷使节,又看到了另外一种盛景——
不再是腾空而起的焰火,而是近在咫尺的烟花。
姜握仿照张岱(写《湖心亭看雪》的那一位)《陶庵梦忆》中记述的烟花景象,在皇城正殿的院中,搭了许多烟花屏风。
烟花屏风,也可以叫做烟花架:即将各色小型烟花,按照一定的图案和顺序用火线串起来,绑在架子上,点燃时,就能组成花样复杂焰颜夺目的烟花戏。
再配以正月十五,悬挂于皇城内的各色山水、人物、花鸟等灿烁宫灯——莫说四夷使节,连王神玉这种世家出身见惯繁华的人,一入正殿院中,都不觉怔然片刻。
只觉得眼前之景,真应了佛家那句‘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
*
元宵宴,并不以宴饮为主,而以赏灯为主。
圣神皇帝行于前,宰相们跟随在后,其余朝臣与四方使节从之。
王神玉就与姜握赞起了今日灯火烟花,又道:“有如此之景,待到赏灯后,百官做《正月十五夜应制诗》必有好诗文。”
姜握听了王相之赞,也笑道:“是。正是要这种人如在‘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之景。”
有王神玉这种赞赏的,自然也有辛相这种摇头的。
哪怕知道这是陛下登基的第一个新岁,哪怕知道此举是为了震慑四夷,哪怕知道焰火事只赚不赔……
但辛相望着粲然纷繁的烟花屏风,还是觉得这烧的就是一串串的钱。
又因席间多喝了两杯酒,此时就忍不住心疼,上前两步挤开王神玉,跟姜握念叨道:“大司徒啊,如此可不是过日子的常法!从前新年也未见你如此行事。这回简直是过了今年,明年不过了似的!”
“辛卿!”
而辛茂将这话说完,就见大司徒还未回答,倒是行在前的圣神皇帝立时止步,凤目含威道:“慎言!”
大冬日的,辛茂将却立刻出了一身的冷汗,当即请罪:确实是他一时口无遮拦说错了话,这大好佳节说什么‘不过了’,实在是……
辛相只见陛下并未继续对他发作,倒是叫过大司徒去,取下一盏五色琉璃的‘凤头衔带玉交枝’宫灯,递了过去。
而大司徒接过宫灯后,与皇帝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估计是替他说好话来着,圣神皇帝便继续向前走去。
这事儿才算翻篇。
好在,发生在帝相们之间的一点点小插曲,后面的朝臣们都未注意到,他们的注意力依旧在烟花上。
尤其是四夷国君和使节——
如果说除夕夜宴远距离观焰火,还终究有些令人怀疑:毕竟常来朝谒的
使节(),多少都是逛过长安的东西市?[()]?『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洛阳的南北市,见过百戏,而百戏里就有几种类似于吞刀、吐火之类的戏法。
虽说从理智上,他们觉得那长达两刻钟的焰火不能是戏法,但从情感上,周边四夷还是希望,这不过是一场盛大的戏法罢了。
然而,这个元宵佳节,又近距离看到了烟花架,看到了看到花炮轰雷,火光杂彩……
他们的心情就更差了。
*
姜握的心情极好——
不光是因为第二场烟火的完美落幕,更是因为她终于不用再写应制诗了!
今岁,她这位大司徒,被圣神皇帝钦点为评诗人。
其实从前,姜握就跟先帝数次表达过此意,然而……
哪怕是死者为大,姜握都忍不住要在心底腹诽一下:先帝这人,黑莲花一朵,当真是很爱给人找别扭的。
姜握不提还好,提了此事后,先帝那是年年不落地要求她交卷。
有时候还故意道:“让朕看看姜卿今岁大作。”
而只要她交了,时为天后的圣神皇帝又一定会以‘诗文出众’赏宫灯,以至于姜握要接受宰相团的注目礼。
现在,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不交作业了。
说来,今岁元宵前,还有史馆的女官来寻她,想要求她过去多年所作的应制诗,作为历史资料存留。
姜握艰难表示,底稿她皆未有留存,已然不可记。
史馆女官忍不住道:“那当真遗憾。”
姜握在内心为自己开脱:并不是她知法犯法,作为院长,不愿意承认‘真正的历史’,这不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吗?
这要是她的应制诗留于史册,陛下那‘颇涉文史、雅好文学’的名声可怎么是好?
总之……姜握忍不住再次腹诽:这些事,都要怪先帝。
而这一年的正月十五元宵宫宴,得到‘上佳诗文’宫灯奖励的是苏味道。
此乃实至名归。
因让他得了宫灯的,正是那句出名的:“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1]
短短十个字,实写尽盛景,足流传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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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日夜。
帝相二人换了家常衣裳,准备出宫看灯。然而在素纹马车驶出皇城前,圣神皇帝忽然道:“你先与朕去则天门上看一看吧。”
姜握颔首笑道;“好。”
待到了则天门上,姜握就不免感叹:还是陛下会赏景,登高而望灯——
只见整座洛阳城灯月交辉,城内主道之上行人摩肩擦踵故而灯火相接,宛如星河倒流;而坊内则是点点灯光,则像是萤火散于山谷间。
若不是还要出宫,姜握觉得,自己简直可以站在这里看一晚上。
而在则天门上看了片刻,姜握就选了灯光最亮之处:“陛下,咱们去南市如何?”
“好。”
*
待真置身于南市
() 灯火喧闹之中,又与在高处观灯不同了。
周遭车马人声,笑颜纷纷,满是人间烟火之气,路边小贩招揽之声不绝。
在这样热烈的氛围中,姜握甚至买了一堆根本不会用的东西:香袋、扇坠、簪花、泥人……尤其是扇坠等物,家里有许多,宫中更多。
但随着人潮往前走走停停,看到有小娘子们围着挑选的铺面,姜握也就忍不住过去凑一凑热闹。
以至于后面跟着的女亲卫,都十分紧张,生怕大司徒这样好奇的之字形乱走,人潮会将圣神皇帝和大司徒冲散了。
她们是做过预案的,一旦被冲散,哪几个人专门负责保卫陛下,哪几个人跟着大司徒。
但好在,陛下和大司徒显然不是第一回出门逛街,并不分开。无论去哪儿皆是挽臂而行,也省了女亲卫们好大的麻烦。
如此一来,花了足足一个时辰,一行人才从南市主街的街头,走到了街尾,离开了星河一般的人潮。
姜握手里还拎着麻绳捆好的点心。
她止步在一株柳树下,转头回望灯火阑珊处。
只觉一切美如画卷,也美如——
告别时悠扬的尾调。
她怔怔然望着无数灯火笑靥,忽然想到了那句:“在光亮中,世界始终是我们最初和最后的爱。”[2]
也是这一刻,姜握忽然想用掉那枚红色的骰子。
这一年,这一刻太好了。
以至于,她真的差点抵挡不住离开的诱惑——
她不需要承受任何痛苦,只需要轻轻捏碎系统里那枚红色的骰子。
如果现在离开,不但一切都如她所愿,开始有了小小的萌芽,而且她将不用再面对漫长的无数的别离。
她就可以再也不为别离而伤心了。
当然,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理智和真正的情感,就战胜了这一点‘轻松的诱惑’。
就在姜握转头想与陛下说回宫之前,忽然觉得手臂一重,身畔人的声音自灯火中传来,清冷如霜雪般令人清醒:“回宫吧,朕累了。”
姜握侧首笑应。
是啊,陛下一个人的话,也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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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世事也多有巧合。
正月十七日,姜握自宫中回到姜宅。
不多时,天色倏尔阴沉下来,起了风雪。
因崔朝在鸿胪寺,也并不在家无人对景闲谈,姜握自己看了一会儿雪景,又随手写了几句诗词,颇觉百无聊赖。
就决定睡个‘雨雪觉’。
她从前世起就是这样,并不讨厌下雨下雪的阴沉,反而觉得特别适合睡觉,有时候比夜里睡的还香甜。
姜握甚至都懒得离开书房,而是就在书房的摇椅上,盖着鹤氅睡着了。
不知道是昨夜正月十六的花灯焰火,亦或是那些女孩子们的笑靥欢声,勾起了她藏在最深处的回忆。
总之,在这风雪之中,姜握久违
地梦到了家人——
前世的她,后来病得太重了。因而觉得最终的死亡,对自己对家人,或许都是一种解脱。
但要说遗憾,也不是没有。
她没有赶上妹妹二十岁的生日。
然而这一天,她梦到了给妹妹过生日。
真实到她甚至没觉得这是梦。
*
姜沃走入客厅,家里人都已经坐在餐桌前等她了。
妈妈转头笑道:“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我们都在等你,快过来坐。”
“姐姐,我在等你点蜡烛!”
姜沃走过去坐下,看到鲜奶蛋糕上堆满了草莓。不知怎的,姜沃下意识道:“好久没吃草莓了。”*
妈妈笑道:“这孩子又糊涂了,知道你最喜欢吃草莓,昨天不是还刚给你买了吗?”
姜沃也笑:“我忘记了。”
蜡烛亮了起来。
爸爸妈妈在说,许个愿吧。
*
“姨母!”
曜初从公主府出来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变,在赶往姜宅的路上,才下起了雪。
她撩起毡帘望向外面密密风雪,心道:这才是天留客吧。
曜初进入姜握的书房,院门口小屋内的守着的女亲卫,见是镇国公主,就并没有阻拦。
说来,姜握的书房,就如同城建署的档案室一样,因涉及许多机要,甚至是机密公文,是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断有双数亲卫轮班值守的,哪怕她不在家也一样。
能够自由出入这间书房的人极少,镇国公主便是一个。
曜初今日过来,是想要看看不同的火铳图纸。她自然知道,兵部所存的图纸都不如姨母书房里的多。
因听亲卫说起,大司徒在书房中,曜初推门的时候,就很轻,以免扰了姨母的思路。
待她进门后,自然先看向书案,发现座上无人,曜初这才环顾屋内——
原来,姨母在摇椅上睡着了。
于是曜初就像是一只猫一样,轻轻走进门,预备先不扰姨母小憩,依旧是自己去翻找一下图纸。
然而刚走到书案前,她的目光就瞥见案上的纸张。
当曜初看清上面的字迹后,忽觉得心中惴惴不安。她忍不住走到摇椅旁,想要唤醒姨母,跟她说几句话。
*
“许个愿吧。”爸爸妈妈说完后,姜沃也对妹妹这么说。
家人的笑脸在灯火中温暖可亲。
然而就在此时,姜沃听到朦朦胧胧的声音传来,先是很小的声音,随后渐渐变得仓惶而急促——
“姨母!”
不过,姜沃并没有觉得这是在叫她。妹妹才在过二十岁生日,谁会叫她姨母?
直到蛋糕上的蜡烛剧烈摇晃,直到家人的面容模糊而遥远……
直到一切化为乌有,姜握睁开了眼睛,看到眼前一张焦急苍白的面容,又陌生又熟悉。
姜握是真的愣
了半晌,才在怅然中反应过来。
是梦啊。
只是梦。
果然是,梦里不知身是客。
窗外风雪,依旧‘砰砰’敲打在窗子上,北风甚至带着近乎于‘呜咽’的呼啸声。
*
不过,姜握此世到底已经走过了数十年的岁月,很快把自己从伤感中扯了出来,甚至自我安慰道:这何尝不是一种圆梦?
或许,在另外一条时间线上,她就是这样身体康健的,与家人一起度过了妹妹的二十岁生日。
这岂不是最好的事情?
那只是梦境,而她的现实,在这里,在眼前。
“曜初。”
姜握这才察觉,这孩子的手冰凉一片,面容苍白的像是屋外霜雪。
她忙温声安慰道:“别怕,我只是睡着了。”
曜初原本是跪坐在摇椅旁唤她的,闻得此言,便伏在她膝上长久不动,半晌才道:“姨母吓到我了。”
姜握像她小时候一般,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抱歉啊,安安。”
*
而这一日,曜初并没有留在姜宅,也没有直接回公主府,她入皇城来到了蓬莱宫。
虽说姨母坚持道她只是睡迷糊了,但曜初觉得不对。
若只是寻常小憩,久唤不能醒不说,最让曜初惊心的是,姨母睁开眼的瞬间,似乎根本不认识她是谁。
“晋阳姑姑还未回来,母亲,要不要先让奉御去给姨母诊一诊脉?”
而说完姨母的异样后,曜初不由略微迟疑了一下。
圣神皇帝的声音与窗外风雪仿佛:“还有什么?”
既然被母亲看出来,曜初也不敢也不能再瞒过去。
“我还从姨母的书案上看到了一句话……”
在皇帝的示意下,曜初走到御案前,写下了这句话。[3]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
“故园无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