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句丽,辽东城。
不,此刻应该称大唐的辽东城,城头已经变换了旗帜。
只是辽东城内的高句丽的官员、人口、财物还在厘清中,大军便未入城,还驻扎在城外营地。
大军正中,是皇帝的营帐。
长孙无忌走到中军黄帐前,示意门口守着的云湖去给他通传,他要请见圣人——辽东城已破,附近的白岩城应当也很快能拿下。
下一步大棋,该由皇帝来决定是否进攻重城安市。
安市可是硬骨头,城池坚固兵精粮足。
长孙无忌随军东征,自然也颇为劳累。此时他站在帐外,边掐自己眉心边让云湖去通报。
谁料云湖公公看起来一脸为难,竟是踟蹰着不知该不该通报的模样。
帐子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
长孙无忌心中生奇:谁在里面?不对啊,军中能有资格面圣的人,刚才都跟他在一起——围攻辽东后,水陆两大行军大总管李勣、张亮完成会师,李道宗等几位副行军总管也齐聚军中,方才他们还在一起激烈讨论(争吵)到底下一步该进攻哪里。
正因各执己见谁都说服不了谁,这才推了长孙无忌来问皇帝。
那现在帐子里是谁?
帐中忽然有皇帝的笑声传来:“好!说的好。”
长孙无忌听皇帝这么轻快的笑声,如此夸赞的语气,忽然一种很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于是他等不及云湖进去通报了,直接在帐外说了一声:“臣长孙无忌求见。”然后就自己撩开帘子进去了。
进门看清皇帝旁边坐着的人后,长孙无忌当场眼前一黑,恨不得一头栽在地上,免得再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世界。
心里霎那间浮现一个念头:魏征,求求你活过来吧。
真的,求求了——
就在这烽烟还未彻底熄灭、尤能闻到血腥气的辽东城,两国交战的最前线,皇帝身边坐着的,居然是本来应该留守定州的太子!
长孙无忌因为太过震惊与愤怒,整个人反而有种异常的平静,麻木行礼:“臣见过陛下,见过太子殿下。”
皇帝如常摆手:“免礼。”
李治也笑眯眯如常来扶:“舅舅来了?不必多礼。”
长孙无忌:……你们父子俩不要人不发火,就把人当傻瓜啊!装的若无其事,难道这事儿就能这么过去了?
于是他立刻转向皇帝,拿出了当年魏征的冷脸:“陛下!陛下早有诺于群臣‘不令太子至战场’。今番此举,可守信否?可安心否?又要置天下万民于何地?”
然而再拿出魏征脸来,他也不是魏征,皇帝甚至一点儿心虚都没有,很理直气壮道:“你记错了,朕许诺卿等的原话是:不令太子至险境——这不,朕拿下辽东城后,才让稚奴过来的。”
长孙无忌忍住吐血的感觉,努力跟皇帝讲道理:“辽东城虽破,但战事未定,敌军环伺。陛下不是已经调兵准备不日攻打白岩城吗?”也就是说,附近还有一城准备拼命的敌军呐!
若是高句丽知道大唐的皇帝太子竟然同时就在辽东城外,只怕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人留下。
皇帝依旧很理直气壮点头:“是,正因为要打白岩城,才把稚奴叫来看着——若是都打完了,他学什么呢?”
长孙无忌被堵的脸通红,心里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学什么都行,别学陛下您居然用话术骗我们这些臣子就行!
李治看出了长孙无忌的崩溃,就出言道:“舅舅,你看我来都来了,要是现在走,估计才危险。”
长孙无忌无话可说心梗而去,连自己来干什么都忘记了,火速回到方才议事之处,准备让所有人都体会一下他的崩溃。
*
见长孙无忌走了,皇帝就继续方才的话:“稚奴过来,朕给你留了好东西。”
边说边带儿子走到一张舆图前。
比人还高的舆图钉在一块木板上,城池用一种赭石色画的分明,每一座城池上面还钉着很粗的铁钉。
李治起初没弄懂父皇要送他什么。
还是皇帝执起幼子的手,与他一起拔掉了‘辽东城’上钉着的铁钉。
“朕原来征战天下时,就很期待攻克一座城池后,回来取下铁钉的这一刻。稚奴觉得如何?”
皇帝松开手,让他年轻的太子自己去拔:“不止辽东城。”二凤皇帝边将已经攻破的城池一一道来:“玄菟、横山、盖牟……唔,已拿下六城了。”
随着皇帝的计数,李治就一一拔去——其实他在定州负责军需事,所有的战事也都会第一时间接到捷报。他早知道大军已经攻下了哪些城池。
但听父皇亲口说来,再亲手拔掉这些钉子,心境又不同!
皇帝指着接下来要拔除的铁钉:“高句丽与东突厥、薛延陀不一样,很难毕其功于一役。”
他指着墙上的舆图,散落的一枚枚城池:如果说打突厥是横推,那么打高句丽,就是需要一个个去耐心地拔掉这些锚点。
且高句丽的城池,有不少还都是硬钉子。
李治不免问道:“父皇至今还没有用火药?”
二凤皇帝摇头。
没错,李淳风从年初跟着大军出发,结果小半年过去了,还没正式上岗——皇帝直接打就连下六城,暂时还没有用上特意带来的秘密武器。
于是在旁人看来,军营里最闲的就是李仙师了。
每下一座城池,就见他带着几个人在城里游荡,通过带来的精通两国语言的小吏,密集地跟当地人交谈。要不是他名声在外,就他这与高句丽人的来往频率,都得让军中当成细作给他抓了。
二凤皇帝也不管他:李淳风做事一向有分寸,随他去就是了。
“火药不必这么早就拿出来用。”
真有坚固顽抗之城再用也不迟,这种前所未有的新型杀器,第一次出其不意用的时候才最有效果。
*
次日,当太子跟在皇帝身后出现时,因为有长孙无忌的预警,诸位将军都没有露出什么惊容来,恭恭敬敬向太子行礼。
长孙无忌不由后悔起来:早知道昨日不告诉他们,今天也让他们失态一回!这倒好,搞得他一个人自惊自怪一惊一乍似的。
此番东征高句丽,在皇帝的安排下,各路军出发时间都不一样,走的路线也不相同,此时终于在辽东城下会和。
皇帝环视各路领兵将领,对他们之前的表现先给予了肯定,然后握掌为拳道:“从今日起,全军听朕号令。”
以李勣、张亮为首的将领们,皆神色振奋,齐声应和如雷。
陛下不光是皇帝,更是他们最愿托付性命的的三军统帅!
如李勣、李道宗等人都已做过多年将领,知道为帅为将者,一个决定便是许多兵士的性命。
他们也能感觉到,自己说出口的每个词都沉甸甸压在肩膀上,是莫大的压力。
饶是铁血如李勣,有时候都会怀念当年在李靖大将军帐下的时候,可以将性命托付给一个用兵如神的将帅,他就负责酣畅淋漓地杀上战场就是了。
可惜,李靖大将军年老不能出征后,在李勣等人的心里,已经没有值得他们折服听命的将领了,他们本身已然是这世间最顶尖的名将,比起相信别人,他们自然更相信自己,除了——
除了大唐的天策上将!
他们会不假思索将性命托付,听从他的指挥,指哪儿打哪奋力拼杀。
相信背后站着的将帅,会带领他们走向胜利,一如从前许多年。
*
皇帝很快排布完攻打白岩城之事:李勣负责攻城,李道宗领兵一万负责阻击高句丽援军,张亮负责与太子一起驻守辽东城……各自安排过后,皇帝又对李勣道:“你麾下那个新提拔的先锋将,让他留下来。”
李勣一怔,随后就了然:应当是皇帝看重其勇猛,要留下护卫太子吧。
于是立刻领命。
只是心里稍微有点惋惜:这个新人先锋将,实在是勇不可挡,锐气过人。他原本都已经想好了怎么安排他去破西南城门……不过,还是太子的安危为先。
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皇帝就对李勣道:“朕留下你一个先锋将,再补给你一个如何?”
“陛下吩咐。”
“朕。”
听皇帝说了一个‘朕……’之后就没有下文了,李勣起初还在静静等着,等了片刻,骤然明白过来,忍不住霍然抬头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二凤皇帝点头:“没错,朕为先锋。”
为秦王时,他就习惯了每逢出战,必皂衣玄甲亲为先锋领帅诸军。有时候还会拿自己做个诱饵,引敌军入圈套。
李勣震惊后,也就重重点头:“臣领旨!”
旁边长孙无忌立刻捂住心口:哪有让原本的先锋将在城内守卫太子,然后一个皇帝跑出去做先锋带头冲的啊!
作为唯一一个跟到前线来的宰辅,长孙无忌觉得自己头都要秃了。
其实原本在京中时,长孙无忌对房玄龄一直隐隐压他一头是很不痛快,但现在却无比怀念起了房玄龄。
也怀念在定州负责军需的褚遂良等人,甚至连刘洎都开始想念了——他虽然想摘自己的桃子,但以往倒也是个直言进谏的人,可以一起劝阻皇帝。
然而所有的想念都是想象。
长孙无忌只好眼睁睁看这件事安排下去,愁的看起来瞬间都憔悴了好几岁。
*
好在他不知皇帝跟太子之后的对话。
“稚奴,若是朕给你寻一处安全的高地,还会派亲随护卫你——稚奴敢不敢离开辽东城,去此地亲眼看着朕打下白岩城。”
李治立刻应道:“父皇御驾亲征,甚至亲为先锋,儿子不过出城去观战,如何不敢!”
皇帝笑着拍拍儿子的肩膀:“好孩子。”又嘱咐道:“事先不必告诉你舅舅了。”
可别为了个城池,把大舅子再给气个好歹出来,就得不偿失了。
等事成后再说吧。
其实二凤皇帝每个‘浪到飞起’的操作,都不是虎,而是有周密的计划的。
早在出征前,他就决定要选一城,亲自攻城给太子看,让他亲见得国不易,了解将士血战沙场的艰险——若不亲眼所见,只是从书本和师长口中听到,他或许不能真的明白。
只有亲眼见过沙场,见过血,才知这大唐的山河来之何等不易。
当然,教导儿子重要,保住太子的安全更重要。所以他选了十拿九稳的白岩城做教材,而不是辽东城。
并且除了数百忠心耿耿的亲随,他还安排了一个新发掘的骁勇之士守卫太子:大唐每回对外征战,除了用府兵,也会征兵。这人就是应征‘高句丽之战’的新兵。
虽是新兵,但在破辽东城一战中,冲锋在先,极为勇猛,皇帝一见便颇喜。因此于战后,特意命人寻了此人引来,赐了些绢帛,又从普通兵士直接连提两级,封了从七品翊麾校尉,先在李勣帐下做个先锋将。
云湖公公回禀:薛校尉已经奉命在帐外候着了。
皇帝命宣。
李治打量了下这位被父皇夸赞,初初崭露头角的三十来岁校尉。
“末将薛仁贵,见过陛下、见过太子殿下!”
*
白岩城外的山崖上,李治望着不远处的战场,盯着那个熟悉的玄甲身影在其中厮杀,觉得手心发麻,热血似乎冲向头顶,他耳畔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咚咚’心跳声,壮如军鼓。
他想起舅舅之前跟他讲的父皇早年征战事——也不只舅舅,太多人与他讲过父皇太多的战绩。
只是长孙无忌最喜欢讲皇帝年轻的时候。李治也最愿意听:那时候父皇才十九岁,祖父和大伯李建成被宋老生所阻困,父皇带人去救,亲杀入重围,战到“两刀皆缺,流血满袖,洒之复战。”就此杀退敌军。[1]
他终于亲眼见到了。
父皇是如何打下来的天下。
李治也于此杀声震天的沙场上,深深明白了,父皇为何不顾群臣反对,冒险要将他带来辽东,置身战场之中。
他原本就想做个好太子,好皇帝,可亲眼见过父皇率军厮杀后,他的手紧紧握住父皇留给他的腰刀:他会拼了命去做个好皇帝!
**
长安。
七月里下了一场大雨,终于凉爽了起来。
今日原是姜沃的休沐日,正在跟媚娘对坐边看书边说话,就来了个太史局的小宦官,说是有李淳风的信到了。
这种要紧信函需得姜沃本人落印留名,才能取走,旁人无法代取。
于是她又去了趟太史局,把师父的信拿了回来。
姜沃进门,媚娘就抬起头关切道:“辽东如何,天冷下来了吗?”
媚娘边问边垒了垒手边摇摇欲坠的书,是几本摞在一起的兵书。出名如《孙子兵法》《太公六韬》都不必说,媚娘正在细看的,却是姜沃拿回来的一本《卫公兵法手记》。
卫公,更具体的称呼是:大唐卫公李靖。
作为初唐战神级别的人物,李靖如今已年迈,数年未披甲挂帅。卫公便也如孙神医一般,将自己多年征战沙场所悟之道,写成兵法手记,要传给大唐后世将领。
皇帝是要求将领们皆熟读此书的。
姜沃不是将领,但也有法子搞到一本。
此时她走到桌前,与媚娘一起将桌上的笔墨先挪开,免得不小心污了书信。这才把李淳风的书信拿出来看。
李淳风给袁师和弟子写的信,很有分寸,一点儿军机要事不提,顶多提一句如今驻扎在何处城池。其余的便都是大篇记述高句丽的风水地貌、气候风象……
“辽东的天,开始变冷了。”
姜沃记得历史上二凤皇帝亲征高句丽,起初连克十一城,并无太大阻碍,最后就是在高句丽一座名为安市的坚城下受阻,城固难破再加上天气严寒,在这两种不利情况下退兵的。
因最终未下安城,甚至因严寒折损了不少兵士,故而这一征虽重创了高句丽,迁了辽、盖、岩三州数万人口入大唐,但以二凤皇帝的标准来看,这一仗自然是有些遗憾的。[2]
天时不与,实莫奈何。
姜沃把李淳风的信展平收好:师父能够在信上写明的消息,一定都是禀过皇帝的。
**
安市城外。
议事帐内,诸将领讨论的‘热火朝天’。
“该到了用火药的时候了!这几日冲车、投石车都已经用过了,安市城城墙实在太过坚固难以冲开。既然带了火药来,为何不用呢?”
“还是先别用了,再试试筑土山法。毕竟圣人之前曾说过,火药出其不意才最能克敌。如今安市城虽很是坚固,但别忘了还有都城平壤。不如依旧将火药秘敛,到了平壤城下再炸个出其不意,岂不是好?”
这位话音刚落,自有反对之声,因筑土山法攻城是最古老的法子之一——当对面城墙坚固,便不再求从正门攻城,而是筑起一道比城墙还高的土山,形成压顶势。
想想就知道是个大工程。
“那就要在这安市城下耗久了!大军的军需也要虑到的。”
……
诸将领各抒己见,群策群力,倒是皇帝一直未说话,似乎在仔细聆听分辨这些战术,究竟要选择哪一个,究竟要不要把火药用在安市城。
因皇帝在最上首坐着,众将开口前,都会先以目光或者手势请示一下,得到圣人颔首后,才站起来陈述自己的观点。
待众将领都说完后,皇帝忽然对一人颔首:“淳风,你说吧。”
李勣等人都有点诧异,转头望向位列末座的李淳风:啊,李仙师居然开口说话了。
要知道自从到了辽东后,因李淳风掌火药事,所以每场重要议事都会列席参加,但他一直没有发表过意见。
术业有专攻,他不通军事自然不开口。
尤其是他又是玄学风水家,更要三缄其口连神色都不动,就算有人问起,他也只当作自己没带舌头,一言不发,免得一句话不慎,带给将领们什么心理暗示。
怎么今日,忽然想发言了?
众将领齐齐竖起了耳朵。
李淳风起身道:“到底先攻何城,攻城时用不用火药,臣都不懂。”
众将领:??那你要说啥啊。
李淳风接着道:“但臣任太史令多年,掌天文历法,测风云气色——陛下,九月必有严寒,臣请陛下调动大军于九月前退兵。”
一语石破天惊。
众将领顿时色变:九月前退兵?如今已经七月了!一个月,哪怕打下安市,也必然来不及拿下平壤了。
到底是一国都城,高句丽皇族所在,绝对非朝夕之功。
李勣不由开口问道:“李仙师,虽说高句丽较之中原冷的更早些,但如今七月里似乎也差不太多——九月真会严寒至得退兵吗?”
他问出了众将的心声。
而李淳风则目视皇帝,似乎在请示能不能将东西拿出来。
而在座众人,只有皇帝听到‘九月退兵’这句话没有奇异之色,显然是早得过李淳风私下的回禀。
见皇帝点头,李淳风才从袖中取出一块长绢:“这是几月来,我与高句丽当地百姓询问,并搜集了每一处的县志,再加上观测风云天象所得——今年高句丽九月便有雪,九月底便可滴水成冰。便是将士能耐严寒顶冰雪作战,从辽西运粮的粮队,却会被冰雪阻封。”
众将领神色肃然起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兵士们提着脑袋上战场,为将领者可以要求人吃苦,但不能让人不吃饭!
还得吃饱饭,才能打仗。
这是在敌国腹地,若是真因冰寒断了粮道,想想就是极可怕的境地——别被高句丽趁机反围剿了才是。
“若是只有一月余……”李勣很快做出了自己的表态:“陛下,臣依旧觉得该先下安市!安市城池牢固兵多粮足,若是弃安市不取,直奔国都平壤,安市内的高句丽士兵,便可能出兵截断我军粮草——会陷入两面夹击腹背受敌之境。”
李道宗也支持:从舆图上看,若是拿下安市,就可以再往前平推几个城池,哪怕来不及打到平壤就要退兵,可也是实实在在拿下了高句丽的半壁山河!
“取安市。”皇帝一锤定音,又令人开始清□□,显然是要在一月内速战速决,彻底拿下并消化掉安市。
皇帝望着舆图:若是还能有半年时间,他必然直取平壤。
不过,也无甚遗憾——经过这回亲征,皇帝胸中已有了定策,将来如何以最小代价拿下高句丽!
现在,就先收下其半壁山河罢。
“是!”众将领命。
长孙无忌在皇帝跟前,一向是最敢说话的,此时见皇帝已经定下了战策,就开口惋惜了一句:“可惜,这回攻安市用过了火药,将来若再攻平壤,他们就有防范了。”
皇帝闻言摇头而笑。
“不会。朕不会让他们有防范。”
长孙无忌:?
**
安市城的守将站在城头,望着外头大唐的军队,紧张中又带着些许骄傲:这些年唐军东征西讨名声甚大,甚至在高句丽也连下数城,但那又怎样,还不是拿不下他安市城。
只能拿周围几座城池无能狂怒——
在安市城守军看来,大唐对安市束手无策,所以便采取了围城的‘笨办法’,将周围几座城池都拿下后,团团围住了安市,显然想困死安市内守军。
*
此时距离安市城外四十里,高句丽大将高延寿,率十五万大军奉命救援安市这座要城。
不过,他救援的心情并不如何急切,比起救援,更像是在拖住唐军。
“安市不必管,让他们围就是了,安市城内粮足,坚持一年也没问题。就是不知唐军能坚持多久!等到九月十月里,滴水成冰,咱们再去截了他们的粮道,看他们怎么办!”
正如大唐将领们日日盯着高句丽的舆图,高延寿自然也在盯大唐边境的舆图。
他指着一处:“大唐皇帝就在安市外,这是确定的,白岩城一战,他还亲自挂帅。但是大唐太子,是在定州吗?”
“皇帝带着太子出来打仗,这么好的机会,可不会遇到第二次!”
高延寿眼馋的都快要冒绿光了:之前他们是丢了不少城池,但没关系,若是能以一个安市拖住大唐皇帝,到了冬日,攻守就要逆转了。
要是能把大唐的皇帝和太子都留在高句丽,那中原大好河山,真就是唾手可得了!
高延寿对于唐征高句丽一点儿也不意外:这些年,两国都在不断扩张地盘,中间起了不少摩擦,而且高句丽还把大唐名义上的小弟新罗百济都按在地上狠狠捶过,是没有给大唐面子。
两国决策层早都清楚,两国之间必有一战。
只是早晚而已。
但在大唐起兵前,高延寿真没想到,是那位打下天下的皇帝亲征,以至于势如破竹,高句丽连失十数城。
安市,就是最关键的一点。
高延寿原本是有些遗憾本国苦寒,但现在却无比庆幸于他长在这片寒冷的土地上。
他对着天空祈祷让今岁的雪,来得再早再冷一些。
让大唐的帝王将相,就留在这冰天雪地中吧。
**
中军帐中。
皇帝问归来的李勣道:“高延寿的大军又退了四十里?”
李勣点头:“臣瞧着他们可不是真心来援安市。臣才带了一万兵马,他们就又退了四十里——生怕陛下放弃安市一般。”
皇帝搁下手里关于火药计数的奏章:“行了,退的够远了。”
可以动手了。
*
安市城头,守将有点茫然看着对面唐军的动作。
“将军,您说唐军在搬什么啊?”远看像是大石头,但找了眼力好的士兵来看,说不是天然石块,而是一些外头包着麻纸的大球。
每一个大球都需要两个士兵一起抱起,看起来挺沉的。
就是不知道里面包了些什么。
“估计是新的投石——外面既然是麻纸,那可能还要点火用火攻吧,算了,不必理会。”
火攻是自古就有的兵家战术,安市是高句丽数一数二的坚城,如何会不考虑防火。
于是,刚开始唐军搬运的时候,城墙上还有高句丽将士在看,等投石器被推出来后,安市城的守军显然就不在意了。
毕竟人家高句丽也是见过世面的国家——有些老兵,还都亲自参加过当年抵抗隋炀帝的战争呢。
对中原的武器也很了解。
无论投石还是火攻,对他们的城墙都不会造成毁灭性伤害。
那随便唐军去折腾吧。
二凤皇帝亲巡前线,自然看得到安市城内守将的反应,对身后跟着的李勣和长孙无忌笑道:“这样看着咱们准备火药投石,对面却一无所知更不会阻拦的大好场面,将来平壤城下,还能再来一回。”
如今已经八月了。
这一月来,唐军只象征性打了打安市城,然后就做出攻城不能的样子,开始转头去打周边城市,直到把安市城变成了一座孤岛,又把高句丽的援军逼退到八十里地外,再见不到安市的情形。
“今夜,攻城!”
*
高延寿近来每日晨起,都会虔诚向上天祈祷快点冷下来,快下雪。
八月半了,以往天气异常的时候,也有早早下雪的,希望今年也能有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把唐军留住。
比起高延寿的向天祈祷,李淳风是直接开算,然后给出了一个答案:“九月初会有大雪,最晚不过九月初十。”
皇帝负手而立,看着眼前火光冲天,城门已破的安市城:“九月初……那还能再打下乌骨城。”而且还是不用火药,直接拿下的打下。
李淳风道:“若拿下乌骨城,只怕高句丽王要日夜坐立不安了。”
乌骨城就是高句丽国都平壤城前的最后一道屏障了。
若是大唐拿下乌骨城,相当于站在大唐的土地上,就能跟平壤城内的高句丽王早晚问好。
皇帝想了想这个场景:“那很好啊,彼此为邻,正当日夜问候。”
*
高延寿在听闻‘安市城已破’的军报时,第一反应便是假的,不可能!哪怕安市城并非万世永固,但也绝非旦夕可破啊!
“再去探!”
副将阻拦:这,这还探什么啊,安市城已破,半壁高句丽都完全落入唐军之手啊,再派人进去探给人家添菜吗?
高延寿气急:“城池可以丢,但不能丢的不明不白,安市城的牢固与国都平壤也差不了多少,若是不知安市城是如何被唐军攻破的,将来唐军兵临平壤城下,岂不也是两眼一抹黑!”
副将这才醒悟。
然而还未组织起一支强尖兵去探安市城事,高延寿就接到了另一个战报:大唐皇帝亲率军拿下了乌骨城。
副将心急如焚:“将军,这……”
高延寿抹把脸:“撤!立刻回撤平壤!”他带着十五万大军在外面溜达,平壤城内可是兵力空虚,得立刻回去护驾。
高延寿是又迷惑又痛苦回到了平壤。
到了城外时,忽然觉得鼻尖一凉。
他勒马狂喜:雨夹雪!
八月底下了雨夹雪,那九月必有大雪。只要唐军再留一个月……
他还未想完,就有斥候拍马来报——
这位哨探唐军动静的斥候,觉得自己报的是个好消息,因此一路高声道:“将军,唐军没有向平壤来!唐军退兵了!”不用担心唐军继续打他们国都了。
高延寿只觉得冷冷的雨夹雪在脸上胡乱地拍。
**
“改盖牟城为盖州,辽东城为辽州,白岩城为……”二凤皇帝将拿下的城池,一一改为大唐的州府。
同时,在辽东城设立辽州都督府,总管辽东事。
班师回京的路上,二凤皇帝在营帐前看着雨雪霏霏:“天时如此,也罢了。”
李勣这些日子,心中一直想着一事,此时就向皇帝道:“陛下,虽说高句丽是天公不作美。但……薛延陀那边,倒是无妨。”
大军来都来了,不如把薛延陀干掉吧!
“之前臣虽败薛延陀,令其告饶求和,可惜却未捉住夷男。此番薛延陀再冒犯圣威,臣愿请战,此番必擒夷男回长安给陛下请罪!”
李勣所说的‘薛延陀再冒圣威’是今年年初的事儿。
彼时二凤皇帝正在备战高句丽,夷男可汗那种左右摇摆的墙头草毛病又犯了——高句丽想跟薛延陀联合,两面夹击大唐,所以许给了薛延陀重利。
夷男可汗也觉得两虎相争,自己可从中牟利,很有些心动。
只是前两年被李勣暴击三次的记忆到底还在,又有点不敢。前思后想,夷男可汗就派人来试探二凤皇帝了。
薛延陀派使臣前来,明面上请求要做唐协军,帮着一起打高句丽,实则是在刺探加试探。
皇帝当时没空理他,更懒得去揣摩他这种反复横跳的心态,直接对使臣道:“回去告诉夷男,朕与太子即将东征,敢来犯边就让他来!”[2]
夷男到底没敢来。
但他的行止已经惹着了二凤皇帝:就是因为有薛延陀这种反复横跳的隐患,他还得分兵去防御,同时还要舍出一个能用的大将执失思力不能动,就领兵驻扎夏州专门防范薛延陀。
这不是耽误事吗!
此时听李勣提起,皇帝点头:薛延陀,早晚是要灭的。
于是给李勣分兵,令他不必跟着大军班师,而是直接去夏州与执失思力会兵。
李勣欣然领命。
然而,然而就在他带兵入夏州前,就收到来自执失思力的战报:夷男可汗急病过世,留下两个异母的儿子争夺可汗之位,薛延陀内部已乱。而最后成功争得皇位的那位多弥可汗,为了服众,决定以战事立功。
他挑的战事,就是趁着大唐皇帝亲征高句丽,进攻大唐边境。
执失思力原本来驻守夏州,是颇为遗憾的:以夷男的性格,估计不敢冒头。同僚们都在高句丽立功,只有他在夏州吹风。
谁成想天降喜讯,上来了一个‘不服就干’的新可汗。
李勣接到这份战报的时候,执失思力已经跟薛延陀开始交兵了,请李勣速来一并进攻薛延陀。
而李勣在看到‘夷男可汗急病过世’几个字后,懊丧到以拳捶桌!
*
贞观十九年末,薛延陀多弥可汗进犯夏州。
三月后,薛延陀覆灭。
北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