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月癸丑,姜沃陪同袁天罡离开长安。
马车驶出长安城东门,经过名为灞桥的一座石桥。
灞桥建于开皇年间,桥边遍植青柳,一向是送离之处。灞桥风雪也是关中盛景之一。
袁天罡告老还乡离开长安,连太史局内都有许多人都不知,他只告知了几个经年旧友:其中李淳风已于皇城中送别过,因而灞桥上来送袁天罡的,只有玄奘法师和孙思邈这两位多年老友。
姜沃看到灞桥长亭中两个熟悉身影时,忙令车驾停下,自去请两位先生过来。
孙思邈与玄奘法师上了马车,两位各有别礼赠与袁天罡。
孙思邈送上的是几本医书,和一箱成药。袁天罡一见就笑了,指着自己眼睛道:“你不知我这眼?竟还给我送书?”若是七八年前,袁天罡是装的瞽目,那么这两年,就是真的眼睛不太好了。行走坐卧倒是没问题,但满是文字的书实是看不了了。
与旁人不同,孙思邈似乎是被岁月遗忘了一般,这些年过去,与姜沃初见他时相比,几乎无甚变化。
孙思邈拍了拍装着药的箱子对袁天罡道:“药是给你的,这书……”他转向姜沃:“你拿着就是。”
姜沃立刻领会:想来是孙思邈得了圣人的话,又写了些新的保养之道,特意带给皇长子李承干的。
孙思邈送过药,玄奘法师则取出几份贝叶经文,又取出几份自己译的佛经手稿:“从前鸠摩罗什法师译《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今岁我再译,暂更名为《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因有几个词还未斟酌定,就各写了一份,请袁仙师带上。”
他也知道袁天罡眼睛不太好,直接就交给了姜沃。
姜沃接过,低头去看。
熟悉的经文映入眼中:“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1]
竟是前世极熟悉的《心经》。
姜沃将贝叶经文和玄奘法师的手稿都仔细收好。
*
媚娘站在窗边,抱着手炉看今冬第一场雪,并没有赏雪的兴致,只是有些担忧:袁仙师和小沃才出发几日,长安城就开始下雪,不知他们路上是否也有冰雪阻隔?只盼这一路风雪不要太大,若是赶不到驿站可就受苦了。
还是想着姜沃的行装是她一一点过的,媚娘才觉放心些:媚娘是跟母亲长途跋涉入长安的,自然知道赶路的难处。
俗话说得好,穷家富路,只要马车足够,路上带多少东西真是都不嫌多。
于是姜沃想图省事,好多器物想省减不带就都被媚娘严词拒绝,全都给她打包上了。
最后姜沃看着满满两车东西,只好庆幸是跟着师父的车队,又有圣人首肯,派了侍卫随行,否则真是带不了这么些。
媚娘抱着手炉看了一会儿风雪,之后便牢牢关上门窗,来到屋角放置衣裙的箱子前,伸手到许多衣裙底下去,拿出一个匣子。
她又取出荷包里随身带着的钥匙,打开匣子。
里面装着一封封的信。
都是这两年姜沃写给她的。
这两年夏日,她们总要分开几月——因皇帝要去翠微宫避暑,翠微宫可不似九成宫般阔朗,皇帝也少带妃嫔过去。
于是分开的那几个月,姜沃想到什么,就会给媚娘写成一封封的信。
只是为了安全起见,姜沃从不托人送信,而是每隔一月回皇城太史局时,亲手把这月写的信交给媚娘。
媚娘都一一留了起来。
此时心中记挂远行人,就把这些信再次拿出来看。
正看到姜沃今年夏日写的信——
皇帝做《帝范》十二篇传于太子,道‘此生治乱阐政之道,已尽在其中’,令太子习读。
自然,《帝范》这等书,其中具体内容只有太子和辅政的宰辅们能见到。其余官员们顶多耳闻这十二篇《帝范》的题录。
姜沃就在信中一一记了下来。
媚娘看着姜沃写下来的,圣人所拟的一个个躬政之道题录:君体、建亲、求贤、审官……凡此种种,共一十二项。
只看到这些题录,便不由心向往之。
真不知里头圣人又写了何等真知灼见,金科玉律。
风打在窗户上的声音打断了媚娘的思绪。
她转头去看,见外头树影摇晃,不由叹了口气,又在担忧姜沃路上情形。
更怅然想起:自贞观十一年入宫,她们或有稍离,但每个新岁都是一起过的。
可惜,这个元日,注定没法一起过了。
*
冬日出行,又是深入蜀地,路上艰难实多。
姜沃差点以为他们要在路上吹着西北风过年了。
好在,腊月底,姜沃终于随着师父一起到了黔州。
袁天罡出发前就与她道:“当年我走遍蜀地,选了十来处山水灵秀之处,想要将来颐养天年。谁料咱们陛下眼光还是那么好,一下就挑走了我最心仪的一处。”
一路上又颇多指点:“圣人今岁已经开辟了古道水路,可将蜀中粮食直接运到京师——蜀中可是要紧的粮仓,当年高祖开国之初,关中仓廪空虚,便多以蜀中粮草相济。”
“当今圣人当年还做过益州道行台尚书令,亲监此事,可见蜀道的紧要。”
若说从前,袁天罡教她,多是相面与谶纬之术。可这一回师徒二人的行程中,袁天罡点拨的却多有庶务政事。
姜沃也不知是师父离了长安皇城,所以不忌讳谈论国事,还是……师父已然看了出来,她曾经说过想一直留在朝堂上,并不是只是‘太史局’这处朝堂。
但袁天罡只要说,姜沃就都牢牢记下来。
*
袁天罡师徒的车马先停在万岭谷外,等皇帝拨给的亲卫,拿着印信去通传。
皇帝着意要保护嫡长子,曾给随护承干的亲卫首领一道密旨和印信。
若无持有印信的人前来此处,即刻驱离。若有硬闯、窥探不去者,则视为行为不轨,可就地格杀。
半晌,有侍卫出来引着他们的车马进去,来到一处山间别院门前。
姜沃先跳下车,然后伸手把师父扶下来。
正搀着袁天罡下车,就听门扉洞开的‘吱嘎’声,转头便见门口站着一清朗峻立,身披玄色大氅的男子。
袁天罡含笑问道:“大公子,数年不见,别来无恙?”
*
若是李治踏进这座院落,必会觉得熟悉——院中桌椅都是竹制,一株海棠树下还放着两把躺椅,一如昭陵凝英殿院中。
李承干已得了回禀,便道:“实没想到还会有客来访。好在后头空着的屋子还有不少。”让两人暂坐,自有亲卫去替袁天罡师徒收拾两间客房。
袁天罡刚坐下,还未端起杯盏喝一口水,就听李承干问道:“袁仙师怎么忽然至此?”顿了顿才继续问道:“父皇……圣躬无恙吧?”
“圣人正高居宫中——老朽因年迈特向陛下乞骸骨还乡,是陛下惦记大公子,才令我师徒来探望一二。”又指着姜沃:“老人家坐这么久马车,实在是骨头都被颠碎了,可得先去躺一躺。年后小徒会回京复圣命,大公子有话可向她说。”
说完就‘虚弱’起身,请求先去歇歇缓口气。
李承干看袁仙师这架势,大概自己要是不许,他就能就地倒下歇着,便点头道:“袁仙师自便。”
袁天罡行云流水般走向后院客房。
留下姜沃一个人坐在李承干对面,心中唯有一个感想:谢谢你,师父。
李承干单刀直入问道:“姜太史令,父皇如何?”
姜沃从前未跟李承干打过任何交道,但今日一见便知,这是个很透的人,且全然直来直往——也是,如今也没有任何需要他曲意之事了。
这样的人,要与他说实话。
若是扯谎或是敷衍,他便再也不会开口了。
于是姜沃如实将皇帝这几年的事儿简略说来,又道:“只是圣人的脉案唯有尚药局与孙神医可见,臣并不能知。”
李承干这才点了点头,。
他见姜沃神色磊落无丝毫欺瞒,言谈俱实无虚,又想起当日在昭陵,稚奴曾提起过她两回,甚至还有一张‘房舍器具布置图’是寻她标记过风水忌讳的——显见与稚奴私交不错,李承干的神色就放缓了些。
索性继续问起他关心的人与事。
虽说亲卫也会带来些长安城中的消息,但具体到公主太子等大人物,侍卫们也搞不清。
李承干先关心道:“我离开京城那年,长乐与晋阳的都有些病弱,如今可还好?”[2]
姜沃答曰:“都好。长乐公主这些年随夫君赴任通州,每年元日前必归京陪伴圣人——想来此时公主已然到长安了吧。”长乐公主,长孙皇后嫡长女,被皇帝许回长孙一族,夫君长孙冲,现任通州刺史。
“晋阳公主……若说起晋阳公主,还要先与大公子提一句您的乳母遂安夫人。大公子离开长安后,遂安夫人便出宫随孙神医学女医事,如今已经带出了数十位女医,散在长安城数间坊子内。”
“晋阳公主因常去探望遂安夫人,便常见孙神医——公主聪慧,从前又常见尚药局请脉开方,在医道上颇有几份天赋,如今已然是孙神医的记名弟子,凡是孙先生在京中,公主就常去请教。”
姜沃想到晋阳公主也不由笑了笑:“公主还想过跟孙神医去游历四方,可陛下哪里舍得。”
听她带着一点笑音,将两位最令他担忧的妹妹现状一一道来,皆是平安,李承乾心中不由也是一松。
又接着道:“那城阳如何?”杜荷事涉东宫谋反,必是要死的,只可惜了妹妹。
“圣人为城阳公主再指婚薛氏——公主是先亲眼见过夫婿首肯的。”
李承干颔首:“那便好。”
至于幼妹,李承干当日是亲眼见到父皇将妹妹许给郑国公(魏征)之子的,便只问过平安就罢了。
剩下的——
“稚奴应该很好,东宫也是稳的。”李承干看向姜沃,言辞依旧很直接道:“不然你也难坐在这里了。”
“倒是。”李承干露出了一点好奇之色:“李泰还活着吗?”
见姜沃点头,李承干长长叹了口气:“还活着啊。”
姜沃:……您这遗憾失望的也太明显了。
哪怕是第一回面对面交谈,姜沃心中也有些明悟。
她望着眼前人毫无虚饰的神色,也觉心如明镜台:比起昔日东宫中如履薄冰,如今能过这样每句话都全然出自本心的日子,大公子您,是不是更平静快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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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到蜀中没几日,便是贞观二十三年的新岁。
说来也奇,这竟然是姜沃过的最像前世的一个除夕——根本没什么年味儿。
李承干大概是从前过了太多庆典盛大的除夕与元日,如今就变成了完全不爱过年的人,一应坐卧起息与往日并无分别。
唯有院中被侍卫们换上的新桃符,那般新鲜的红色,才提醒路过的人,哦,已经过年了啊。
这万岭谷安静的仿佛被遗忘在时空之外。
不过姜沃觉得很放松。
以后的她,应是再也没有能够无所事事的清闲元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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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贞观二十三年的元宵节,姜沃便向师父辞行。
她自然是很舍不得的——这一别,只怕此生难再见。
但她得赶回去。
她怕来不及将黔州事带给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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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来辞行时,李承干正坐在院中竹椅上看《心经》。
闻言抬头:“太史令要回京去了?”
“是,臣已瞧过大公子安好,当归京禀明圣人。”
姜沃看得出如今的李承干是真的心境平静,也惯了这种隐居生活。
听侍卫们说,大公子一年四季常竹杖芒鞋入山。
而且每次都带些他们看来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有时是几颗松果,有时是一把溪流下的鹅卵石,甚至还捡回过昏迷的松鼠和小鸟。
这些日子,姜沃也见了几回李承干披大氅持竹杖入山。
亦见过他在院中坐着,花了一两个时辰,将许多带回来的落叶一片片擦干——李承干似乎有收集不同植株落叶的习惯。姜沃站在廊下,看到他手边的匣子里,装的全都是各色完整的落叶。
他擦拭落叶时,神色很宁和也很专注。
姜沃想,圣人听到这些一定会欣慰的。
她一定要赶回长安去。
风雪不能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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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干颔首,表示已知她辞行之意:“冬日路冷难行,太史令此去保重。”
姜沃问道:“大公子有无信物需要我带回长安?”
李承干沉默片刻,忽然道:“父皇之前,其实有让人给我带过一封书信,只是我没有回。”
一来,不知该与父皇如何再如寻常父子般书信往来,二来……若是自己回了此信,父皇会接着寄送下一封信函吧。
然皇帝与废太子若书信来往多了,又置如今太子于何地呢?
李承干想起那封信中,父皇问起:“承乾,黔州多雨雪否?”
父皇,您是不是遇到了雨雪?
李承干放下手里的《心经》,起身走到屋里,取了一个锁住的匣子出来。
“太史令带给父皇吧。”
姜沃小心接过:“臣必带到。”
匣子拿到手,发现重量不重。但姜沃还是担心里头是易破损之物,就按照前世包裹‘易碎物品’之法,把这个匣子外包上一层略带弹性的皮革减震,另外再找了一个藤箱,把匣子放进去,又在两者缝隙间牢牢塞满了麻纸。
李承干坐在那里,静静看完了她装藤箱的全程,这才重新拿起了《心经》。
*
离开当日,姜沃再去与袁天罡叩首作别。
她以后再也看不到袁师父在屋内晒太阳,或是在观星台上晒星星了。
师父将屋子与屋内所有的藏书都留给了她。
太史局,终是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忍泪三拜。
袁天罡扶起她,略带云翳的眼中,满是担忧。
姜沃见此便努力笑着安慰道:“师父放心,将来我掌太史局,必勤谨慎行,不堕师父仙师之名。”
袁天罡却摇头道:“小沃,若是你愿意一世留在太史局,做个掌历法天象的太史令,师父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望定徒弟:“可师父虽然老眼昏花,到底没有瞎——你不只想留在太史局。”
“这朝堂云波诡谲,你却想要走进去看一看,甚至伸手去握一握风云。”
袁天罡的声音变得又无奈又担忧,像是一场打在落叶上的秋雨,带着簌簌凉意:“孩子啊,你怎么就选了这样一条艰难的路。”
姜沃终于忍不住落泪:“师父……”
果然,一路上师父指点的都是蜀道运粮事,并不是意外。
袁天罡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温声道:“小沃,你真的决定了?”
姜沃用力点头:“我决定了。”
袁天罡沉默半晌方才叹息颔首,取过早就备在手边的玄奘法师所书《心经》送给弟子。
姜沃摇头道:“师父,这是玄奘法师特意送与您的。”
袁天罡将经文放在她手中:“我已如此经般心无挂碍。倒是你,前路漫漫,一定会有摇摆不定,煎熬困苦之时。”
“到时候便看看此经文,要记得今时今日,你心中定志究竟为何。切莫迷失了前路本心。”
姜沃这才双手握紧《心经》的贝叶经文与玄奘法师的译文。
袁天罡起身道:“此生师徒一场,原是意料之外的缘分。”
“至今日已圆满。”
“好孩子,去吧。”
*
归京的路上,姜沃不用再顾及师父的身体受不住颠簸,因此一路急行,所有的餐食都未停下慢用,而是只在官驿换过马匹后就直接出发。
一日两餐只在车上用水咽下去干粮,能果腹就算过去了。
如此急行,一日便能行去时两日的路程。
贞观二十三年,二月。
姜沃再次见到了灞桥。
灞桥边,新柳已绿,碧丝万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