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真人足足愣了小半柱香的时间, 来消化虞兮枝究竟说了什么。
他刚才的问题,其实陷阱密布。
贺真人,当然不是什么教人做蛇羹的好人。
散修若是好人, 恐怕在这个大道争锋,抢夺灵气灵宝的世上, 活不过炼气境。而贺真人既然能一骑绝尘,一路化神, 在他的时代,不知手上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甚至可以说, 他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骨, 才走到了化神境大圆满的境界。
他自然不是什么普普通通以饭入道,他是蛊修。
名门正派自然走正道,但散修却不拘一格, 机缘到了,缘分有了, 以什么入道的都有。但这其中,却有三种道, 最为人不齿。
鬼修, 魔修与蛊修。
鬼修掘墓挖坟, 行走于阴森之地,打扰长眠之人,聚怨气鬼气于一身,曾经有鬼修硬是凭一己之力,将海晏河清搅得鬼影重重。
魔修练魔功, 而魔功的灵气运行与境界升级之法,喜走捷径, 常有吸人功法、抢人功德之事,令人不齿。
蛊修阴毒,行不轨之事,心机深重,不见天日,常年与虫蛇毒物为伴,甚至有人以身饲虫,只为养出最好最大的蛊,实在是邪异又令人作呕。
可就算无人知晓贺真人的身份,与蛇妖日夜相处之人,又岂是简单好相与之辈?
狡兔三窟,贺真人为自己的复活做了好几手准备。主宅阵法乃是献祭之阵,而此时问虞兮枝这个问题,是为夺舍。
若是虞兮枝刚才回答想学,那便是某种言语许可,纵使主宅中的红光并未吞噬到什么,但既然她想,贺真人要教她,便会顺着神魂入体,进而夺舍她的身体,将她作为他复活的容器。而若是虞兮枝不想,那么整个秘境大阵,就会视虞兮枝为偷拿了灵宝的敌人。不学,要这锅做什么?不是偷就是抢来的,当集全阵之力诛之,而贺真人也会在她的神识之中,出其不意,直接进行摧毁式攻击,再夺其躯壳。
贺真人想得极好,若是入秘境之人为名门正派,想必定会严厉拒绝做蛇羹的提议,若是散修,兴许有人拒绝,也有人同意。但无论是哪一种,总之殊途同归,都是他赢。
这波稳了。
然而贺真人人算不如天算,却唯独没有想到还有虞兮枝这种,撸了袖子要和他切磋的。
神魂到底不是本体,贺真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愣在了原地,却见虞兮枝已经反手颠锅,顺手将笔插在了发髻中,再拔剑,显然是已经跃跃欲试,打算以剑切蛇,焯水过肉。
可偏偏被困于锅底的躺尸巨蛇其实乃是贺真人驯服的蛇中,最巨大、最有攻击力,甚至已经开了灵智,在妖域也可称为小妖将的强大存在,本是贺真人留下,对来者进行恐吓亦或一击必杀的最大武器。
然而御妖者,总要害怕被妖反噬,所以那锅便是能够降服这蛇的灵宝,也是贺真人给自己留的后路与底牌。
结果此时,虞兮枝磨剑霍霍,眼看就要将他的百年心血一剑切之!
贺真人顾不得其他,只得紧急喝止:“外面有那么多条蛇,为何非要炖这条?”
虞兮枝理所当然:“这条恰在我锅里,我为何要去抓其他的蛇?”
贺真人:“……”
“你可知怎样的蛇妖好吃?”贺真人决定走另一条循循善诱之路:“蛇妖与蛇不同,上乘肉质的蛇妖,是……”
“奇怪,谁说我要吃了?我若是想要吃蛇羹,难道不会去买正常的蛇吗?为什么一定要吃蛇妖?”虞兮枝却打断了他的话。
贺真人愣愣:“可你说要做……”
“我只是为了给你证明,我蛇羹做的不错,又没说做了要吃。”虞兮枝说得坦然:“贺真人,若是没问题,我就先动手了?
”
贺真人心塞无比,如果是真人,恐怕要气得吐血。
这边两人于神识之中对峙,在其他六人眼中,便是虞兮枝突然静止在了看锅的姿势。
“……那个,二师姐看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些?”陆之恒不太确定地挠挠头:“这锅,这么好看吗?难道看着看着,还能入定?我也盯着看了够久了,什么也没看出来啊。”
此时周遭危机几已尽除,九曲回廊早就在虞兮枝猛烈的敲锅攻击下,身形消散,周遭铁头蛇们也稀稀疏疏,便是黄梨一锄头一个,不出半个时辰大约也能尽数除去,至于刚才那骇人巨蛇,此刻已是锅中蛇。
六人神色各异,方才他们经历了从听了一耳朵八卦后的极震撼,到沈烨被阵法困住的极惊恐,再到程洛岑敲锅、虞兮枝无意中滴血认宝、以锅退蛇的极愕然,再到虞兮枝拎锅开道的极滑稽,突遇巨蛇的极恐惧,剧情却倏而急转直下,巨蛇入锅,宛如泥鳅。
情绪片刻之间如此大起大落,六人觉得竟然和大战一场后一样身心俱疲,只想原地坐下。
这么想,大家便也这么做了,几人各坐一方,将僵硬不动的虞兮枝围在中间,为她护法。
“也或许不是入定。”沈烨思忖半晌:“这锅倘若真是秘境阵眼,这秘境主人总要出来相见,亦或传道受业,也或许……另有玄机。”
大家便也不多想,专心护法,调节气息。
而老头残魂盯着那锅想了这么久,终于灵光乍现,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
老头的声音逐渐激动:“这锅竟然是无念瘴锅!这笔是天照笔!无念瘴锅乃是先天地级灵宝,早年有逍遥游道君不忌口,喜吃食,以此锅炖了许多妖族,于是那锅之中的黑,乃是妖族被炖杀时的怨气聚集而成。后来,道君飞升,无念瘴锅下落不明,直到怨气凝妖,祸害一方,这才被渡缘道的和尚们带回去,冲着这锅念了整整百年的经,才将怨气散去。”
“既是如此邪物,为何不直接毁去?”程洛岑声音微森。
“毁去?!”老头声音倏然拔高:“你小子,和别人抢灵宝一门没门,暴殄天物你重拳出击。这锅是先天灵宝,那笔更是一代大符修越庆的符笔,画符时,可调动天地之力!这两样东西,分明本都是你找到,应当属于你!你可知这小姑娘夺了你的机缘,抢了你的灵宝?”
“我要一口锅一根笔做什么?”程洛岑却奇道:“更何况,她无意之中先滴血,说明这本就应该属于她。”
老头残魂到底不甘心:“若是你一人入此秘境,你当如何?”
“若我的剑足够强大,自然一剑毁之。”程洛岑理所应当道。
老头残魂:“可你看,这里有这么多灵宝……难道事后不会后悔吗?”
“若是我毁了这里,又怎么会知道这里有什么灵宝,谈何后悔?”程洛岑摇头:“你这个糟老头子,没有逻辑。”
老头被他噎得吹胡子瞪眼,冷哼一声,他既觉得这小子太过自傲,大道之中,自傲至此,怕是要错过许多机缘,又转念心道,既然已经拜入昆吾山宗,机缘所至,还去了显然是最不错的千崖峰,总不是散修,自傲一些,不被磋磨掉性子,保持一颗本心,倒也是好事。
神识之中,虞兮枝看着那贺真人,三番五次被他阻止向锅中蛇下手,已经觉察到了不对劲,只是她面上不显,依然笑意盎然:“贺真人,若是不做蛇羹,那我不然……就先走了?”
贺真人暗自咬牙,心道自己在此处已经等了如此之久,无念瘴锅也已经滴血认主,他竟然被逼到仅有此刻机会――!
于是变故突生。
黛绿转浓,消散开来,丝丝缕缕蜿蜒如闪电般向前突进,他既然御蛇,功法便也如蛇,就这样猛地渗入了虞兮枝的神
识之中,竟是试图顺着她的神识攻入她的丹田五脏之中!
可虞兮枝虽在笑,其实早已暗生警惕,贺真人此举反而让她有了一种预料之中的感觉,少女不慌不忙,剑斩神识的事情她还没做过,但她除了剑,却也还有别的手段。
少女手里一扬方才就已经偷偷攥住的一大把黄符,向半空一扬――
朗朗乾坤,有绵延不断的雷电自天而降,汇成粗粗一股,猛地击在了虞兮枝身上!
沈烨孙甜儿与陆之恒大惊失色,在雷电中心的少女分明毫不设防,被这样的雷击中,后果不堪设想!
再去看一侧,却见易醉程洛岑黄梨老神在在,丝毫不慌,脸上露出了司空见惯的表情。
孙甜儿颤声:“二师姐……被这样劈,为何你们竟然毫不担心?”
“你们有所不知。”易醉竖起一根手指,施施然左右摆了摆:“还记得大师兄渡劫之时,二师姐布的符阵吗?为了试验那道阵法的功力,二师姐天天用雷符劈自己,要说抗雷能力,恐怕二师姐便是当之无愧昆吾第一人。现在这道算什么,更厉害的,我们也不是没见过。”
蛇怕火惧雷,惊雷起,无念瘴锅中的巨蛇下意识将自己团成了一个圈,瑟瑟发抖。
贺真人与蛇为伴,自然而然也有了蛇的习性,更何况,他陨于化神到炼虚境的劫雷之中,此刻自然本能畏惧。
更何况,寻常人用雷符,都是一张一张,哪有这小姑娘这般,一扬一大把,粗粗一扫,竟然有几十张之多,她难道不怕自己被劈死吗?!
然而他已退无可退,只得咬牙向前,心道自己若被雷劈,这小姑娘也逃不开,便是看谁死谁活,殊死一搏!
然而贺真人到底忘了,自己虽然曾是身经百雷的化神真人,此刻却只不过一缕神魂。
符雷轰然落下,虞兮枝沐浴其中,神色轻松,甚至连她头上的小树枝都轻轻摇摆,好似在哼歌,毫不在意。
贺真人的神识却左躲右藏,却终究躲不过这样粗壮的雷!
雷电蜿蜒,追着劈杀贺真人的神识,贺真人堂堂一代化神大圆满,邪恶蛊修,布下此等蛇阵秘境,心机重重,心心念念百年之后携妖蛇蛊重归渊沉大陆,却终究……倒在了不按常理出牌的少女的一大把雷符之下。
轰然雷鸣后,秘境主人已死,秘境自然大开,距离坍塌也并不多远,周遭蛇妖早已吓破了胆,四散溃逃,却被其他几人提剑斩杀,甚至还有余力去掏掏妖丹。
而虞兮枝既然劈死了贺真人,也不知是最后一瞬,贺真人终究绝望却不甘,亦或是真的不想自己的秘制蛇羹**失传,竟然还是将自己的心法与记忆传承了下来。
这位贺真人原来出身南天浮,南地多潮湿,多雨林,贺家作为南天浮第一世家,本就擅蛊,只是蛊本是凡人手段,修仙界并不过多干涉,只是未曾想到,有人以蛊入道便也算了,竟然有人以蛇妖为料,炼出妖蛊。
妖蛊横行,这贺真人更是机缘巧合,得了这口锅,更是如虎添翼,愈发如鱼得水。他喜蛇,便炼蛇为蛊,更圈养了数千条蛇,蛇再繁衍,林林总总,竟然便有了数万之量。
所有的蛇妖都怕被他炖杀,而此人饭前喜敲锅而唱,所以此间蛇妖听到敲锅的声音,便自然畏惧,更何况无念瘴锅本就是无上灵宝,音波自然也是攻击,蛇妖祖祖辈辈都听这敲击,惧怕便印在了骨子之中。
至于那天照笔……在这贺真人手中,更是离谱,当年越庆道君用它写符,这贺真人,用那笔写食谱。而今这本饱沾墨汁的《贺氏羹汤》便静静躺在无念瘴锅中,兴许到底是天照笔所写,所以这食谱,自然也带了写符之力。
虞兮枝神色复杂,拿起那食谱,翻开一页,抑扬顿挫,念出上面的字。
“我有一
锅,锅之大,一窝怪蛇放不下,需剁骨放辣,再架两个烧烤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