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成宫东宫。
李治有些头疼。
他挥手让宫人都退下,只留了两人。
“今日咱们好好说说话吧。”他对面坐着的是脸上带了些委屈之色的太子妃王氏。
王氏委屈点头。
且说搬到九成宫后,王氏被这东宫吓了一跳——之前李承乾命人把这院中的花草都拔了,甚至还留了个大坑在院里。前年圣驾离开后,九成宫的宫人也不敢填,不敢动,就这么搁着了。
今年王氏一来,觉得这东宫也忒难看了,就让人填土种花。
整理过院子后,王氏看殿中的各种摆设也不舒服起来,就要开库房全都换过。
晨起李治没在东宫,正在皇帝处。卢夫人直接就给拦住了,软中带硬道:“太子妃若是要大换东宫陈设,须得回明太子殿下。”
王氏不由气恼:难道她作为太子妃,连换些家具陈设都不行了?
于是李治一回来,就遇到了来告状的王氏,以及在后面跟着请罪的乳母。
他已经没有脾气了。
于是温言安慰了卢夫人两句,就屏退下人,要单独跟王氏好好聊一聊。
他是个防患于未然的人,王氏这个性子,他早就有心跟她好生谈谈,只是一直没空。
现在正好是个契机,也是不得不聊了。
他的手指在桌下无意识叩了两下,开门见山道:“从今后,这东宫的一应库房、内务,太子妃就不必管了。”
王氏刚要张口,李治就抬手制止:“还好这次有乳母拦着,若是依着你的心思,只怕要把东宫全翻新一遍。会为我惹来麻烦。”
见王氏错愕不解,李治忽然有点羡慕:听闻王氏是家中独女,上头只有年纪相差挺多的一个兄长。从小,应该过得很随心所欲吧。
并非物质,而是那种心性上的随意,想做什么并不考虑更深层的后果,只需要想一想合不合书上的规矩与自己的喜好。
“我才做太子两月,就急着大改东宫——旁人会怎么看?父皇又会怎么看?”
王氏张了张口,有点艰难试探回答道:“嗯……圣人会觉得殿下太急躁了吗?”
李治摇头:“只怕不只如此。”
王氏就继续琢磨还会产生什么后果,李治已经往下说了——他不需要王氏琢磨明白,只需要她清楚一些红线,别去做某些事。
父皇交给他识人,择人,用人。
他自也有择人而用的标准。
王氏对他来说,像是一个处于重要位置上,却不太好用的官员。他没有时间手把手去把人教成自己所需的模样。
他只能给她画一个安全框,让她安静呆在里面。
只要别添麻烦,就是对他最大的助益。
严肃画过线,李治又放缓了些语气劝道:“你毕竟才入宫,也并不了解宫里的情形,还是将宫中一应细务都交给乳娘吧,她是母后在时亲自挑了替我管宫事的——太子王妃出身世家,必是懂得敬重婆母,顺从长辈的吩咐。”
王氏下意识点头:嗯,这个家中是教过她的!
见太子对她好声好气,王氏心里就不太委屈了。
而且她也想起,她母亲仿佛也是一直没能完全掌家的,哪怕祖母病着,母亲也要常去回禀家事,长辈的话大过天。
于是她点头接受了这个结果。
李治见她终于点头,就起身准备走,却又被王氏叫住,殷切道:“那,殿下,不管宫务,我也得管点别的吧?我是太子妃,总不能天天坐着,什么都不做啊。”
李治还真挺想她坐着不动的,但也知道不现实,想了想:“我听乳母说,太子妃记性甚佳,才入宫一月,就能把宫正司的各种戒律背的滚瓜烂熟了?”
“我新入东宫,宫人的数目较之原来添了一倍有余。原来几个用熟了的管事人,都有些吃力,不如太子妃来管一管这东宫的宫人,不必他们为人多灵巧,只要都守着规矩别出错就行。”
李治如今用的,还都是从前做晋王时的旧人。
王氏闻言顿时高兴起来,把换陈设的事儿忘到了九霄云外,起身告退,还不忘说一句:“好,我原就觉得,殿下为人实在太宽柔了些,这宫里好些宫人都不怕殿下,经常偷懒耍滑,既然殿下许我管,那我就要给这东宫里立点规矩!”
李治见她立刻斗志昂扬地出去,心情颇为复杂:有点羡慕,有些无奈,有些怅然。
最后凝成一种清晰的孤单的认知:未来长路漫漫,必有波折,然而他的太子妃,并不是他的风雨同路人。
*
终于暂时把太子妃放到框里安置好,李治也很是松了一口气。
他这才有心情叫小山:“把今日要看的公文都搬来给我看吧。”
自从他入了东宫后,每日送到他这里的公文、礼单、名刺多了许多。
当然,不是什么公文都能到他跟前。投往东宫名刺,会有专门的书令帮着接收和分理,还有录事官一一记下来,以备后查。
比当时做晋王的时候严格许多。
只这一事,李治就觉得有种时时刻刻被人盯着的不适感——与朝臣的来往,都在人眼皮底下。
好在李治的社交关系简单,走的最近的重臣长孙无忌、李勣还都是皇帝钦点了要他多亲近的。
以后他也决定完全跟着父皇的步伐走。
小山拿过来两个大盒,里头分了七八格,都装着厚度颇丰的名刺、公文和信函。
李治:还没看就累了。
他深吸了口气,准备开始忙碌琐碎的一天。
李治一一看过去,很快发现了两封熟人的信函:一份来自崔朝,一份来自姜沃。
李治先看到的崔朝的,拆了一看就露出点笑容来:阿朝之前过来了一趟,说起要帮姜太史丞管宫外产业之事,现在送信来是已经办妥了。也好,到底是姜太史丞父母的遗业,都变卖了可惜,但若不变卖,将来被有人拿来做文章,也是一桩麻烦事,都交给阿朝就好了。
然后又看到了姜沃的信函。
没拆封前,李治原以为姜太史丞也是与他说这件事的。谁知拆开一看,里面说的居然是女医事:孙神医处,苦于没有一个颇通文字,又懂一点浅显医术的妇人,来传帮带新的女医。
姜太史丞想到了从前太子的乳母遂安夫人,就问起夫人是否愿意跟着孙神医学《妇人方》,遂安夫人已然同意,想请太子帮着与陛下说一声,允遂安夫人出宫。
完全出乎李治意料的一事,但却让他觉得是神来一笔!
他近来也为遂安夫人悬心来着。
李承干去黔州,并不肯让乳娘遂安夫人同行——何苦来着,乳娘在宫里呆了大半辈子,不必再跟自己背井离乡去流放。
于是李承干走的时候,把妻儿和乳母都一并拜托给幼弟了。
李治也没有辜负兄长的所托,早早向皇帝建言,给了太子嫡长子李象爵位。
父子俩商议了好几回,才定下来给一个国公,爵位不会太高引人非议,也不会低到让人轻视。
又有李治亲去与长嫂苏氏谈了片刻,得知嫂子很不愿再住在宫中这伤心地,更愿意在外头住,远离宫廷好好教养独子——毕竟在宫里,她身份太尴尬了,原本是国家未来的皇后,韦贵妃面前都只需要行个平礼,现在却与丈夫一同是庶人身份,实在想想就难受。
于是李治便代她奏明父皇。皇帝便赐下离皇城最近坊子里的一处大宅,令常国公母子居住。
然而遂安夫人却没能跟着苏氏走,继续照顾太子的独子——
其实太子夫妻关系一直不太好。苏氏开解不了夫君,有了儿子后,索性就放弃了开解,甚至开始躲着李承乾,专心管儿子。
为了这事,之前遂安夫人与苏氏发生过不少意见冲突。如今苏氏搬走,又有自己的亲信,自己的乳娘,自然不肯劳动遂安夫人。
故而遂安夫人依旧留在宫中。
作为太子的乳母时,她是三品郡夫人,现在自是不能了。皇帝念旧情,还给她保留了个五品乡君。又想着她是长孙皇后当年给嫡长子选的乳母,皇帝便让她继续留在东宫,一起照应现在的太子李治。
宫中人人依旧以夫人呼之。但遂安夫人也是心气全无,待得尴尬,这回跟李治同来九成宫,是想着直接在九成宫东宫养老,不再回长安去了。
李治也无法开解。
今日见到这封信函,便觉姜太史丞这个提议,实在很妙!
于是他搁下其余的事,先让小山请遂安夫人过来。
*
“殿下,我是很情愿的。”
姜沃试着找到遂安夫人,说出这件事时,她立刻就答应了。
那一刻,遂安夫人想起的,是长孙皇后。
皇后娘娘生了七个孩子,她走的时候才三十六岁啊。
作为皇后身边人,皇后孩子越多,自然是与皇帝越伉俪情深,她们是高兴的。
但每一次,尤其是后来几回皇后有喜讯的时候,遂安夫人心里又何尝没有一点害怕和担忧。
她既然是乳母进宫,自是生过孩子的。也只有真的生过孩子的妇人,才了解一次长达一年的产育(从怀有身孕到出月子)会对女人的身体造成什么样的改变。
当然,这世上有人身体好,怀孕生产一回,似乎没有什么影响,用外头的村话说,女人白天还能下地,晚上就把孩子生了,仿佛一点儿事没有。
但,这是七次啊。
偏生,那些妇人隐疾怎么好对人说去,更别提让人看。皇后有时候扶着腰对她说:“喝药喝的我舌头都是苦的了。偏生我一说不舒坦,陛下便一回回催尚药局,尚药局又一遍遍改方子,越改越苦。”
遂安夫人记得,那时候还是太子的承干也着急,后来皇后病重,甚至还提出过要释放死刑犯为母后祈福的事儿,被皇后止住了,只道生死有命,何必扰乱国法。
明明身边人都是关心急切的,却没有什么好法子,甚至,好多时候他们并不知道,皇后真正的不舒服是什么。
那是只有妇人间才能心领神会的一些难处。
这些事儿,遂安夫人当然不可能跟眼前的太子李治说透,她只是垂泪道:“想想文德皇后从前那些年的不舒服,我就极愿意去孙神医处学《妇人方》的。”
“又听姜太史丞说,这回新修的《妇人方》,除了脉象和药方,还有些不少平日里的保养按摩药浴之法,若真如此,那真是造福于人的好事。”
“那些年?”李治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长孙皇后病入膏肓时,李治已经八九岁了,自然是记得的。
但再往前几年的记忆就模糊了。他只是记得母后没有卧床不起的那些年,每日都要忙于宫务以及照料他们这些孩子。
每回见了他们,脸上都是温柔笑意,总是耐心地回答他们围着她提出的一个又一个问题。
可如今听遂安夫人提起,不只是那一两年,母亲先前亦有多年痼疾不适,只觉得无尽伤感。
原来在这之前的许多年,母后就已经在忍耐痛苦了吗?
李治忍住泪意:“好,我去向父皇说此事。”
遂安夫人伸手,轻轻的在李治的手背拍了两下,是不太恭敬但很亲近的动作——这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呀。
“太子殿下,东宫难坐啊,你……要好好听圣人的话。”
*
从九成宫离开前,遂安夫人特意又到了一趟宫正司。
上次她只顾着答应此事,这回过来,一则跟陶枳道别,二则想跟姜沃细细问些孙神医的脾性,以及有无忌讳。陶枳看出来她这是格外上心,要出去跟着孙神医学着带女医了。
“正好,今日她休沐呢,这孩子休沐也不闲着,我看她叫人帮着搬了好多竹子去屋里,也不知又再捣鼓什么。”陶枳边说,边叫了个小宫女,让姜沃过来。
姜沃将孙神医的性情一一说与遂安夫人后,就离开陶枳处,将空间留给两人告别。
自从太子出事,陶枳每次见了遂安夫人就心酸:她才四十来岁,鬓边却是白发丛生,乍看如老妪。不过此时她神色间,总算没有了太子被废后那种死寂熬日子的漠然,而是燃起了许多生机。
陶枳简直阿弥陀佛:遂安夫人的大半个人已经随着太子流放碎掉了,剩下的半个她,总算找到了寄托。
*
姜沃今日确实在摆弄竹子。
昨夜她跟着李淳风观星去了。
夜静人无万籁俱寂,两位师父都不说话的时候,安静地简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听到心跳声!
姜沃忽然就又想起了那个梦境:大夫问了她的病情,然后……听了她的心前区。
听诊器!
她在医院住久了,见过各式各样的大夫,有一位老主任查房,就跟有的老师讲课似的,特别爱侃大山,容易跑题。
有一回这位老主任指导过学生辨别心音后,就问起这听诊器的原理来。
见学生们都答不上来,就把病历夹子一放,开侃了。
讲之前还摇头道:“作为内科大夫,听诊器就像是学生上学带笔一样——手边最常用的,你们居然不知道原理?”
姜沃也得跟着听课(主要她是被听的模型),躺在床上也跑不掉。
“……总之,听诊器就是为了放大与收集声音的。高中物理都学过吧,声音在固态中传递的快,衰减小。”他举了举听诊器一端,需放在病人身上的金属头。
“在没有听诊器之前,大夫要想听听人的心脏有没有问题,肺里有没有感染的杂音,可是要趴在病人身上去听的!同性也就罢了,在古代异性可不让你去听,多少得给一个大耳光。”
“何况,就算趴上去。”主任还特别幽默地拍了拍自己的啤酒肚:“若病人是我这种胖子,有脂肪护体,也听不太清楚的!”
“其实最一开始的听诊器,只是一根细长木管,那时候还有个特别浪漫的名字,叫‘医生之笛’。”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里,姜沃回想起这最要紧的一句话。
像是有悠扬的笛声,穿过重重迷雾传入耳中。
系统给她的医书,会删掉超越这个时代工业水平的技术。其实有时对她也是一种误导——毕竟真正的听诊器,是标准的近代产物,还被称为医学进入现代医学的里程碑。
大唐完全没有橡胶这个概念、没有完整的工业体系,连听诊器上那根橡胶管都做不出来,何况是标准化听诊器。所以系统给的医书里,没有这种现代医疗器具。
但她其实可以靠自己做出‘医生之笛’。
*
姜沃是被李师父点回来的:“怎么走神了?困了吗?”
她转头问曾亲手改造过浑天仪的李淳风,眨眨眼道:“不困——师父,我有一物,想请您帮我看一看。”
李淳风点头:“拿来吧。”
姜沃:“我才刚想到,等我回去做个最基本款,就拿来给师傅看。”
李淳风颇为警惕,但警惕中分明又带了点期待:“是新的炊具吗?”说完似乎被自己说饿了,转头问袁天罡:“袁师饿不饿,我去弄点吃的吧。”
一直在旁边晒星星的袁天罡立刻坐起来:“好啊!”
姜沃:……
下回吧,下回把挂炉烤鸭给师父描述一下。
反正炼丹房都改成厨房了,也不差多加个挂炉用来烤鸭了。
*
于是下了夜班,姜沃没有如常补眠,而是寻人要了许多长短粗细不一的竹子来。
她觉得现代听诊器都做的标准化长度,一定是经过试验的,是最方便声音传导过来的长度。她就照着差不多长短的挑了许多竹子。
媚娘进门的时候,就见姜沃在摆弄一根竹管,竹管两头粗细略有不同。只见姜沃还特别认真把竹管的一头贴在桌子上,以手轻叩桌面,然后侧耳去听。
“这是做什么呢?”
媚娘走近后,才发现桌上不只有一根竹管,而是堆了几十根。
姜沃就拉她坐下:“姐姐别动,让我听一听。”
她先起身把门关上,尽可能隔绝了外面的杂音,然后开始把各种竹子放在媚娘胸口处听。
先是判断出竹管粗的那一头搁在人身上听得更清晰后,姜沃又开始换不同的粗细长短来听。
然后按照听到声音的清晰度标注出来。
媚娘虽没看明白,但也只由着她摆弄。
因看出来她是在凝神听什么声音,媚娘就连话都不说,一直安静坐着。
直到姜沃都试验完,媚娘才笑道:“你是不是又梦见什么了?”
“这回真的是个好东西!等做出来给姐姐一个!”
下晌,她带着许多竹管出门:“姐姐今晚还是不用等我,还得去观星台。”
其实这一晚,师徒三人并没有务正业,观测星辰。而是都在研究,怎么样才能把声音更清晰地传到耳中。
李淳风现场开始改造竹管。姜沃提意见把一头嵌入金属块也被李淳风接纳,他不但去拿了铜片、铁片等金属,还拿了石片、玉片等石料,挨个试验过去。
袁天罡被他们两个人轮流当成实验体来听心跳,后半夜都麻了,对李淳风道:“能不能换我听听你?我这被听的也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是要憋坏老人家了。”
一夜过去,师徒三人最终将范围缩小到四张图纸,李淳风惯了昼伏夜出,倒是神采奕奕,很是满意点头道:“还要将作监好生做几个模具出来,将这些接口处的缝隙都彻底封死,才好知道到底哪一个传的音最清晰。”
毕竟他今夜只是粗做,不够精细,判断不出来最佳款。
手工大佬李淳风兴致勃勃说完,没有得到应和,转眼就见到袁天罡和姜沃都睡眼惺忪。
没办法,原来哪怕是夜里观星,其实也没有通宵达旦的,基本后半夜就可以去值房眠一眠。
这回却是结结实实一直忙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中间别说吃饭了,连水都没喝一口。
姜沃望着天边微光,想起那句著名的话:你见过凌晨四点的京城吗?
我最近见得太多了。
*
将作监的动作很快,姜沃送过去图纸不过三日,就有将作监的小宦官跑腿过来,说是几个‘笛子’都做好了,请姜太史丞亲自过去看一眼,若有微瑕,能够现场就改了。
这日傍晚。
媚娘见姜沃捧了几个匣子回来,好奇道:“这就是你说的‘听诊器’?”
姜沃取出最上面的一个递给媚娘:“姐姐听一听我的心跳声。”说着将金属端放在自己的左侧心口,媚娘则将耳朵放在木管的另一侧。
清晰的声音穿过来,媚娘握着木管,微有些错愕的抬头:人的心跳声,原来可以这么响吗?
姜沃哪怕已经听过了,此时也忍不住也取过一只‘听诊器’来,听媚娘的心跳。
门窗未关,在夏日的啾啾蝉鸣中,她还是清晰的听到了——
“咚-咚-咚-”
健康的、规律的、有力的心跳声,代表着一颗心脏在良好运转着,是生命的声音。
这真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