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方过。
长孙无忌一路行来,依旧能闻到鼻尖幽幽的桂子香气。
他在立政殿门前停了一下,仰头看了一会儿这三个字。
九成宫的皇帝的寝殿原本另有其名,还是这几年皇帝常来,就将名字改成与长安皇城中一般的立政殿。
但看到这个殿名,长孙无忌总是不免想起妹妹——贞观十年,长孙皇后仙逝于立政殿。
转眼也已经这么多年了。
*
长孙无忌进殿,就见皇帝正坐在窗下,面前摊着一份碑文拓本。
“过来陪朕一起看看吧。”
长孙无忌走过去,一眼认出褚遂良的字迹,也就知道皇帝在看什么了——这是贞观十五年,岑文本拟作,褚遂良所书的《伊阙佛龛碑》。
此碑文记述的正是长孙皇后的圣名功德。
二凤皇帝的声音很轻柔:“道高轩曜,德配坤仪……”碑文的字一向刻的大而清晰,他边念边伸手在拓本上一字字抚过去:“朕昨夜又梦到她了。”
长孙无忌声音也低落下来:“臣也时常想起妹妹。”
皇帝抬眼,君臣两人对视,皆是有些伤感。
不过,如果说皇帝的伤感是全然的伤感,长孙无忌此时的伤感中,还带着不少警惕——
要知道,这份碑文可是……
他还未想完,就听皇帝又道:“唉,你说青雀现在过的好不好。”
果然!长孙无忌内心很崩溃:还有完没完!让不让人活了!
这份《伊阙佛龛碑》正是十五年时,还是魏王的李泰请旨为母亲长孙皇后所立。当时他气焰已盛,跟太子都旗鼓相当,特意请旨刻这块碑文,除了怀念母亲,更多该是讨皇帝的欢心以及为了自己扬名。
这还真不是长孙无忌不喜这个外甥,所以恶意揣测他的行为,而是有明证的——
长孙无忌一肚子火气,直接上前,把皇帝手下的碑文扯了扯,露出下面半段,指着道:“魏王体明德以居宗……”这篇记述长孙皇后功德的碑文,后面还有一大段是李泰让岑文本做了夸自己的文字。
当时太子可还是储君,李泰给先皇后立碑就完全不带太子,只夸自己。
“承干是嫡长子,东莱郡王心中尚无长兄!”长孙无忌说完这句话停顿了一下,准备调整下语气,到底是跟皇帝说话,他的语气也不好太生硬了。
然而他这一停顿,就听皇帝见缝插针道:“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朕听说他在莱州长日悔恨,已经知道错了。”
听了这话,长孙无忌确实调整了语气,但调整的更生硬了:“陛下一言九鼎,当日与臣和房相道‘若将来再心软欲召东莱郡王回京,你们便上谏阻’。之后还与臣写了亲笔御书为证……”
说着去摸袖子,万般悔恨没有把皇帝的‘保证书’随身携带。
很想转身就走:你等着,等我回去拿来。
皇帝显然也想起了此事,因而目光回避道:“朕从前国事繁忙,总无暇管教孩子们,她又不在了,孩子们才闹成这样。如今政务皆由稚奴料理,朕就想着……”
声音都渐渐低了。
长孙无忌见到皇帝这副形容倒是放心了:太好了,陛下露出了被魏征‘谏住’后的‘底气不足’脸。
于是长孙无忌第一次找到了做魏征的感觉:“陛下!太子年轻,监国不过料理庶政,军国大事还是一应由陛下做主——不日陛下还要起驾去灵州,召见北漠诸部首领。再者,高句丽又派了使臣前来求和,陛下不允。直接下了《绝高句丽朝贡诏》,可见高句丽自是还要打的,再有西突厥……”
长孙无忌把朝上大事挨个数过去,然后看着皇帝,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皇帝没有得到支持,彻底变得蔫巴巴起来。
在长孙无忌的注目礼下,只好把碑文拓片叠了起来:“朕知道了,先不提了。”
长孙无忌从立政殿出来便往东宫去了。
李治也知他为何而来,起身相迎,听长孙无忌说暂时打消了皇帝的念头,就情真意切道:“多谢舅舅。”
长孙无忌在来的路上就想着一事,此时就道:“玄奘法师自西域归来,带回许多珍贵的贝叶经文,至今还住在弘福寺。你不如上书圣人,也在京中修一寺,既是怀缅追念先皇后,又可请玄奘法师入内主持寺务,传讲佛法。”
“也好让天下人看到太子的孝心。”
李治沉默半晌,忽然抬头苦笑道:“舅舅,母后都成为我们争太子位的……”
长孙无忌蹙眉打断道:“稚奴,你总在没要紧的事情上计较心乱!”他像从前教律法一样,直接将李治带到桌前,递上一支笔:“写吧。”
李治抬头看了看他道:“不如等父皇从灵州回来再上书。今日父皇才与舅舅说了此事,我接着就上书也要修建寺庙……”
长孙无忌想了想:“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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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底,太子上书请监‘大慈恩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
皇帝允准并极赞太子孝心,将此事全权交于太子。
要建大慈恩寺,如当年凌烟阁之事一般,姜沃接了测算地点以及修缮吉时的公务。
为此,太子还先给她批了三日的假期:“毕竟是在整个长安城内选一处佳址。不比当年在皇城中起凌烟阁——太史令若是觉得三日不够,再多也是可以的。”
姜沃愉快奉命出门去了。
宫门外,早停好了太子为她准备的马车。
马车旁还站着一人,见她从宫门走出,面上带笑道:“太子殿下安排我来为太史令引路。”
姜沃只觉赏心悦目:“那就劳烦崔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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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前世旅游很少,也听说过西安市的名胜之一:大慈恩寺内大雁塔。
不过,大慈恩寺建成后数年,才有了大雁塔,这回是根本没有塔的事儿,先要建寺庙。
崔朝手里拿了一张长安城的坊市图,上面已经勾好了有司普查过的京城中原本各处寺庙旧址,以及能够建造一座大寺庙的空地。
姜沃颔首:“崔郎有心了,那咱们就对着一个个看过去吧。”
崔朝伸手叩了叩马车的车壁,马车就缓缓行驶起来。而他则开口道:“我与太史令相熟已久,依旧以‘崔郎’为称,似乎也太生疏了些。”
姜沃抬头,以目光相询:不叫崔郎,那叫什么?总不能叫‘小朝’吧,不过,崔朝这种性情,倒是真让她想起那个‘小昭’。
因预备着姜沃要写算定址。马车里早支好了桌子备好了笔墨。
崔朝就取过来,边写边道:“太史令可称我的‘字’。”
男子年过二十或是入仕便取字,只是‘字’多半是家族长辈所起,崔朝这……
崔朝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接着就道:“不是崔氏给我定的字。是父母生前就想好了,留了书信,让我到二十岁那天再拆。”
他写好了递给姜沃。
“我是清晨出生,彼时父亲手边正放着一本《离骚》。便以其中‘朝发轫于苍梧兮’为我取了名字,取朝阳之意。”
“字也出自这一句。”
朝发轫于苍梧兮。名朝,字子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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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出门的第一天就选好了大慈恩寺的建址。
不光崔朝提前做了准备,她也早在心里圈定了七八个备选地,并且规划好了马车路线图。
于是这一日下晌,姜沃就选定了‘净觉故伽蓝寺’的旧址。
不过,领导既然给了三天假期,姜沃就准备再出来转悠两日,说来,她这些年过的一直太充实,现在既然有公务之名,又有美人在侧,她就想放开心里的各种事,彻底放纵两天,好好去看一看这个她待了十年的长安城。
她总觉得崔朝看出了她的想法——因为第二日两人宫门口再见,崔朝没带昨日的‘寺庙旧址图’,而是带了另一份长安图,上面标注了城内城外各种游玩胜地,还有一份专门的东西市的细图,将各种食坊酒肆都写的分明。
“太史令想先去哪儿呢?”
姜沃心中感叹:美人难得,善解人意的美人更难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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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先去看了杨家的宅子,那是媚娘在京中住过几年的地方。
姜沃也没有递上名刺拜见的意思,只是站在墙外,仰头看着一株高大的黄皮柳,虽是冬日看不到柳枝如绿绦,但也能想象到,春日时,女孩子们折下垂柳嬉戏玩闹,编成小柳枝篮的样子。
媚娘提到过这是入宫前常跟姊妹们玩的游戏。
姜沃只看着这株媚娘提过的老柳树,就面露笑意。
这些年,每年春日,媚娘也都会给她编一个柳枝篮。
她看了片刻,就转身上了马车。崔朝与杨家许多人是认识的,因此方才就没下车,只在车上守着小火炉。见她回来,递上换过炭的手炉问道:“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太史令有什么想吃的吗?”
姜沃把手放在小火炉上烤火:“有点冷,不如去能饮一杯热酒的酒肆,去去寒气。”
崔朝点头:“好。有一家酒肆是圣人都夸过的,其中翠涛酒最好,只是翠涛是烈酒……不知太史令的酒量如何。”
姜沃点头:“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