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捧了作业来见父皇时,正好长孙无忌也在。
听小外甥是来回答问题的,长孙无忌就坐在旁边,双手撑在膝盖上,准备一起听听——若是雉奴答得不好,还能救个场。
倒是皇帝见他这样炯炯有神,心道:若是雉奴答对了还罢,若是错了,岂不觉在父亲与舅父跟前丢了颜面。
于是便指一事,让长孙无忌先回门下省衙署去了。
长孙无忌旁观不成,只好遗憾起身。
只剩父子二人的时候,皇帝才温言道:“雉奴,你想到什么只管说,不必怕错。你还小呢,错了朕也可以教你。”
李治定了定神,把他的回答说出来。
在父皇拒绝了薛延陀和亲,只扣下聘币时,李治有想过,父皇只是为了恼怒薛延陀所以不肯和亲,兼之顺带吃掉薛延陀送上门的好处吗?
应当不只是。
父皇此举也是做给漠北各部看的:薛延陀这些年能不断壮大,正是因为大唐灭了□□,却对薛延陀秋毫无犯。因此漠北各部臣服,连着漠南的小部落也都向着薛延陀进贡。
这份聘币就是证据:薛延陀必是从各部收缴如此多的财物马匹。
可现在,大唐拒绝了和亲,还是以这种打脸的方式。
“父皇是要以此示大漠诸部:仆骨、回纥、同罗……”
“告知他们,大唐已经不再承认薛延陀是属国,只是战败部——大漠这些年受到薛延陀欺压的部落未必没有反心,只是一畏惧薛延陀国力兵力,二畏惧薛延陀是大唐的属国,哪怕唐军打到□□边界,都停下了脚步不肯犯薛延陀。”
可如今,大唐要将当年给与薛延陀的尊重,收回来了!
而薛延陀的二十万大军新败,又刚强征了一波各部财产……不知此时漠北,有多少野狼一样的部落,正瞪着碧油油的仇恨的眼睛,盯着薛延陀这只受了伤的虎豹。
迫不及待地想要咬一块肉,直到这只病老虎成为奄奄一息的老虎。
“到时候父皇再派兵去打薛延陀,岂不是轻松省力。”
皇帝起初是正色听儿子阐述的,后来唇边笑纹却不禁越来越深。
雉奴并不只有乖巧和仁厚,他亦有心胸和眼光。
二凤皇帝心情复杂起来,当然,是一种好的复杂:孩子长大了啊,还长得这么优秀。
又想起妻子临去前,最放心不下的除了太子,便是还年幼的儿女,拉着他的手要他照应孩子们。
那现在呢,你看到了吗?咱们最小的儿子,也已经长大了。
于是二凤皇帝毫不吝啬地夸赞了一番幼子,饶是李治从小被他爹宝贝惯了,都被夸得不好意思甚至于脸红起来。
旁边的云湖听着都觉得牙酸,什么雉奴这样聪明,朕真是要欢喜的夜里都睡不着……
云湖就没见过皇帝这么爱夸宝贝儿女们的父亲!
他虽碍于硬条件没当过爹,但见多识广,旁的宰辅们教育儿子,绝不是这种流派,那都是恨不得一眼扫过去,儿孙齐齐打哆嗦的威严。
李治被夸了良久,直到皇帝意犹未尽停下来喝蜜水润喉,李治的耳朵还是红彤彤的回不来颜色。
云湖要上前为圣人添蜜水,李治忙起身接过紫铜小壶亲手添水。
然后皇帝又开始夸:雉奴也太孝顺了,果然是朕最贴心的孩子。
李治原来也没少被夸,但今天被夸得太密集,以至于他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等下,四哥是不是天天被父皇这样夸,所以信了他是父皇唯一的大宝贝,才总想对太子哥哥取而代之吧。
据他所知,父皇虽很爱夸赞儿女,但……其实是很少直接夸太子哥哥的。
太子哥哥承担了父皇绝大部分的期望和严苛。
李治看着眼前十分满足于他倒了一杯蜜水的父皇:如果是他将来做了太子,能接受如今宠爱他的父皇,变成一个要求甚多,看他怎么都不满意的严父吗?
他会不会也如此刻的太子哥哥,患得患失,心里苦闷无处排解,以至于行为失矩?
不同的身份,就要承受不同的代价。
李治放平了呼吸,耳朵也褪去了红色。
他,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
晒孩子,是家长们的通病。
皇帝在惊奇发现了幼子的成长后,只自己高兴觉得有些孤单,便先一挥手,大方赏赐了晋王府所有属官,还让李治回去亲自分赏。
之后仍觉得不够,又让云湖请长孙无忌回来说话。
才冒着严寒走回门下省,还未及坐下好好喝点热水暖暖的长孙无忌:……
你是皇帝你有理。
只好揣上一个新手炉再顶风走回来。
长孙无忌进门后,皇帝就将方才的事儿细细说了一遍,中心主旨便是:发现幼子比想象的更出色。
长孙无忌顿时不冷了,心头火热。
之后便努力按捺住喜色,做出大舅哥兼宰辅的本分,在旁对皇帝庄重严肃点头道:“陛下从前是太过疼爱晋王,才总觉得孩子长不大——臣也是如此,两个小儿子就总觉得要护着些,其实老大老二他们在这个年纪,早就被臣扔出去摔打了。”
两个父亲讨论的不亦乐乎。
长孙无忌乘势就替李治要来了一份差事。
“李勣大胜归朝,合该有一份亲王迎出城门的体面。”
“陛下既然觉得雉奴如今也长大了,不如将这桩事交给他去做?且陛下也别操一点心,只让他自己去与礼部论仪程去。”
皇帝笑容满面:“好,就这么办!也让旁人看看,朕的雉奴也长大了,还这样能干!”哪怕是长孙无忌,也被皇帝这至为骄傲的语气,激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这雉奴不过是去做一份迎接工作啊,妹夫你要不要这么骄傲过头啊?好似大败薛延陀的是雉奴一样。
*
贞观十六年十一月,李勣班师回朝。
晋王奉圣旨亲出长安迎接。
从长安城外到皇宫的这段路上,李勣没有骑马,而是跟李治同坐一辆皇帝特许的朱盖华轮,并饰以象牙的豪华大车。
因预备着要去见圣人,李勣早已经在城外换下了戎装佩剑,此时是一身官服。
李治略一打量他,不由就问道:“大将军气色怎么比离京的时候还好?”
明明征战数月,但李勣脸上并没有什么风霜刀剑之色,与离开的时候相比,气色还真是更好了,都不用人说客气话。
李勣很坦诚,开口时还忍不住笑了:“人逢喜事精神爽。臣在漠南先是打崩了薛延陀的大军,没几日就收到入凌烟阁的佳报!臣只觉此生圆满了。”
说这话时他的喜意已然能控制住。
李治却不知,其实李勣在第一次听闻这个消息后,先是跟来报信的几路家下人,都反复确认了十遍以上,他确实名列其上。
直到完全确定后,李勣就兴奋地纵马在漠南之地奔了半夜,甚至差点迷路。要不是老马识途,可能凌烟阁上的功臣就要多一位已故,少一位健在功臣了。
当然,这种有点丢份的事儿,李勣绝不肯说给晋王。
他说出口的是一份沉甸甸的道谢:“多谢王爷为我进言!”
李治却莞尔摇头:“我是为大将军说过话,但应当不是我的缘故——四哥更得父皇看重,他也曾为江夏王说过话。甚至三哥都特意上书,从封地上回来了一趟,也是为了江夏王。”
李道宗是宗室,本人又有本事,人缘很好。
李泰是想拉拢李道宗为己用,三哥吴王李恪大约是出于平日私交不错,且李道宗又确实有功,所以也出面送了这样一份人情。
然而最后李道宗没有入凌烟阁。
李勣何等关注凌烟阁相关消息,李道宗这种跟他情况差不多,各有优劣的竞争对手,他当然更是上心,这些情况也都了解。
可他没想到会从李治口中听到这些实在话。
晋王竟然一点也不居功!
他拜托过晋王替他说好话,而如今他也确实入了凌烟阁。回来的路上,李勣已经仔仔细细想过了他愿意为此付出的代价——他也早已告诉过晋王,他会替他镇守并州,不只是因为皇帝的安排。
换句话说,他李勣现在有两位君主,最高级别当然还是皇帝,其次就是晋王了。
晋王如果让他去做一些私事,只要不是谋反,他就会去做。
若是……晋王想争储君位,他也会站在身后。
早在长孙府上,李勣就敏锐察觉到了,国舅爷对晋王的喜爱看重,不只是一个舅舅对小外甥,他甚至怀疑,国舅爷将凌烟阁事告知,是为了晋王,而不是为了自己。
别看太子和魏王各有班底,但只要有长孙无忌一人的偏向,那这就是三足鼎立。
这就是作为国舅爷与凌烟阁第一人的实力。
李勣早把一切盘算的明白。
若是这回,李治对他提出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李勣都会答应下来的。
而李治不挟恩图报,李勣就已经很感激了,但不想晋王竟然坦坦白白说了李道宗之事,然后笑眯眯道:“父皇再疼爱我们,在国家大事上也不会听我们的,可见大将军能上凌烟阁,是自己的功劳。在父皇心里,大将军哪怕年轻也配得上凌烟阁!”
在世俗观点看,年近五十的李勣不算年轻,但在凌烟阁一众人中,李勣妥妥是‘后起之秀’。
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要想,他能上凌阳阁,会不会有长孙无忌和晋王的功劳,但晋王,就是这样柔和且笑眉笑眼地祝贺他,告诉他,都是大将军自己的功劳。
说的李勣再次热血沸腾,心潮澎湃起来。
同时,在李勣眼里,晋王那高洁的品格,就像他曾经见过的大漠北地山巅上的积雪一样无暇!
这样的想法,直到李勣进宫面圣谢恩,回到家中后还久久不能散去。
*
李勣回府第二日一早,儿孙并在京的所有嫡系旁系李氏族人,都集体来给他拜贺。
人头攒动,族人们均昂首挺胸,喜色盈腮。
他们的家主,上凌烟阁了嘿!
自从凌烟阁的消息出来,就长久霸占京中头条新闻。
长安城显贵云集,号称掉下来一块石头都能砸中官员。
这里永远不缺大人物。
原本,京中官员门第会以世家、勋贵、寒门来作区分。但自从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名单出来后,一个新的标准横空出世——那真是谁家出一个能上凌烟阁的顶梁柱,谁家子孙出门走路都比别人头抬得高八度!
可见经过高祖和二凤皇帝二十多年的执政,如今社会风向终于有了较大的逆转:人们不再凡事以世家的标准作为标准。朝廷的认证,重要性已经越来越重。
悄无声息的,凌烟阁的分量,超过了崔卢等世家的名望。
这是二凤皇帝与旧时代的角力,他一手挽住时代的缰绳,将整个世界拉向了自己胜利的一方。
民心就是最好的答案。
倒是李勣,见家人们全都脸上喜色沸腾,要是长了尾巴,恨不得一个个变成峨眉山的猴,上蹿下跳起来——
心里顿生不满!
李勣立刻沉下脸来警告族人,近来一定要安分守己,决不能得意忘形,做出什么让人抓住小辫子的事儿来。
他能上凌烟阁,有多不容易,他自己知道。李勣是武将,不搞什么怀柔政策,哪怕面对自己的族人,也非常直白地勒令他们:都管好自己以及自个儿相关的人,凌烟阁的画像要等明年年后才能正式挂上。
在此之前,要是哪个蠢蛋要是做了蠢事,连累了他的名声,甚至连累了他不能上凌烟阁,谁就等着去死吧!
李勣的声音不说多么严厉,但他的目光已经告诉了所有人,如果因族人裹乱,害得他最终没有挂进阁里去,那人绝对会死,还会死的很难看!
于是他的回归,就像一盆冰水,把整个沸腾的李家浇了个透心凉,所有旁系都老老实实回家,准备直到凌烟阁正式落成前,他们全都改成王八属性,坚决不伸头出去。
警告完了旁系与亲属,李勣对自己的儿孙还是比较放心的,于是让次子李思文跟他汇报下这些时日京中的大事,又让孙子李敬业去整理下近来收到的礼单。
他既然回来了,就要一一回礼。
听完儿子的汇报,李勣揉了揉眉心:京中的事儿就是错综复杂,有时分析京中各种情报,可比战场上还要累多了。
他准备先着手处理礼单这种轻松事。
查点贺礼时,其中有一份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只白玉碗,洁白的羊脂玉像是用雪捏成的一般,一点儿瑕疵也无,又有着温润宁秀的玉石玉泽。
更难得的是,这只玉碗里,还装着一朵小小的碗莲,比一般的碗莲还要小一倍,所以才能装入一只玉碗中。
碗莲也是洁白一朵,叶片翠绿,花瓣剔透莹白,因小巧玲珑,而更显得分外雅致干净。
李敬业手里就抱着记录礼单用的竹椟,翻了翻,禀明是祖父的亲信下属送了来的。
这位副将曾经跟着侯君集参加过灭高昌之战——这样的绝品,大概是高昌国的宝物。
想来是这回老领导上凌烟阁的大喜事,让这位副将拿出了压箱底的宝贝。
李勣看见它,立刻就想起了今日的晋王:不错,晋王的品性,就像一朵玉碗里的洁白莲花。
于是次日李勣再进宫面圣详说薛延陀一战时,就顺便给晋王送去了白玉碗莲。
并道:“臣见此白玉雪莲,如见晋王。”
李治收下了这份代表着善意的礼物,也爱其精巧,就直接摆在了案上。
可惜他似乎对白莲花的香气有些过敏,崔朝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晋王在打喷嚏,鼻子都被细麻纸擦的有些红,像是只兔子。
“王爷病了?”崔朝忙问道。
李治摇头,揉了揉鼻尖:“不,应该是这花的香气,令我总是鼻子痒痒的。”
他遗憾道:“可惜了这玉碗白莲倒是好看,我却摆不得了。阿朝你拿去摆吧,这东西搁在你身边也不辜负,此事我与大将军说一声就是了。”这样的花,搁到库房里去不见天日才是白可惜了。
说着李治还伸手戳了戳那朵小白莲,也有几分惋惜:“但别说,这花的样子,我还是挺喜欢的。”
崔朝望着这清透的白玉碗莲,见在阳光下轻微晃动的花瓣,清远洁净,忽然开口道:“王爷不如……把这白玉碗莲送给姜太史丞,想来她应当会喜欢的。”
崔朝想起姜沃在太史局的位置,她坐在窗边,早起日出东方,半面阳光会照进来。
她似乎很喜欢沐浴在阳光里,像是鲜花喜欢阳光雨露。
这白玉碗莲若是摆放在姜太史丞的桌上,映着日光与她绿色的官服,想来就是让人心情很好的一幅画卷。
李治也点头:“也是,此物颇合太史丞的姿仪高澈,明儿就给她送去。”
次日,姜沃果然收到一朵小白莲。
听说了这玉碗白莲的来路,没忍住当场笑出了声。
李治心道:姜太史丞原来喜欢莲花啊。
美好的误会。
*
收到一朵小白莲的第二天,姜沃见到了神医孙思邈。
先到太史局的是卢照邻,姜沃一见他,就觉得他身体状况明显比去年冬天好一些。
卢照邻与她见过同僚礼,然后告知:“孙师先面圣去了。”
孙思邈一到京城,就有人上报皇帝。今晨直接有宫里的马车出去,将老神医请了进来,为皇帝扶脉。
与许多隐士神医不同,孙思邈其实一直跟皇室没有断绝联系。
隋朝的时候也曾多次奉召入宫为两任隋帝请过脉,只是对于朝廷要封的官职,一直辞谢不肯做。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他要去外头八方行医、采药,方能积累经验。且情商非常高地表示:他不断精进医术,也于为陛下请脉这件事上有益处啊。
且孙思邈虽辞官不受,但他也应了会隔几年就进京一次,给皇帝请脉,并且上京这一年会留两三个月之久——太医署尚药局的大夫都可以来请教他。
如此会做人的神医,这换了好几朝的皇帝,也就都由着他不做官,去‘积累经验’去了。
今年孙思邈进京,当然首要给二凤皇帝请脉。
姜沃对于要见到药王孙思邈,怀有无比的期待。
这份期待,旁边的卢照邻看的清楚:虽说姜太史丞还是云淡风轻的神色,但唇边的弧度,就是比之前要高一点点,眼睛也更亮一点。
*
姜沃对孙思邈的了解,不止局限于史册中,也不只听了卢照邻的介绍。
她是认真打听过得,确定了此世的药王,依旧是那个不以医术密敛自珍,依旧是‘凡有疾厄者,皆救治’的医者仁心。
于是见到一个亲自背着药箱,走近太史局的身影,姜沃就忙从正门下了台阶迎过去。
一路将其迎入太史局待客的正堂,彼此分宾主入座。
孙思邈入座后,定睛看清这位要送医书与他的姜太史丞时,却是一怔。
这半年来,他听卢照邻提过许多次这位姜太史丞。
已知她幼年坎坷父母早逝,还曾得过几年离魂之症,数年不能开口说话。又常听卢照邻感慨在太史局,不管是占星还是卜算吉日,都是很耗心血的事儿。
以至于在孙思邈的脑海里,勾勒出来的‘姜太史丞’是一个出身坎坷但天赋异禀的小姑娘,单薄而娇弱的女子形象。
孙思邈都做好了准备,给她也扶个脉仔细开个方子调理一二。
毕竟孙思邈也精通天文卜数,知其确耗精神气血,年纪轻轻若格外入了此道,易有伤了寿数之险。
然而一见面,却见这位姜太史丞肤色莹白凝润,双目熠熠有神,头发乌黑如鸦翅,光泽明亮——正是六脉调和,身体格外康健的表现。
孙思邈不由转头看了一眼卢照邻:小朋友,你是怎么回事?
*
而姜沃看清孙思邈,只有更惊讶的。
且说,孙思邈的年纪一直是个迷。
有人说他是隋文帝开皇间生人,但也有前朝,前前朝的老人说才不是,孙思邈可是北周元年出生的,而北周似乎都不是终点,还有传说他是再往前北魏年间出生的!
按以上几种说法,孙思邈可能是七十岁,也可能是八九十岁,当然,若是传说中来算,那他已经是一百多岁的人了!
越传越神奇了。
反正他的年龄是个迷,横跨好几个朝代。
但无论如何算,哪怕按最小的年纪来算,也该是个正经的七十岁往上的老人了。
可姜沃见到他,惊讶之余不由感叹:原来世上真有鹤发童颜之人!
孙思邈神色温和,整个人像是一株青松一般,让人想到苍郁稳重。他脸上并非没有皱纹,也能看出岁月的痕迹,但他的神色又是那么安然,眼睛也很明亮,丝毫没有老人的混浊感,反而像是清透却又温暖的泉眼,目光中总是流露出善意的观察关怀神色。
而他的身形也很挺拔,没有佝偻老态,一袭朴素褐色麻衣站在那里,若只看身影,会以为这是个正当年的壮年人。
是个让人看不出年纪,却又极其信赖的长者。
姜沃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以后我上了年纪,也想要这样的老去!
两人都被对方的健康状态震了一下,唯一健康有问题的卢照邻,倒是不觉得,只是尽职尽责作为中间牵线人,彼此介绍。
除了卢照邻,并没有外人知道,姜沃要将医书送给孙思邈——姜沃毕竟是朝廷命官,有了医书自己藏着便罢,若是要交出,论理当然该上交朝廷,交给太医署,而不该交给一个在野的医者。
所以姜沃从前也只托给卢照邻,私下转告孙神医,她有珍秘医书相赠。
今日孙思邈过来,旁人也只以为,他是来给袁仙师看眼睛的。
姜沃便与今日当值的监候周元宝说了一声,引着孙思邈往后走:“孙神医请跟我来,师父在后面。”
孙思邈举步跟上,边走边随口道:“距离上回见袁小友,也有数年了。”
这世上能叫袁天罡为小友的人也不多了,孙思邈就是一个。
袁天罡跟孙思邈早就相识,甚至跟袁李二人一般,孙思邈对袁天罡有半师之谊。
故而两人虽经年未见,彼此相会时,却没有丝毫生疏,宛如每日相见的朋友一般。
袁天罡眼睛不好,也没起身,只是侧耳听着似的,然后道:“来了?”
孙思邈点点头,脱去外头的靴子,踩上竹席:“你这屋里倒是暖和。”然后非常随和席地而坐,还不是正经的跽坐,就是洒然盘膝而坐。
自然的不得了。
卢照邻也跟着进来了,行礼拜见过袁仙师,倒是正襟危坐。
姜沃作为袁天罡弟子,自然要为师父尽地主之谊,为所有人上茶,上的是泉水沏的清茶,室内弥漫开茶水清新的香气。
如今她已经摸索到一些制茶之法。
从前太医院的茗叶,都是按照药材储存的方法,摊晒萎凋过的。虽不如专业炒茶,倒也是歪打正着算是‘粗制茶’了。
姜沃曾经要过一些刚采下来的鲜茶叶试着冲泡过,还请媚娘尝,媚娘非常精准点评道:“你是不是给我喝的松针或者什么树叶子泡水啊?”,可见鲜茶叶若不经过处理是没法喝的。
后来得了炒锅,姜沃试着炒茶,才慢慢向着前世的口味靠拢。
卢照邻端起来尝了一口,果然觉得口舌生津。
他放下茶盏,不由去看袁天罡摸索茶杯的样子——卢照邻第一回见袁天罡是在诗会上,对袁仙师仙风道骨也很敬服。
也常可惜可叹这天下第一相士眼睛却坏了。
今日再见,却听袁天罡只是一味闲话谈天说地,不提病症,都不免替袁天罡着急。
见孙思邈开始品清茶,卢照邻才在旁轻声道:“孙师,袁仙师的眼睛……”卢照邻跟着孙思邈调养身体这段时间,已认其做老师。
孙思邈闻言就点了点桌子,对袁天罡道:“来,伸手。”
袁天罡这才把手搁在桌上,孙思邈微合目扶脉片刻,之后笑了笑。
见他露出笑容,卢照邻还以为有希望,忙殷切看着孙师。
谁料孙思邈断然道:“治不好了。”这装病当然是永远不可能治好的。
卢照邻不由大为失望。
在卢照邻眼中,袁天罡本人也挺失望的,他‘怅然’收回手叹了口气:“唉,这都是之前透露天命太多的缘故啊。”
姜沃也适时跟着垂目叹息。
卢照邻越发被这气氛感染到了,成为了屋里唯一一个货真价实难过的人。
孙思邈见他师徒如此,不禁笑了,这大概就是‘君子欺之以方’吧。
于是换了个话题,对袁天罡道:“虽说你‘眼睛不好’,但眼光还在,终于收到合心意的徒弟了。”
袁天罡闻言带笑:“是啊,我是后继有人了。”
又问孙思邈:“你还在广收门徒?”
两人收徒方式完全相反:袁天罡所学,在传授弟子上,最挑剔资质;而孙思邈的医道,则最重弟子心性。
对孙思邈来说,医者要先有仁心,接着便是耐心恒心,对医道的天赋,倒是排到后面去了。
因而只要有品性的少年人来拜师,他都会带在身边,好好教导——虽说精通医道肯定要天赋,但在他看来,不必每个弟子都成为名医。
只需扎扎实实学到些本事,不要胡乱行医误人性命,能够秉持仁心力所能及救济病患,便是他的好徒弟!
因此他收过的学生,足有三百多人。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算是亲传弟子的也有十多人。这回上京,身边就跟了六个弟子。
哪怕不是学生弟子,只要遇见个真心求问病候医道的,孙思邈也乐于给人讲解。
因此袁天罡这一问,孙思邈便颔首:“我走遍四方,也是想多教出些医者来——这世上大夫总是不够的。”
姜沃就更笃定了:她的书将要交给对的人了。
孙思邈与袁天罡叙旧完毕,就转向姜沃,温和道:“听升之说起,姜太史丞有医书要赠与我。”升之,是卢照邻的字。原本卢照邻未及弱冠,不起字也可。
但因卢照邻要入朝为官,其父便早给他定了字。定了‘升之’二字。姜沃头一回听就觉得,谁说世家清高啊,看看卢父,对儿子入官场,抱有多么淳朴的期许。
*
孙思邈眼神与声音一样温和:虽然是举世闻名的神医,但对于姜沃一个小姑娘要送他医书的行为,没有丝毫看轻。在孙思邈看来,哪怕她要送的医书上,都是他已经知晓的方子,此等心意也是值得好生相待的。
姜沃取出自己近来熬夜抄完的册子,共三本。
孙思邈接过来,不过匆匆翻阅几张,便不由诧异震动:这里头有的医术和方子……竟似超脱于当世!
他不由抬起头凝视姜沃。
姜沃坦然回望。
旁边袁天罡虽未看过小徒弟写的医书,但大约能猜到什么事,于是懒洋洋靠在一个大绣枕上道:“你难道没听说过,我这小徒弟自病后,有天赐机缘,常有神梦。你虽才进京,但近来应当在长安一带,也听说过棉花吧。”
孙思邈颔首:“听过。也听升之说过来历了,只是医书……”
棉花不过是一种植株,梦到也就梦到了,听说也是去西域的使团偶然发现捎回来的。这种神梦很正常,但再没听说有人能梦见完整的一套医书的。
姜沃依旧是坦然望着孙思邈:“梦中多年,我一直是病人。所以对医道所记最为清楚。”
孙思邈笑了。
有什么要紧呢。
他活到这个岁数,早就深明‘问迹不问心’,世上奇异之事太多,原不该深究旁人的底细。
姜沃起身恭行晚辈礼:“这医书,唯有给孙神医,才不辜负天下万民。”
*
姜沃送出医书这一晚,睡的特别好。
也是近来抄书抄累了,这一觉就格外轻松。
次日起来,见冬阳遍洒,只觉得心里也暖融融的,于是元气满满去太史局当值。见到她的人,都不由夸一句气色真好。
尤其是周元宝,还问她,是不是最近又有什么好吃的,才气色上佳。
然而午后,姜沃却见到了一个气色不如昨日的孙思邈。
显然是熬了夜的样子。
果然,孙神医往她对面一坐,就道:昨日回去通宵达旦,连觉也不睡了,食也不知味,只边看书边啃了一个饼,一歇不曾歇的将这三册医书粗通了一遍!
“实在受益匪浅!”
孙思邈再神医,也有时代的限制,比如他的《千金方》里,也花了章节介绍过巫医驱邪等术。
但在其余医术上,他已经比当代人走远了太多,也正因此,昨日他拿着这三册医书才越读越喜越惊,甚至于晨起第一缕朝阳洒在身上时,久违的落下老泪。
他必要精研此书,传道受业!
将来,定会有许多病患,就从此书上,向阎罗殿夺回一命!
于是他今日过来,是想郑重再谢一回。
无论如何,得此医书的人,没有私藏,也没有将其交给太医署作为皇家秘方,而是给了他,并且期盼他传于天下人。
见孙思邈起手,姜沃连忙隔桌托住,她绝不能受药王的致谢礼。
她所托付的事儿,孙神医本来就在做了。
孙思邈又道:“我会回禀圣人,在京城留一整年,仔细整理这些医书,开医馆广收弟子——京中权贵最多,有什么新的药方、医术,最易传开,取信于万民!”
*
姜沃把孙思邈送出太史局大门时,正碰到晋王进门。
晋王身后只略错开半步,还跟着一个身着紫色袍服的中年男子。哪怕穿着官服未着甲胄,也显而易见是位大将军,身上自有一种沉稳刚健,兵戈冷锐之气。
她已然看过阎立本的初稿,一眼认出,这位便是方班师回京,碾压薛延陀威震漠北的李勣大将军。
姜沃不期两人今日一起到了太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