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高速后,路宽车少,卢飞开车心有余暇,冯若雪亮出那本批判余秋雨的书说:“没跟你打招呼哦,我偷回去细嚼慢咽。”
“余先生的大作是文化大餐,气势磅礴头角峥嵘,小心你的小牙齿受不了哟。”
“你放心,像这种口味单一的潮流菜,以我的挑剔是吃不了几天的。”冯若雪话题一转道,“我很想知道近现代的散文大家里,你最欣赏谁?有余秋雨的位置吗?”
卢飞稳稳地开着车,一边侃侃而谈:
“近现代是吧?当然是梁实秋最牛,他的《雅舍小品》发行了50多版,创下现代散文发行量之最。
他的散文语言可以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余光中的语言也极好,但好在诗性,也坏在诗性。”
“诗性也坏?”冯若雪问。
“没错,显得雕琢。”卢飞说,“诗歌和散文都是纯语言艺术,不像小说,可以借助故事来敷衍语言上的不足;
现代散文当然是白话文,过雅过俗都不合适。余光中的散文语言过于注重诗性,因为他是很好的诗人,但因此难免流于雕琢了;
但梁实秋不同,他的散文语言是雅俗共赏的,并且如羚羊挂角,不露痕迹;
梁实秋学贯中西,他是国内第一个全本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晚年又用七年完成百万言巨著《英国文学史》。
所以,他写起散文来,古今中外的典故信手拈来,他的《送别》你看过吗?”
冯若雪说看过,但印象不深了。
卢飞继续说:“这篇文章开头一段四句话用了五个典故,用得非常圆融顺溜,凡看得懂的,自能体会他的行文之妙;
我记得其中有一句是这样写的:
‘遥想古人送别,也是一种雅人深致。’
这‘遥想’二字用得妙,是巧妙地衔接,仿佛作者思接万载,情思一下子飞到了古代。
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有同样的表达:‘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遥想’二字有柔和语气,软化表达的作用。啥叫‘软化表达’?去掉这二字再读,语气就变得硬梆梆了,成了一个完全肯定的句式。
而加上这二字,语气变得柔和,朦胧,缥缈。
试想这样一个场景,一个杠精怼梁实秋:‘古人送别是雅人深致吗?我觉得不是!’
梁实秋可以微笑着辩驳他:‘那是我遥想出来的呀!’
如此,可以轻松化解语言上的硬伤。啥叫硬伤?举个例子,余秋雨在他的《天柱山》里写道——
现在有很多文化人完全不知道天柱山的所在,这实在是不应该的。
这是什么逻辑?文化人就一定要知道天柱山?这就是‘硬伤’,那本书里有写的。
余秋雨的语言修辞艺术其实挺高的,有很多漂亮的句子,所以他很红了一段时间。
可惜他有些句子太做作了,有硬伤的句子很多。甚至为了达到自己的书写目的,篡改历史,被抨击为‘伪’。
梁实秋的行文语言立场中正多了,绝无‘硬伤’。比如他写医生,前面把医生调侃了一番,结尾时笔锋一转,又不卑不亢地维护了医生一番。
他的散文语言文白结合的圆润自然,雅得不做作,俗得不熟滑。
不少学院派的高级知识分子行起文来,语法上找不到毛病,但是硬腔硬板,打官腔打文字腔,读来别扭。
余光中有篇散文《剪掉散文的辫子》,对革新散文的见解很深,你可以看看。
就散文的内容,梁实秋也是多面手,说古道今,抒怀状物,歌月吟风……即便是柴米油盐,也能写出别人写不出的味儿。”
冯若雪问:“梁实秋之外,你还欣赏谁?”
卢飞说:“余光中,宗璞,王鼎钧。
余光中在八十年代批评了不少‘名家’散文的语言,尤其是批评朱自清引起了轩然大波,引发了文坛大论战。
批评的核心是语言的欧化。
那时候是文言向白话的过渡时期,很多作家的语言有欧化现象,包括鲁迅的部分句子。
但梁实秋的句子毫不欧化,这种文化自觉也是笔力的反映。
冯若雪插言道:“梁实秋的句子读起来特别顺溜,倒是真的,即便是用典故也没有书袋子气,脱化得很自然。
至于余光中的散文读过一些,他的《听听那冷雨》和《沙田山居》,完全是诗人手笔,我觉得要不是余光中的诗写得好,写不出那样的散文。”
卢飞接着说:“余光中就散文的功能,把散文分为六大类:抒情、说理、表意、叙事、写景、状物。
这虽然是一家之言,但别有见地。
他曾说,纯写景的文字不好写。为啥?因为无所依傍,比如,说理有论据;叙事有事件;状物靠智识。写景全靠文字的功夫去描摹,如不因袭前人,全凭一己之力就更难。
这个理论,没有一定的实践经验是说不出的。”
冯若雪说:“说说宗璞和王鼎钧吧。”
卢飞说:“宗璞的文字,文学评论家楼肇明说,她的散文语言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她的文字古雅有深情,因为只雅不俗,题材偏窄,所以受众少些。
她的散文《长相思》写一个深情女子等自己的心上人等了半辈子,其实只是单相思。
后来那男的死了,她吃饭时仍然是两副碗筷。
散文挺长,写得文艺而又深情,相信女文青一看就放不下。建议你看看。
至于王鼎钧,他是台湾作家,和余光中相比,他的题材宽多了。因为他的经历太丰富了。
在大陆,王鼎钧没余光中名气大,但在台湾,他俩平分天下。
王鼎钧当过兵,教过书,做过报刊编辑,进过广播电视局等,丰富的人生阅历使他的散文充满智识,加上他信奉基督教,也常读佛经,文字中有博爱及禅悟气象。
比如他那句名言:
在乱世,人活着就是一种成就。
网上流行一句话“光活着就已用尽了全力”不知道是不是从这句话脱化出来的。
王鼎钧的散文像老杜的诗,沉郁顿挫。余光中是雄健豪放,他俩珠联璧合,共同完成了对现代散文传统的革新。”
说到最后,卢飞终结道:“以我个人的偏好和浅见,余秋雨的散文才华要排在他们几位后面,当然这纯粹是一家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