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淡去,月上柳梢。
夜色袭来,屋内越发冷起来。
说来,姜握方才特意挑了各种食物来说,也是为了让圣神皇帝更真切地感受到,她真的不打算离开——
比起空空淡淡说一句‘我不走’当然是详详细细描述,自己这个夏天打算‘吃冰镇西瓜,并且会把第一块西瓜心让给陛下吃’这种细节,更显得真实。
果然,姜握说起吃食物的生动与烟火气,确实让皇帝觉得安心。
在酒意中,圣神皇帝依旧清晰地想起了十几l岁的她们:她年少入宫后,有一回面对前途无光,甚为失意。
姜沃就曾经特意给她准备过一顿饭。
“我还记得当年那顿饭。”因屋内寒冷,两人就靠坐在一处,皇帝的手拂过鹤氅。
是噩梦中的鹤氅,但带着熟悉的体温,并不是空空荡荡的衣裳。
圣神皇帝继续道:“那日你准备的,是酸辣汤和黄鱼饭。”
而说到黄鱼饭,圣神皇帝不由又顿了顿,转头看了她一眼,其意不言而喻。
姜握当场开摆:……我懂了,我放弃,我就是一只喜欢吃鱼的鹤。
*
哪怕如今已经做了皇帝,而这些年走来,也不知吃过多少宴席珍馐,但圣神皇帝,依旧时不时会想起当年陶土盖锅里的黄鱼饭。
鱼上盖着金黄的酱汁,稍微用筷子一戳就瓣瓣分明的鱼肉,珍珠似的白米饭颗粒分明……
从最初,她就是用食物来安慰她失意的心境。
而方才姜握又说起西瓜,说起西瓜的心是最好吃的,到时候不要切开,用银勺挖着吃。
她很自然地说起,到时候会把西瓜的心‘让给陛下’,但圣神皇帝知道,并不是因为她是陛下。
在数十年前,她还是掖庭失意人的时候,那一顿黄鱼饭,姜沃就几l乎是毫无意识的,把鱼腹上最好的肉都给了她。
“姐姐吃了,就不要难过了。”
所喜所幸,她们起自微时,行至如今,丝毫未改。
因心境彻底安定下来,醉意登时就覆了上来。
皇帝下意识的牵了她鹤氅的袖子,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不太清楚的醉意和软意:“现在我没有胃口,明天早上,咱们依旧吃黄鱼饭和酸辣汤好不好?”
圣神皇帝自己未察觉,倒是姜握很快察觉到皇帝连语调都变了。转头果然就见陛下双目不再如方才般微红却清醒,而是渐有迷蒙之意,两靥更是殷红如凝霞。
托姜握自己醉酒经验丰富的福,她知道陛下现在,其实是处在一种醒醉之间的状态,下意识还能跟她保持交流。
但这个状态,若要自己好好走回前面寝殿,只怕不行。
而且外面又是正月寒风朔气,喝了酒如何禁得住风吹,只怕要醉的更厉害了——
于是她起身挪走了案桌,空出来一整张罗汉榻,而整个过程她动作都很轻,因皇帝一直扯了她的鹤氅
未放手,她怕把陛下扯倒。
大约是见她没回答,皇帝又问了一句:“吃黄鱼饭吧好不好?”
姜握笑道:“好。陛下睡一觉吧。明天早上起来,就能吃到了。”
她扶着皇帝躺下来,榻上只有两方瓷枕,姜握一向是不习惯的,也就直接没用。
圣神皇帝迷迷糊糊间,还随口笑了一句:“这回,终于不是你醉了,卧于朕膝了。”
只是语气已经含糊,而说完后,很快就闭上眼睡着了。
姜握估计,明天早上陛下自己都会想不起最后这段了。
待皇帝的呼吸平缓绵长起来,姜握才尽量小幅度地动了动身体,伸手推开了一点窗户,声音小的,让她觉得自己特别像打暗号的贼:“严公公。”
一直在门外守着的严承财,脸皱成了一个苦瓜果,终于见大司徒叫他进去,连忙进门。
然而……
听完姜握的话,严承财头摇的像是个拨浪鼓:“大司徒,陛下吩咐过许多回,火盆是不能进来的——别说这间屋不能生明火,便是周围的屋也不能。”
“连陛下每回过来,都是用玻璃灯。”
毕竟此时房舍还全是木制,冬日宫中上头是灯,下头是火的,确实是很容易走水(失火)。
姜握蹙眉:“但天这么冷,陛下要这么睡一夜,必是要冻病的。”
严承财看着满屋字画,想到陛下的严令禁止,陷入了纠结。
姜握却不愿等他纠结下去,直接‘不讲武德’道:“严公公,咱们也是多年老友了,但……你再不令人搬熏笼火炉来,明儿我就告你的状。”
严承财:……
那还是去吧!毕竟明儿陛下见了明火生气,他还是可以往大司徒身上推的,可以声泪俱下道‘大司徒逼我干的’。
但要是被大司徒告状,他往谁身上推也没用了。
拨完内心小算盘的严公公,很快搬了火炉和熏笼来。
姜握在熏笼上烤了烤手。待手恢复正常温度后,才去贴着试了试陛下的额头与脸颊,生怕陛下已经发起烧来,而她却不知。
好在,陛下只是睡着了,并没有作烧。
姜握端起杯盏,喝了一口方才顺便要来的浓茶。
今夜她还是不要睡了。
屋内一片寂静,唯有摆在案上的玻璃灯,散发着一团柔和的光芒,映着这屋内的诸多字画旧物。
方才之事发生的太快,姜握的思绪都在如何回答皇帝,如何安慰皇帝的心境上面。
如今一切骤然安静下来。
姜握环顾此屋中桩桩件件的旧物。
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如果陛下早就在琢磨她的来历,并且认为她是在‘历劫’,甚至历劫后就会离开,那么在她提出的一件件改革之事,陛下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支持的呢?
她摇了摇头,有些后悔:或许她该早点告诉陛下,她会留下来的。
*
“姨母会留下来吗?”
姜握此时还不知,就在她与皇帝说起此事的这个黄昏,曜初来到了鸿胪寺。
“姨父近来总在鸿胪寺,又是教学生又是谈商路,难道没有发现姨母状态不对吗?”
曜初几l乎是开门见山。
崔朝闻言神色却不动,沉默半晌后,却只道:“她近来很欢喜。”
曜初不肯接受这个答案,她近乎于逼问道“姨父不会害怕吗?”
“不会怕,回到家后再也见不到姨母吗?”
崔朝垂眸,在黄昏的灯烛下,鬓边白发如银丝。
他如何感觉不到呢?
只是当年在滕王阁上,他想要拉住她,这一回却不想也不愿了。他经过了先帝的过世。
若她能够不经历这些,岂非也很好。
尤其是……
崔朝想起了她封大司徒的那一日。
那是端午前的炎炎夏日,他正在往门上悬挂艾草。
转头看到姜握在望着他,是很担忧的神色,手里还拎着给他的药。后来,夕阳落下去,院中渐渐蕴起凉意。两人就坐在院中,边饮凉茶边闲谈。
就是那天,崔朝感觉到,她有些变了。
于是他问道:“你今天,遇到了什么意外之喜吗?”不用多说,他们彼此都明白,他说是意外之喜,指的自然不是什么尚书左仆射和大司徒的官位。
她颔首应是,笑容如释重负。
虽然姜握当时没有明说,但崔朝忽然就猜到了,哪怕没有任何的证据,可他就是觉得:让她这么如释重负的,应该是她终于……自由了。
何为自由?他想起了他们交换过的‘遗书’。
想必是她可以不用怕‘命去不自由’。
真好。
之后崔朝便从先帝过世的伤心中渐渐走了出来:挚友已逝,但知道这世上,他至为在乎的另外一个人,能够免于病痛的折磨,能够决定自己的去留,便足以让他欣慰了。
崔朝望着眼前的安定公主。
“公主,你幼年长在姜府。她与你讲过‘异乡人’的故事吧。”
曜初默然。
幼年时,她为这些故事迷惑过:姨母为什么讲那么多异乡人?明明她生于长安,长于宫廷,京城就是她的故乡。
后来,曜初觉得,姨母故事里那么多异乡人,大概就是为着,姨母作为女子,在这朝堂之上是‘异乡人’吧。
为此她还问过‘姨母是不是觉得很孤独’?
那一日,是她第一次见到姨母落泪,且是泪落如雨。以至于曜初整个人都惊怔住了,手忙脚乱去擦。
也是从那时起,姨母就极少再唤安安,便都是曜初了。
崔朝的声音轻轻响起:“所以,公主不是明白吗?”
他望着天边层层叠叠的黄昏暮云。
曜初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夕照中,似乎有泪光一闪而过一样。但她在凝神去看,就发
现崔朝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
崔朝是想起了过去这些年。
他们两人都在朝为官,但姜握走过一处,会有一处的朋友。
而他并没有。
鸿胪寺于他,也不过是一份擅长的公务。
甚至,他最喜欢鸿胪寺的地方,便是接触的人不需要总见面,多是异国他乡的使节,按照礼数客气应酬往来就是。
多的是见了一次,此生都不会再见的人。
彼此无涉无碍就好。
他只想平平静静过他自己的生活。
崔朝想,他们很多地方很像,但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这里吧。
有句话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但他觉得,有些事与‘穷、达’无关,与性情有关。比如她最开始与如今的兵部尚书,从前的和亲文成公主结识的时候,她如何算是‘达’呢?
可她依旧深深记着文成公主,记得那句‘会去见她’的承诺。并在数年后,在朝上为文成公主归国而据理力争,并且真的到了吐蕃接文成公主回国。
如今两人已是互相扶持的好友,甚至是袍泽战友,互相可托付安危甚至生死。
不只有文成公主,还有好多人,甚至是与她来往不多的前太子妃……
崔朝有时候想:你这样在意遇到的所有人,将来,离别时又要如何呢?
如果她能走,崔朝想,这次,便不要如滕王阁一般留她了吧。
只是……
崔朝忽然想起昨夜,她跟自己说:“我做了个特别好的梦。”语气那样圆满而喟叹。
所以,她不会走的。
崔朝道:“公主是不是想过,如果你‘不能令人放心’,她就不会走?”
“没有必要的,曜初。”到底是他也看着长大的孩子。
这一刻,他没有像曜初长大后,对公主一样的态度来对她,而是换了多年前温和照拂的语气:“她舍不得离开,所以,无需你让她担心,她便会给自己找做不完的事情。”
“不要担心了。”
而这日,崔朝还说起一件事——
“公主今日哪怕不到鸿胪寺来,我也要去寻你了。”
“吐蕃提出,欲要与我朝和亲。”
还不等曜初开口,崔朝就继续道:“和亲事可以不应,但问题是,朝臣们必要就此提出:武氏宗亲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