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四月,已然有了些入夏的气息。
镇国安定公主府。
在门口候着的驸马唐愿有些紧张——公主昨儿就与他说起,今日大司徒与崔正卿会来公主府探望,让他看着府上的侍从备好茶点并午膳。
公主难得把一件事交代两遍,唐愿自然也较往日更上心。
其实在年节下,唐愿见了大司徒,自然是随着公主称呼姨母的。
但称呼是一样的,不代表情分是一样的。
因唐愿也不任实缺官,这年也并不作为驸马都尉上朝,故而他与姜握单独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几次,不过是年节下例行的拜见和请安。
于是在各种筵席之上,他虽然亦步亦趋随着镇国公主称呼姨母,但在态度与行事上,比起晚辈对长辈,他对大司徒的举止,还是更像下官对宰相的恭敬。
而且……
他感觉的出来,公主也更喜欢他这种恭敬守礼的态度。
甚至不在外人跟前的时候,唐愿连称呼都改掉——
“公主先歇着,我去正门迎候大司徒。”
曜初颔首:“与姨母说一句,我不太舒服,就不出去迎了。”
唐愿微微一怔:“公主不舒服?那我先去请周奉御……”
尚药局一共两位奉御,原本是专供皇帝所用,但自镇国公主有孕,宫中就送来了‘大夫大礼包’:一位颇擅调理保养的奉御,以及两位专擅妇科的女医,甚至连儿科的大夫都提前送了过来。
曜初摆手:“你候着姨母去吧,我若不舒服的厉害,身边又不是无人可用。”
唐愿退出来,来到正门迎候。
当见到有马车出现在街道尽头时,他不免更紧张了。
*
方才在路上,姜握还与崔朝算起来,到孩子们家里去的次数,还真是很少。
毕竟孩子们都是大了才开的府邸。
以己及人,当年她也好,妹妹也好,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自己的房间隐私性还是很在意的。
这不是亲子关系好不好的事儿,而是随着人的成长,自然会需要的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
因此除了公主府邀请她去的诗会,或是年节下的宴饮,姜握很少到几个‘兔宝宝’们自己的‘窟’里去。
但这次又不一样,曜初是有了身孕,姜握早早与她说了:这次过府,不是坐一坐就走,而是姜握要亲眼去曜初府上各处转一转,尤其是曜初常待的几个院落。
她要仔细看一看摆设、花木、庭院有没有什么妨碍。
曜初笑应下来:“那我在府里,恭候姨母和姨父。”
*
然而这日,公主有些身体不舒服,引导的职责自然就落在了唐愿身上。
对唐愿来说,虽则做了数年驸马,这却是第一回与大司徒夫妻,在私下独处的情形下说那么多话。
转到第四个院落的时候,唐愿也渐渐没有起初的紧绷了:尤
其是与崔正卿相谈如沐春风。
唐愿不太敢面对大司徒,就去看崔朝,望着他就会更放松一点。
而问话也确实是崔正卿问的较多。
*
只是这一路陪从,唐愿就发现了一件事:大司徒与崔正卿相处十分默契,有时候甚至不需要说话,崔正卿问的,显然就是大司徒心中所想。
这让唐愿想起一桩旧事:曾经有人把他这位驸马类比为崔正卿——
那还是之前李唐皇朝的时候,年节下宫宴,他作为驸马自然坐在宗亲的席案处。
就曾有多喝了几杯酒的李氏宗亲当面对他调笑过此事道:“安定公主怪道是曾由姜相抚养过,在婚事上真是一脉相承啊。”
顿了顿又笑道:“也不对,公主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崔少卿顶多是站在朝上不说话,像一挂美人图似的,但好歹是在那里。唐驸马你倒更‘享福’了,干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朝也不上。”
“那你一个大好年纪的儿郎,每日只待在深闺中做甚?”
唐愿自然听得出,这是在取笑他,又夹杂着对姜相的讥刺。
他当晚就一状告到了安定公主那里。
后来唐愿就没有见过那位宗亲了。
而今日,唐愿忽然又想起了旧事。
像吗?
不。唐愿本就知道,而今日亲眼见过后,更明白:公主和他,与大司徒和崔正卿,本质是完全不同的。
大司徒与崔正卿,是彼此信重理解,无需多说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而公主与他……
说起来,公主对他,其实也很‘坦诚’。
早在圣神皇帝登基前,公主就曾与他干脆利落地说过:“我之所愿不在公主,而在皇储之位。”
当时唐愿自然也惊到了。
这种话告诉他合适吗?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公主明示他这件事的缘故:并不是什么夫妻情深,两人为一体,所以公主这样要紧机密的事儿都不瞒着他。
而是——
公主是在明确告诉他,她要争的,是帝位!让他去想想该如何摆正自己的位置,以及考察他到底能不能胜任这个位置。
其意昭然:你不能,就赶紧下去,换能的人来。
他能下去吗?必然不能,都知道这样的惊天秘密了,留给他的也只有一条路:好好做驸马,做镇国公主……不,是做未来皇储满意的贤内助。
于是从那时起,唐愿就特别注意一个人:太子妃裴含平。
有时候在宫宴上遇到这位嫂子,唐愿的心情总是有点复杂和感慨的:这可是他努力的方向啊。
他就想做好一个‘太子妃’。
这些年他兢兢业业的,大约公主还算满意,所以没有换人,府上也没有进新人——
当然,也是公主太忙了的缘故,唐愿倒也没敢奢望,以后公主做了皇储做了皇帝,也没有新人。
但好在,公主是对他算是满意到愿意要个子嗣。
于是自公主有孕以来,唐愿那叫一个求神拜佛,甭管佛家道家儒家了,主打一个拜的全面——
求求了,这一次,一定要是公主想要的,像她的女儿。
若没有令公主满意的长女,将来,他可能就做不成‘皇储正妃’了。
*
而这一日,也是成婚多年来,唐愿第一次看到公主另外一面。
说起来,他第一日见到镇国公主,就是在崔正卿所在的鸿胪寺四方馆。
那年鸿胪寺组织了一场马球赛,安定公主代表帝后来观礼,为此番诸邦马球赛事题应制诗。
那时,他作为驸马候选人之一,负责在旁伺候笔墨。
因他生的好看,入了公主的眼,公主就额外问了他一句姓名。
他努力克服紧张,按照礼部教的规矩回答:“回公主,下官唐愿。”
他们的初见就是这样,是公主与鸿胪寺的九品青衣小官。是她来选一个看的入眼的人。
从那日起,两人之间的关系,便一直延续至今。
于是成婚多年,唐愿见公主,看见的,依旧是上位者的一面。
今日才看到决然不同的一面——
因公主府邸颇大,从正门到公主居住的正院,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
故而唐愿虽是在正门迎候大司徒下了姜府宰相规制的阔大马车,但也早早备下了能在府邸内小路上代步的轻便小马车,请大司徒上车过去。
大司徒却摇头道:“不必了。”显然是想一路走过去,顺带细看看府邸内的布局。
唐愿微微踟蹰,然后如实将公主方才的话说来:“姨母,公主道有些不舒服,所以不能出来迎候。”
大司徒这才上了马车,径直来到院内。
而她入内,公主也未曾起身,只是倚在一张矮榻,有些怏怏道:“姨母。”
唐愿便见大司徒走过去坐在榻旁,一面替公主盖只搭了一半的薄锦被,一面关切问道“怎么不舒服?”
也是欲即刻请周奉御。
然而公主只是摇头,拉着一点大司徒衣角道:“姨母,说不上哪里不舒服,叫了周奉御来,也不过听那些‘保养’‘不要多思’的官话。”
“他不敢随便给我开药吃,我自然也不敢随意吃药——我记得姨母和晋阳姑姑的话。”
“就不必看大夫了吧,他说的累,我听的更累。真是彼此麻烦。”
唐愿在旁忍不住垂首,生怕脸色露出什么不对:他从未听过公主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这难道是……撒娇吗?
他余光还见大司徒伸手替公主理了理鬓发,柔声道:“看你神色确实较往日倦怠些。”
“好,那就先不请大夫,你自己度量着,实在不舒服,却也不能讳疾忌医。”
这也是唐愿第一次见公主像一只被顺毛的狸奴(猫)一样,以至于闭着眼睛靠在大司徒身上,低声在说些
什么,语气含糊,甚至有点像猫呼噜噜的声音。
唐愿之所以会想到猫,除了公主府中也会豢养各地贡品猫外,还有另外一种‘猫’。
他曾经见过的‘大猫’——
依旧是先帝在时,有一年大食国进贡了狮子,恰巧当年还有辽东之地贡上的老虎,暂时就都养在闲厩五坊之处,那里原本是专门养着各地进贡的鹰鹞犬马等物。
唐愿本身是喜欢猫的,甚至公主府多豢养猫,也与他的喜好有关。
因狮子和老虎少见,公主还特许他去鸿胪寺看。
那是唐愿第一次见到老虎,与猫仿佛的美丽,却威严而令人生畏的眼睛。
而大约是被人看烦了,原本懒洋洋伏在地上的老虎,忽然站起身顿足啸了一声,当时所有人都不由退了一步,生出骇然之意来。
唐愿也忍不住摸了摸胳膊上竖起的寒毛——
虎啸山林百兽散,果然如此!
怪道老虎是百兽之王,是一片山林的顶级掌控者。
而那一刻,唐愿忽然就想到了公主。
他是不怎么出门的,外面的事情他说不好。但在镇国公主府内,公主绝对就是这般的掌控力,她一个不满的眼神,一个不悦的神色,都令阖府上下战战兢兢。
当然,这种类比,唐愿只敢在心里想一想。
而今日,他也算是开了眼了。
甚至就在大司徒让公主先歇着,她去看看公主府各处时,公主还道:“姨母从前也不来看看我府上如何,今日才来,难道是孩子比我要紧吗?”
大司徒无奈而笑:“若不是有孕之事,于你有风险,我才不来。”
公主这才笑道:“那姨母去吧,我再睡一会儿。正好等姨母回来用午膳。”
*
而午膳时分,唐愿在为众人分盛汤羹的时候,还听公主道:“姨母给我的女儿想个名字好不好。”
说起名字,唐愿就不由想起一事:孩子的姓氏。
他听说,自从武氏宗亲回京,正巧赶上公主有孕,竟然朝上还有一种不知从何传出的风言风语——
公主虽是陛下亲生,但她的子嗣自然是随驸马姓的,那公主岂可为皇储,将来岂不是传位‘异姓’?
倒是武家子侄,才是一家子姓武的。
唐愿当时就无语了:我都从未敢想过,这孩子跟我姓,你们倒是挺敢替我想。
然后垂眸望着眼前的酸笋鲜鱼丸汤,又有点发愁:唉,公主直接就说让大司徒起‘女儿’的名字。
这若不是女儿……公主失望不满——
我下半辈子靠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