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倾墨点点头,君祈便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
“我初入江湖历练的时候,曾经遇见过一个乞丐。那个乞丐很奇怪,他虽衣衫褴褛瘦弱不堪,却并不向我讨要钱财,而是请求我给他一些糯米。我就拿银子买了一些来满足了他的要求,但心里却很疑惑,便悄悄跟着他,想看看他要用这糯米去做什么。”
倾墨渐渐听入了神,脸上也显出狐疑的神态来。
君祈柔柔地看她一眼,继续道:“结果我发现,他竟走入一间简陋的小摊铺里。那小摊前门庭冷落没几个顾客,可乞丐却似很熟悉,还进了灶台用那些糯米做起了汤圆。做好后,他便带着几碗汤圆来到一座废旧草堂前。这时,从草堂里呼啦啦奔出一群小孩子来,孩子们一个个面黄肌瘦,但一见那乞丐却纷纷高兴地缠着他讨汤圆吃。”
“乞丐自己都吃不饱,怎么会把好不容易得来的食物给那些小孩子呢?”倾墨不自觉问出了口,显然很不解。
“是啊,我当时也很不解,保证自己的温饱和利益才是最重要的啊!”君祈故意卖了个关子,无辜地朝倾墨眨眨眼。
但他转而又神色感叹地徐徐说道:“后来我去打听了才知道,那乞丐原来是那家小摊铺的老板,因为做的汤圆又甜份量又多,远远超过其他小摊的质量,所以被其他摊主挤兑诽谤;而客人们吃惯了掺水清淡的汤圆,反倒不习惯吃他的甜汤圆了,于是其小摊越来越少有人光顾。但他又不愿随波逐流,仍旧保持了自己的作风,渐渐地他就沦落到穷困潦倒的地步了。”
听到这里,唐倾墨不由撇了撇嘴,“那他也是活该,出来做买卖,自然是要听从顾客的喜好的!他若也能偷工减料一些,同行们也不会纷纷挤兑他了。”
萧君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继续讲道:“我想乞丐也曾彷徨犹豫过,但当他遇上那间草堂里的孤儿们,看到他们吃自己做的汤圆吃得那么香,那些困惑矛盾也全都烟消云散了吧!”
倾墨似有所悟,但仍不确定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世上还有人能认可他,喜欢他的劳动成果,自己的手艺能被人承认喜爱,这对一个手艺人来说就是最开心的事了!”
“可是他很穷啊,都快做不起汤圆了!”倾墨反驳道。
君祈忽然深深地看着倾墨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利益和快乐,哪个才是更重要的呢?”
唐倾墨一下子被问倒,顿时无言以对了。
“比起做违心却能获利之事,遵从初心做能让自己快乐之事不是更好吗?更何况,你怎么知道他所做之事就毫无价值呢?”萧君祈缓缓抬头,遥望城中那一片片金黄的农田。
“就像这座城里的人,他们并不富裕,甚至终日辛苦劳作永不停歇,但他们却都很快乐。而这广袤的金色丰收之景,就是他们所实现的价值,有谁能说这是毫无意义的呢?”
“这世上不缺乏大人物,更不缺富贵之人,可充斥我们周围数量最多的,还是那些平平凡凡的小人物!他们勤勤恳恳,简单快乐,尽自己微薄之力给世间带来价值,如同蜜蜂酿蜜,春风播种。假若大家都去争做那些呼风唤雨的大人物,那还有谁来耕种,谁来织布?”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存在意义,那个乞丐能给草堂的孤儿带来快乐,这就是他的存在意义。无论这个意义有多渺小,我们都不能否定它,而这平凡之举给他带来的快乐,便是最好的收获。”
他这一番话说完,倾墨好像有种茅塞顿开之感。她想到了唐家堡,想到了自己的家人,为了在江湖中地位稳固,唐家也牺牲了许多;为了防止外敌侵犯,唐家堡甚至与外界隔离。她知道许多唐家门人与外姓子女感情深厚,却因为唐门禁止随意对外通婚而硬生生被拆散。这样尽管能保证精纯血脉延续,唐门的神秘封闭也让外人不敢觊觎,但这些严苛的门规又何尝不是束缚住了人心呢?在这样的权利争夺和威胁压迫下,唐家门人还能否真正得到快乐呢?
她又忆起大哥当年叛出家门时说的话“这不开心的鬼地方,我再不要待下去!”
还有自己所见所感的那些无情教条,为了培养小辈独立而时常欠缺的家庭关怀,那些她所羡慕渴望的宠溺和疼爱,还有午夜梦回时空荡房间里的寂寞冷清。
原来,站在高处的大家族,于快乐一途,也终不如和乐融融的乡间小户啊!
唐倾墨心中慨叹良久,萧君祈只是默默站在她身边,细心地为她遮风挡雨,神色中有隐隐的期待。他希望今日的话能对她有所启迪,希望她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意义,也希望她能明白自己一路走来所作所为的良苦用心。
两人静静站在青白的石板桥上,一把小小的油纸伞拨开了瓢泼雨幕,伞沿的清泠雨水蘸了一圈,滴滴答答砸落桥面,亦淋透了撑伞少年的白衣黑发。却半点也未沾湿伞下少女的锦绣衣角,反而轻轻柔柔地环绕在她的身边,就像某人无微不至的呵护般温暖妥帖。
不知不觉,淅淅沥沥的雨水渐停,乌云散去,重新露出太阳的光影,湿润的空气被阳光一照,逐渐泌出斑斓的光晕来。
少年抬头望了一眼天际,忽然惊喜地喊了一声:“师傅快看!是虹!”
倾墨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见到一道七色长虹贯日,颇为绮丽美妙。但她此时的关注点却不在空中彩虹上,而是转眸认真凝视着萧君祈。他那双干净的眼睛中还透着雨后的清亮,映着长虹的光芒,似是包容了一个七彩缤纷的世界,无比耀眼美丽。
世上怎会有这样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睛?怎会有这样一个玲珑剔透的少年?他的胸中到底装着怎样的一颗心?怎么能在看透世间那么多的纷杂繁扰之后,还能看出一派蔚然祥和的山水人家?
倾墨痴迷地看着他的眼睛,倒是忘了彩虹的迷人风貌。君祈察觉到她的目光,遂也转过头看她,那一刹那他恍惚觉得她眼中神色似曾相识,好像某个凉风习习的夜晚,她也曾用这样热切的目光注视过他。
对了,他想起来了!那一晚他误食了彩色的酒酿团子,神志不清下竟亲吻了师傅,他那时只道是她也醉了,故而未及时推开他。但此时此刻,这同样的神情代表着什么呢?
记忆一下子铺陈开来。他又记起第一次吃酒酿团子后师傅的表现,像一只偷吃了胡萝卜的小兔子,那慌慌张张迷迷糊糊的样子,让他惊奇疑惑了好久。第二次时,是师傅主动提出要他做给她吃,可他怕自己做得不好就试吃了一点,结果等他昏睡醒来,却见她比平时温柔乖巧许多,让他又惊又喜。第三次,她一见他吃了那团子就立刻把他拖出门,仿佛知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似的。
莫非,自己在神志模糊的情况下,曾不小心吻过她三次?想到这个可能他的心就砰砰跳个不停,视线移到近在眼前的朱唇,君祈又是一阵浮想联翩。
不知此时若他再来一次,她会不会生气?萧君祈心中忐忑,但又有些忍耐不住。他很好奇她的反应,很想再看一次那晚她的娇羞模样,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就缓缓低下了头。
倾墨眼睁睁看着那双清澈眸子逐渐转为幽黑深邃,一池清泉起了漩涡,而那黑色漩涡越卷越大,似要一点一点吞噬了她。可她不想躲,甚至心里隐隐期待着什么。
俩人慢慢越靠越近,近到呼吸相闻,近到鼻尖轻贴上鼻尖,近到他的长睫触上她额前的碎发。倾墨羞怯得不敢再看,紧紧闭上眼睛,身体僵硬着,手指微绞着,紧张地等待那熟悉的触感再次降临。
君祈同样紧张万分,这是他第一次意识清醒地主动吻她,动作青涩而惴惴。周围的一切似都静止,唯有两种步调不同却相同慌乱的心跳清晰可闻。
“原来你们在这里!”
安静的氛围里这一声高喊极为出众,二人一惊,刚要碰在一起的双唇倏然分开,显得慌乱而尴尬,纷纷垂着脑袋红着脸,活像两个犯了错被大人抓个正着的孩子。
唐战抬起左拳轻咳一声,轻飘飘瞥了眼两个被抓包的小家伙,又慢悠悠扫视四周一圈,挤眉弄眼地提醒道:“咳!那个,稍微注意一下风化。”
倾墨这才注意到,二人身边一圈不知何时堆了许多小老百姓,还都挂着一副看好戏的暧昧神情,几个顽皮小孩连花生瓜子都准备好了,跟着自家八卦的大人屁颠屁颠跑来围观。这一看之下,她立马都想找个地缝钻起来了,不由自主就往徒弟身后躲。
萧君祈也窘得满脸通红,却仍下意识地上前挡了挡羞得没脸见人的唐倾墨。
唐战叹了口气,果断走上来帮二人解围,向着四周闲得无聊的围观群众一抱拳,朗声道:“对不住了乡亲们,这二位是在下的妹妹和妹夫,小两口一天没吃饭,想必是饿了,在下这就领他们去吃饭,麻烦各位让一让!”
说完,他一把扯过越发羞得脸红熟透的俩人,急急撤离了是非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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