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新式水车旁的邢元,远远见到大司徒府上的马车,期待中还带了点激动——
她这般心情,除了成果会被宰相看到外,还有一个缘故:她终于追上‘竞争对手’了。
邢元与余常佳都是第一批考入城建署的女官。开始从事的当然也都是水泥和混凝土和置备人工化学物之事,后来又曾同时作为骨干技术人员,带领过玻璃生产小组。
而这十多年来,水泥玻璃都可以稳定生产,她们这种资格老,本身能力出众的女官,便被分到了不同组别,开始作为真正的学科领头人各自带组。
从当年一起考进城建署开始,邢元就一直把当年每次考试,总比她考的高一点的余常佳,作为追赶的竞争对手。
这些年她们各有成果,起初是邢元改良的水车得到了嘉奖,算是领先一步。
但很快,圣神皇帝登基没多久,余常佳就搞出了‘特大课题’晒盐法。盐,盐税,这可实实在在关乎朝廷近一半的税收。
于是皇帝都亲慰嘉奖过余常佳——其实圣神皇帝会定期来城建署练火铳,也常与大司徒一起走访科研人员,因此她们这些研究员私下面圣的机会其实不少——但在大朝会上当众受到圣旨嘉奖,并得御赐爵位,还是极大的殊荣。
再加上,邢元还知道,在晒盐法真正推广前,大司徒还特意在年节假期下,带着两位宰相(裴相、辛相)去看过盐池。
邢元沮丧:又输了。
不过,这一回她们课题组终于做出了新式水车。
而且就在前几日,她在城建署轮值时,还收到了尚书省的通知,请她将立第一台新式水车之事安排在田假的倒数第二日。
大司徒要带着小郡主去亲观此事。
当时邢元就激动了,甚至当晚都没睡着觉,第二日一见到余常佳就把她拦住,当场宣布:“大司徒要去看我们的水斗式水轮车起立!”
余常佳点头:“哦。”
邢元:……
什么叫媚眼做给瞎子看,她算是体会了个十足十。
本来她从昨日接到尚书省的通知函后,就一直憋不住的兴奋,像是个水车一样不停地在屋里转来转去(杨小藜眼中的老师),就等着今天余常佳来上班。
结果,余常佳的反应,就这!
余常佳见她似乎是吃鱼卡住了一样的神色,想了想才认真道:“恭喜。”
她不太会社交,觉得这对话到这里就够了,于是挥一挥衣袖走向了自己的实验区,只留下依旧‘白做媚眼’‘白炫耀’的邢元。
杨小藜原是来送报告的,结果围观了整个过程,还不敢笑憋的脸通红。
邢元回过神来,忍不住对自家学生抱怨道:“这人还是研究盐的呢!怎么为人数十年如一日这么‘淡’啊。”
那些盐怎么没有把她腌的有滋味一点?
邢元还有好些关于她新式水车的用处,没来得及跟余常佳显摆,只好留着第二日说
给大司徒听了——
而她看到从大司徒府马车上下来的,除了小郡主,竟然还有皇储外,那更是惊喜的像是小风车一样快速迎了上去。
姜握也只含笑听着:城建署里几位能挑大梁的一级研究员,每个都是她真正的‘宝贝’,她们的性格也各有不同。
余常佳多沉默,邢元就有多少话。
在水车安于河岸的过程中,根本没有旁人能插上嘴,只听邢元的声音在阐述水车的各种用处:“这水车可不止能用在农家灌溉、碾磨麦子谷物上,凡事需要‘人力、畜力’之地,都可用上:开矿碎岩、打井抽水、冶炼锻造、造纸化浆……还有盐井、晒盐都是用得上啊。”
姜握听她最后还不忘强调一下她的水车能用在‘盐’上,不免一笑。
这回,可得给邢元和余常佳一样的爵位,否则她可能睡着睡着觉半夜都得坐起来:怎么回事啊!
而姜握看着新式水车,看着它将大自然水的动能转化为可用的能量,自然会想到另外一种利用‘水’为动能的方式。
她原没想到曜初这一日也会特意过来。
但既然曜初今日来了,也见到了水车这种动力源,就带她去看看那件‘雏形机器’吧。
**
城建署。
曜初起初是有些吃惊的。
“姨母,我怎么看着这一处实验室,比火铳研制区还要监管严密?”
姜握点头:“是更严密些。”
毕竟……
姜握带着曜初和阿鲤往里走去:“如果说火铳还是当下,那么,这个实验室里,则是未来。”
*
曜初看到的第一个模型,其实不需要旁边的研究员解释,她小时候见过这件东西,她想阿鲤也见过——
是一个‘汽转球’玩具。
这是个只可远观的金属玩具:下面架着烧水用的锅,锅上面连接着一个装有喷嘴的金属球体,随着水沸腾,球体喷嘴喷出水蒸气,带动着这个球转动起来。
果然,不只曜初认识,阿鲤也见过这个玩具。
她笑道:“汽转球!”
姜握点头:“它其实还有另一个名字:最早的‘蒸汽机’。”
是的,若是追溯人类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标志【蒸汽机】的起源,最早,就是在公元一百年左右,古希腊人做出的这种汽转球。
人类其实很早就意识到,蒸汽的力量。
但一直到近两千后,才真正将蒸汽机普遍运用于工业,并不是在瓦特之前,所有人都想不到这个问题。
而是真正的蒸汽机前置技术真的太多了。
就连瓦特,众所周知,他也并不是发明了蒸汽机,而是改良了蒸汽机。在瓦特之前的百余年,初版蒸汽机基本只用在煤矿上,用来做排水之类的工作。
正如姜握来之前,曾见过的一句调侃:“我为什么不上清华北大,是因为我不喜欢吗?”
蒸汽机也是同理。为什么人类
会用畜力、风车、水车,不去用蒸汽之力,是因为不喜欢吗?()
是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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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瓦特,在他改良蒸汽机后,也没有能立刻应用到工业上。
比如,蒸汽机一个很重要气缸密封问题,瓦特当时能做到的密封法,就是……用麻绳紧紧缠绕在活塞底部。
想想就知道,这怎么可能完全密封。
而瓦特的蒸汽机终于能应用于工业,也是多亏了当时已经有了水力驱动的炮筒镗床这种前置技术,后来又有英国的科学家,进一步精进了炮筒镗床,才能做出真正适用于工业的蒸汽机。
而现在这个时空里,真正蒸汽机所需要的,机床镗床能做出的标准工件自然全都不存在,焊接法也达不到相应技术。
相当于,一台蒸汽机,全部靠人工‘手搓’。
能搓出来吗?
在图纸齐备的情况下也是可以的,但终究只能是实验用品,别说想大规模运用,就算是只用在蒸汽机最初的本行‘煤矿’产业,以这台蒸汽机的效率(只能转化大约百分之三的能量),都很不如水力甚至是人力畜力。
而且,需要注意的是,蒸汽机可不是水车,借用的是自然之力。
蒸汽机的本质,是要烧开水运用蒸汽。
而烧水是需要煤炭或者是木炭的,若是转化效率不足,完全就是赔本买卖,自然就是不会有人用的鸡肋。
如果以木桶理论‘一个木桶能装多少水,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木板’来类比——那现在这台蒸汽机基本上只有个桶的雏形,所有的木板都很短,而且桶的缝里还在漏水(货真价实漏水,密封性不行)。
其实若没有机械时代的金属焊接铸铁密封,橡胶圈也可以顶一顶。
但问题是,吴英还在海外飘着,别说橡胶制品了,橡胶树都还在搜寻中。而姜握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红薯,吃一口土豆都是个问题。
*
“太母,这才是真正的‘蒸汽机’吗?”
阿鲤的声音把姜握唤了回来。
她看着眼前这世上第一台手搓‘蒸汽机’,她实在说不出,这是真正的蒸汽机。
但她能理解阿鲤的意思,比起方才那只汽转球,这台有锅炉,有活塞,有杠杆,有泵……的一套钢铁大家伙,哪怕不能用,也勉强能算是‘蒸汽机’了。
于是她回答:“会有的。”
而看到蒸汽机,想到第一次工业革命,她当然也会想到第二次工业革命,电气时代。
其实如果从制作来说,‘制作’电其实比蒸汽机简单。
因为电更依靠原理和知识:她小时候还上过兴趣班,学过怎么用土豆插上不同金属棒做成简易小电池,可以点亮小灯泡(土豆换上柠檬效果更佳),也知道发电机的原理,是磁场中运动产生电流。
但……
如果说蒸汽机还能摸到真切的边,要改良的是实在材料和技术问题。
那么电,则要考虑发电、电压、储存、运
() 输、输送、电网等一系列问题。在没有工业基础的情况下,‘试验电’走到头,应当就是‘无线电技术’。
姜握看向曜初和赪赪。
亲生的母女,总是相像的。
她们像又不同,是隔了三十年的两代传人。
姜握指着眼前的机器道:“现在这样东西,还不好用。”
“水车、风车,甚至在某些方面畜力人力都要比它要强。”
“但别忘记它。”
姜握摸了摸阿鲤的头。
小孩子长大的就是这么快,原本还抱在襁褓中的婴儿,现在已经无需她额外弯腰,伸手就能摸到她毛茸茸的头发。
姜握转头看着‘蒸汽机’:“它就像是阿鲤一样,是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是还未越过龙门的鲤鱼。
*
“今日我还要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研究员。”
与余常佳和邢元都不同。
研究蒸汽机的研究员,姜握曾经与她私谈过数次——这位研究员需要有心理准备,她的工作可能数十年默默无闻。
没有办法如晒盐法和新式水车这样,研究成功即可投入到使用中,同时作为研究员也能获得巨大的荣誉和回报。
研究蒸汽机,无疑是一件寂寞而漫长的事情。
得是个稳得住的人。
比如邢元的性格,哪怕她对机械精通,姜握也不会让她来领这个课题组。
说来也巧,最终姜握敲定了负责蒸汽机的研究员,名字恰好叫做陈稳。
且她比邢元,余常佳等都要年轻不少,今年才三十出头。
*
陈稳记得她进宫的那一年——
她十一岁上,就因为父母亡故,叔叔婶婶不愿意养拖油瓶,就给她虚报了两岁的年纪,作为良家子送进宫做宫女了。
陈稳进宫正是天后摄政那一年,也就是姜握离开朝廷去做巡按使的那一年。
不过朝廷的风云涌动,跟这种刚进宫的小宫女并没有什么关系。
她只是按部就班的进行宫女培训,然后……才发现每个宫女都要读书识字,甚至还要学术算等科,学优者居然还能考官!
陈稳是入宫小半年,才知道掖庭宫女读书之事,正是天后与已经离朝的姜相定下来的规则。
她心中深深地感谢——自从开始念书,她终于知道自己擅长什么了。
叔父婶娘之所以非要送她进宫,也是觉得她从小瘦弱寡言,既不能干体力活也不太会讨人喜欢,看起来也不好往外嫁,一直养着实在赔钱。
然而在进宫后,陈稳才发现,在术算、图纸等事上她皆一学就通,掖庭中的老师都感叹,从没教过这么天才的学生。
而她,也创下了年纪最轻就考入城建署女官的记录:她只学了一年,十二岁就考过了。
城建署库狄署令当时都惊了,特意带她去见了各位研究员。
在她入城建署两年后,姜相
归朝也见了她。
那之后至今,又过去了二十余年。
陈稳已经是三十余岁的陈稳。
如果说三十多年前,父母给了她第一次生命。那么十一岁那年入宫,开始认字读书,绝对是她第二次生命的起端。
在某种程度上讲,她还要感谢叔父。
当然,陈稳不是那种以德报怨的人。
她考上城建署女官之后,彼时都城还在长安,叔父大概是从旁的宫女家人处听说了此事。
于是,之前每两月宫女可会见家人,但家人一次都没来过的陈稳,那之后忽然就频频被通知去见亲叔叔——她叔父塞了铜钱给守门的宦官帮着传话要见她。
陈稳只道她没有家人。
或者说她的家人尽在宫中和城建署。
后来,先帝末年她随驾到洛阳城建署,就再也没什么然后了。
直到圣神皇帝登基,有了上阳宫学校。
陈稳又是第一批入上阳宫高校的。
两年后,大司徒找到了她,给了她蒸汽机的原理和详细图解。
陈稳看过后就明白她主持的这个课题,有多么大的潜力,而大司徒的话语,让她的相信更坚定。
哪怕这中间还要寂然无声坚持许多年。
陈稳索性给自己起了个字。
正如她此时向皇储自我介绍的那样——她名陈稳,字不急。
不急。
皇储气度沉静稳重,听了她的自我介绍,神色未变。
但生的面如粉桃,珠圆玉润的小郡主一听就笑了,把她的字念了两遍,然后仰头问她:“那以后我不叫你陈研究员,叫你不急研究员好不好?”
陈稳拱手为礼而应。
*
姜握离开的时候,按照今日给邢元的加班补贴,也同样留了一份单子给陈稳。她只需要月底前交给城建署的财务人员,月初就会随着她的俸禄一并发下来。
其实就算今日大司徒不来,陈稳也是在自愿加班的。
她对钢铁机械,有一种分外着迷。
不过她还是没有推辞地接过了加班费的签单:她没打算兑换,准备收藏下这张大司徒亲签的公文,也是收藏下这一日——
大司徒带着皇储与小郡主来亲看,并郑重介绍了她主持制作数年,耗费了许多昂贵的钢铁等物力,目前却依旧派不上什么用场的机械。
陈稳转身回来,看着眼前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大家伙。
对它也是对自己道:“终有一天,你会派上大用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