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夫人叹息着摇了摇头:“她们是后拨进去的,想在新主子面前挣个脸也是寻常。只怕真是着了旁人的道,被利用了也难说。”
蓝氏看了眼太夫人,站了起来,转向侯爷微微一福身道:“父亲,儿媳有句话原本是不该说的,只是一直心里存了个疑影儿,今日长辈都在,便多嘴说上一句。”
虽蓝氏说话不讨喜,但也没犯过什么错,侯爷是做公爹的,自是包容的。
微微点头道:“你说。”
蓝氏在侯爷面前微微垂眸,做足了谦恭儿媳的模样,缓缓道:“大哥说嫂嫂中的是天南星的毒,可儿媳却仿佛记得,治疗小儿惊厥湿热咳喘的药材里边有天南星一味!”似有犹疑的一顿,却又紧着道,“玉儿的病拖了一个多月才好,到底是病的严重,还是那些药材另有用处,儿媳就不敢说了。”
闵氏怒极的容色有了几分别样的明艳,唇边扬起的笑色如同她鬓边垂下的一缕赤金流苏晃起的耀眼光影:“弟妹可真能说,不敢说,却还是什么都说了!”
蓝氏抬起纤长的眼角,语调一下子落在了云端里的轻轻柔柔,长吁道:“二嫂也别怪弟妹我说的深。我倒也不是指了您做过什么,如大哥说的,难保身边的人不干净,起了腌臜心思也是难说不是?”
闵氏被她一噎,碍于长辈都在,也是不屑同蓝氏争辩一嘴无用,便撇开了眼神。
正好睹见来人到了王嬷嬷从半月门进来,站了起来道:“是不是,问了便知道了!”
王嬷嬷约莫二十二三的年纪,原是乡下猎户家里的婆姨,身强体健。
生的一张圆脸倒也瞧着和善,云鬓高堆以一对乌木簪子固定,因为要贴身照顾年幼孩儿,乳母保姆的身上一概是不允许佩戴首饰的,怕搁着孩子娇嫩的皮肤。
居移气养移体。
因着要母乳,她们的吃穿用住皆是上乘,还有小丫头专门伺候着,养的她一身白嫩傲气,倒似富户家里头养尊处优的太太。
手腕间翻起的绛紫色绣白玉兰的衣袖,衬的她那双不事劳作的手格外细嫩。
进了屋来请安。
眉目温厚的样子,仿佛对为何把她叫来长明镜一无所知,只静静垂首等着主子问话。
一屋子翡翠青玉里,一双清泠泠的眸子见着王嬷嬷进来,微微一凝,旋即眉心积攒起自然的悲悯与疑惑。
闵氏瞧了眼她敛眉含胸的姿态,实在无法想象在淳景斋如此厚待着她,竟还能生出异心来,拧眉道:“听说嬷嬷同行云馆的丫头们来往的很友好。”
王氏摇头道:“只是大奶奶着人来送东西时,或者陪着玉哥儿去行云馆时才见着说几句话。寻常并不打交道。”
闵氏微微掀了掀嘴角:“寻常不打交道,倒是聊得挺投契,十分会叮嘱人了。”
王氏撩了衣摆跪下,惶恐道:“奴婢不明白奶奶的意思,还请奶奶明示。”
蓝氏倨傲的扬了扬下巴:“嫂嫂同她废什么话,直问了就是。”指了指王嬷嬷,“你,有没有同翠芬说起庆宝堂的黄芪是顶好的?”
王氏下盖下微微挪了挪,躬身应了一声是:“也是听行云馆的丫头们说起大奶奶饮食很是注意保养,奴婢便顺嘴说起了咱们做乳母的往日进补都用了那些药材。一群奴婢聚在一处闲磕牙,都是跟了好主儿的,嘴巴也吃的刁钻,便又聊了吃食上哪家做的精细又实诚。”
“淳景斋炖汤搁的药材都是庆宝堂采买的,这话奴婢确实说过。”似乎惊疑不定的瞧了闵氏一眼,“奶奶,是不是奴婢说错什么了?”
闵氏直直盯着她,不曾放过她面色的任何一个表情,似乎跟前站在的人是没有什么地方不寻常的,却又说不出来哪里有些不对经。
蓝氏瞥了她一眼:“闲磕牙?难道不是你晓得她同行云馆的小厨房采买同住一屋,故意说给翠芬那贱婢听的么?”
王氏楞了一下,忙是摆手道:“自然不是的。奴婢又管不着行云馆的小厨房,她也不过是后来拨过去的奴婢,刘妈妈要做什么,也轮不到她去置喙啊!”
五夫人微微点头:“也有道理。有时候不就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么!”
蓝氏扬了抹不屑的笑意道:“做主子的最怕的就是身边的奴婢起了歹心,那可真是防不胜防。五婶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却不知暗着来的手段远比明着的挑唆更危险。谁知道下一回这种招数会用在谁的身上。”
捋了捋手中半透明的帕子,舒然一叹,“玉哥儿才一岁多,这娇贵的小人儿可不会懂得去分辨什么人心善恶。”
闵氏一震,这样的疑心和后怕慢慢游走在心底,带了锋利的刃,划过四肢百骸,那是为人母的嗜血本能,她看向王氏的眼神变得危险起来。
微微一眯了眼眸道:“你是玉哥儿的乳母,原该有你的体面。只是如今闹出了不干净的手段来,少不得要委屈你一些。到底玉哥儿她伯母是真真儿心疼他的,咱们也该拿出些诚意来,好维护了这份情意不是?”
太夫人点了点头,指尖捏着颗翠玉珠子来回的揉搓,徐缓下了决断:“把她们几个都下去好好问问。王氏到底是玉哥儿的乳母,不要伤了脸面。”
王氏一听,这便是允许了动刑呀!
太阳穴不由突突跳了两下:“奴婢什么都没有做,主子不能这样对奴婢啊!也要看着玉哥儿的面上呀!”激动之下高高举起了三根指在鬓边,扬声道:“奴婢发誓,绝对没有害人之心的!”
蓝氏挑了挑风情的眸子,轻笑道:“若是发誓有用,这世上还用得着牢狱和公堂么?人人手一伸,张张嘴就成了。嬷嬷在府里伺候了一年多了,也该晓得,清白二字不是自己辩给自己听的,得叫有疑心的人都看出你的忠心来才成。”
二夫人微微倾身,伸手按下了那三根指,眸中的光精厉地挂在王氏的面上:“你落了疑影儿,便是伤了玉哥儿与她伯母的感情。你要玉哥儿因为你被人背后指点,有个心思不纯的乳母么?”
闵氏睇着地上的王氏,语调温和到了极处:“不过是问问话,你如实的回答就是。太夫人也说了,看在玉哥儿的面上,不会如何为难你的。”
缓缓一笑间已然少了几分厚待之意,“你是玉哥儿的乳母,是要长长久久伺候玉哥儿的,将来也有他孝顺你的时候,你便当时为着他的前程了,恩?”
那尾音里的微微一扬声,分明是警告了。
若是她不答应,便是心虚,便是不将玉哥儿放心眼里。便是没有证据,也落定了她的罪了
王氏无可奈何,只得应下:“是,为了玉哥儿,奴婢一定好好配合。”
夜色如潮水席卷而来,将漫天的红霞冲刷殆尽,只余了一汪深邃无边的墨蓝在天际,点缀了一槲明珠倾倒。
将将行过十五的月有残缺的饱满姿态,闲散地挂在树梢上,洒下一泊泠泠皎皎的月华,映照着屋顶砖缝里的一株小草迎风漱漱,有遗世独立的坚韧孤傲来。
天边偶尔一二闲云悠然飘荡着,路过月畔,灰泽泽的越发衬的月色明亮如水。
一连两日,繁漪的状态就是昏昏沉沉的睡一阵子,又迷迷糊糊的醒一阵子,小腹内消不下去的炎症搅得她整个人恹恹的,汗出了一身又一身,也吃不下东西,只是恍惚间神色脆弱地揪着丈夫的衣袖,茫茫然似在梦境地望着他。
琰华瞧不得那样的眼神,像极了受伤的小兽害怕被抛弃,凄恻的祈求他的一点怜悯和温暖。
他便倾身躺下,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在她耳边温柔的说着温存的话,然后看着清泪无声自她眼角流下,慢慢洇进青丝间。
瞧,这是个小傻子,便是这样好哄,说几句好听话便什么苦涩都咽下去了。
傍晚的药吃了吐,吐了吃,折腾了许久把琰华一身衣裳弄得全是黑漆漆的药汁,待汤药在她胃里坐稳了,又亲自伺候了她坐了药浴。
那好几碗的要吃下去,总算慢慢压制住了炎症。
到了天黑时想是药性总算发挥了作用,烧退下去不少,她有了几分力气,便笑他脏脏的样子是做不成谪仙了。
琰华瞧她有了说笑的心思,才稍稍放松了些,厚着脸皮道:“谪仙亦为娘子折腰,心甘情愿待在人间轮回道里。”
繁漪嗤他不要脸,然后看着枝影悠哉摇曳,落了相依的影子在烟霞色晕染了晚霞的窗纱上,又沉沉睡去。
正屋里只留了一点豆的烛火,深埋在夏日热闹的深夜里。
花圃里的虫蛙扬着嗓子鸣叫,街道上宵禁的打更声有刺耳的回音,一声接一声,随着夜风缓缓送至内宅,自微隙的窗棂间钻进沉睡的人的梦里,宛若魑魅魍魉冲破了地狱之门,贴着她的耳在叫嚣,将一场压抑的梦,搅扰成层出不穷的血色惊涛,铺天盖地而来,叫人无处可逃。
只能窒息着,同算计不尽的阴谋,同驱不走的孤寂,一同沉浮的血浪里。
繁漪知道自己在梦魇,却无论如何动不了,醒不来,禁锢了所有的冷静。
有人在喊她。
那么遥远。
她顺着四散在无边空旷的声音寻找,没有结果。
直至呼吸几乎被无形的手扼断,她长猛然倒吸着冷气惊醒过来。
昏黄的烛火隔着烟柳色的幔帐朦胧成一点淡青的光晕,像极了雨后毛毛的月华。
夜风拂动了幔帐如涟漪蕴漾,她的神色随波逐流,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发过汗的四肢百骸都浮胀的难受,千斤压着般难以动弹。
琰华侧身将她拥在怀里,轻轻安抚着,陪她的夜掰着手指已经数不过来,哪怕梦魇逼迫,也是压抑在微拢的眉心之下,琰华从不曾见她如此挣扎宛若困兽之斗。
果然长久压抑的人,一旦病了便格外脆弱些。
渐渐平静,耳边的声音清晰起来。
睁眼便能瞧见他,繁漪满足的缓缓弯了弯唇角,朦胧的光线里,他眉心拢起的山峦那样深,她抬手去抚了抚,说话的嗓音沙哑而干涩:“抱歉,让你也睡不好了。”
琰华还以为她会说些什么软弱的话来好叫他哄着,听得这一句,当真一口气梗在了心口,有些生疼。
他知道她这些年过的辛苦,万事只能靠自己。
在慕家,都是亲人,却没有人可以给她支撑给她依靠。她只有不断的强大自己才能活下去,到最后她便习惯了自己解决麻烦、自己消化所有的情绪。
孤独惯了的人,已经忘记撒娇这项能讨便宜的技能。
无声的叹,她没有依赖他的认知。
唤了外头值夜的丫头去备水。琰华一言不发的伺候了妻子入浴,换上了干净的寝衣,一身清爽的回到铺了新玉簟的床上。
一里一外,躺的楚汉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