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澄澈明净如同一鞠满盈盈的海水,洒下金灿灿的眸光看透人间各种沉浮。翌日就是夏侯梓阳及笄之日,夏侯山庄花了大手笔,凭借堆金积玉的万贯钱财,让荥阳城的氛围宛如过节一般,到处张灯结彩,流光四溢,城里已经云集了八方客,汇聚了四海宾,四下里充斥着觥筹交错的舞乐丝竹之声,有从四京福泽之地特意赶来赴宴的的宦游人,也有来自塞北边陲之地慕名而来的他乡过客,还有不少闲游至此的名门望族临时歇一歇脚。
且说红豆山庄的小姐罗美薇和表姐潘星竹走马观花地来到了荥阳城,俩人行走在街市上一路交头接耳,有说有笑,欢欢喜喜。罗美薇见两旁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珠玑,比想象之中的景象更加繁华,暗暗喝采道:“距离京师近就是好,物宝天华,商贸兴盛,一片欣欣向荣。”
潘星竹扬了扬日出江花红胜火的水墨绘山水纨扇,柔婉一笑道:“都说岭南风光无限好,何处异京华?你是看惯了岭南婀娜多姿的磅礴之景,才回望汴梁绣成堆。”
罗美薇唇角微扬,目光清越道:“堂姐,我是觉得夏侯山庄太过于张扬显摆,位于天子脚下不远处,大张旗鼓地给自己女儿芳辰办宴席,分明把自己当成了一方之主的角色,高调炫富抢风头,这置其他王孙贵族的颜面何在?”
潘星竹微微凝神,抬眸望着街边长势喜人红彤彤的石榴花,在夏风中嫣红如血,又似燃烧的火焰,因为挤挤挨挨地簇拥在一起而遮住了视野范畴之内的一星碧空,仿佛漫不经心一般,徐徐道:“人生再有钱,再有地位,如果别人不把你放在眼里,同样也是一文不值的。”
罗美薇略略沉吟,打了个哈哈颔首道:“堂姐,你说话真是一语中的!他夏侯宁波充其量就是一个土豪,算不得真正的名流巨子,那能跟我们出自名门将后的红豆山庄相提并论!”
潘星竹凑耳压低声音道:“妹妹,小声点,这可是在人家的地盘上,让他人听见了,还误以为我们红豆山庄尊己卑人,扒高踩低呢!”
话音未落,头顶上传来一阵如同野蔷薇一般放荡不羁的笑意,姐妹俩寻声抬头,只见临街有三、四丈高的丰乐楼酒肆阁楼上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一袭高贵华丽的蓝色锦衣对襟窄袖长衫,腰间系着镶绣着银丝的滚边犀角带,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鹰眼一般锐利的黑色瞳孔,却配搭着一张笑靥如花极不协调的神色,身边簇拥着一众吟唱取悦的伶人在尽情助兴讨好。
只见他左手捏着玫瑰点花茶品着,右手抚摸了下身旁一个伶人俊俏的脸庞,眼眸半阖,神情甚是悠闲得意。伶人们弹奏宫觞绝响,丝竹管弦之声声声入耳,倒是给这处于市井的喧嚣闹市增添了几分闲情逸致。
“你笑什么?”罗美薇停下脚步,略带怒气,抬眸朗声问道。
蓝色锦衣男人倚靠在黄花梨蝙蝠福庆纹扶手椅上,神色仿佛仍沉醉在悠悠声色中,眉眼间蕴有温润的笑意道:“这位小娘子,我笑什么与你有何干系吗?怎么,这距离天子脚下不远处的荥阳城,什么时候禁笑了?”
罗美薇一双瞳人剪秋水漾着愕然神色,扬了扬唇角道:“你也会唇语,竟偷听我们说话?”
蓝色锦衣男人含了一脉坦然笑意,纠正道:“听人说话也需要懂唇语?你们行走在街市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又不在个人私密的闺房之中,又怎么算作是偷听?”
罗美薇绞一绞衣角,细长的眉峰紧缩隆起,不解道:“身处如此嘈杂的闹市,摊贩不停的叫卖声,驴马牵行的嘶咛声,车轿碾过的轮辘声,顾客争长论短的讨价还价声……那一样不是纷纷攘攘?更别说人游如织,人声鼎沸了?你说,离得有三、四丈之远,怎么听?”
蓝色锦衣男人眼眸中闪过一丝沉稳笃定的轻笑,只抬了抬眼皮瞅了姐妹俩一眼,应声道:“别人听得见与否,跟我无关。我听得见与否,也跟你们无关!”
姐妹俩对视一眼,彼此神色间俱流露出诧异。罗美薇蹙眉欲要再争执片刻,随即被潘星竹扬着纨扇侧身拦住,语气谦卑和蔼道:“公子有过人之处,佩服!我们姐妹俩也无心冒犯,言语之间如有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蓝色锦衣男人宽和一笑,目光在她脸上轻轻一扫道:“又是一个美人胚子。红豆山庄不似英武雄健的将门之后,倒像位于百花丛里的满春院,花枝招展乱颤!”
罗美薇侧身问道:“堂姐,满春院是什么地方?”
潘星竹脸色沉了一沉,微有不快,正色道:“这位公子,想必是烟花柳巷的风月之地去多了,才会如此浮想联翩,悖言乱辞!”
蓝色锦衣男人唇角微微牵动,挑眉轻冷一笑道:“伶牙俐齿的美人,吴侬软语,若是真的身处秦淮河畔的红楼飘香,或许还真能当上头牌。”
罗美薇听了一晌,立马嗅出了其中“青楼”意味的调笑戏谑,一时间又恼又气,羞辱和愤慨之情在胸口激荡不已,嗤之以鼻愤道:“臭不要脸的男人,红豆山庄乃不辱门庭的将门之后,岂容你这竖子在此污言秽语泼脏水?”说着,她眉毛骤然一蹙,涨红了脸仍不解气道:“我看你不仅窑子逛着不少,还喜欢男女通吃,勾三搭四,不知廉耻!”
蓝色锦衣男人闻言并不气恼,仰首一笑,忍不住顺势捏住身边另一个伶人羊脂玉般细腻的下颔,朗声道:“男人声色犬马、处处留情叫放浪不拘、落拓不羁;女人搔首弄姿、不安于室才叫勾三搭四,不知廉耻!”
潘星竹斜睨他一眼,拉起罗美薇腻白似玉的手腕,宽慰道:“妹妹,咱们没有必要与这种人过意不去,不理睬他便是了!越与他计较,反而越如了他的心意,浪费了咱们的宝贵时间!”
罗美薇低首想了想,收敛了怒气,“嗯”了一声道:“就是,对牛弹琴!白费口舌!”
纵然玫瑰点花茶茶汤红润透亮,幽香浓郁,然而煮沸的滚滚水声终究湮没于繁华闹市的街头。蓝色锦衣男人眉心一动,轻轻吹着茶沫,淡淡道:“人活着,实力如果不够,就少说直话,留神祸从口出。”
罗美薇见不惯他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内心忿忿,不觉扬唇冷笑道:“究竟是谁要留神祸从口出,还不一定呢!”
蓝色锦衣男人埋头嗅了嗅茶桌上摆放着一盆金灿灿的蜀葵花,星眼流波,长袖拂处,弹指一挥间,那艳丽可人的花瓣即可从硕大花盘剥离,瓣瓣变换作似银针的枚枚暗器,急射而出,既快又劲,径直向罗美薇的额头削去。他手中并无暗器,却处处物件可当暗器,以花瓣发银针,不抬眸,不转身,可是针针却直逼人要害。
罗美薇陡然一惊,也是眼捷手快,当即飞身向后急跃,只听得花瓣带着花香如同银针钉钉铮铮一阵轻响,尽数落在身前,她被凌厉的杀气冲击,带得头上的发鬌散了大半,凌乱地垂落在耳边,身体虽然被潘星竹扶住,但肋下依旧被震着仿佛要裂开—样疼痛,脑海里嗡嗡地乱响。
潘星竹愕然抬头,乌翠的眉头蹙得宛如群山褶皱,心下明了施礼道:“多谢公子手下留情!”
蓝色锦衣男人盈盈一笑,喃喃道:“我是懂得怜香惜玉的。不是所有女人都可以像菊花一样迎风而立,傲霜怒放,要懂得知事务者不仅是英雄俊杰的事情,学会屈服!”
罗美薇额头上青筋微微一跳,知道来者不善,自己并不是对手,唯有将满腔怒意生生地咽了下去,抱拳道:“承让,受教了!”
“听公子口音,不像是荥阳城本地人,莫非也是为了夏侯山庄大小姐及笄芳辰而来?”潘星竹见此人相貌堂堂且身手不凡,担忧他也是慕名夏侯山庄的财力和夏侯梓阳的美色,有意赴宴以备参加招婿,从而给红豆山庄埋下日后竞争对手的隐患,有些隐隐担忧道。
“喔,夏侯山庄的大小姐?她会什么,是弹词唱曲,还是吟诗作画?我这些伶人可是琴棋书画样样在行!”蓝色锦衣男人“嗤”地笑了一声,入鬓长眉轻轻一挑道。
潘星竹暗自舒了一口长气,拉住衣裙下摆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寤寐求之!公子怎可将夏侯山庄的大小姐与伶人戏子相提并论?”
蓝色锦衣男人闻言眸中一闪,正色道:“既然红豆山庄可比秀色撩人的满春院,那么夏侯山庄为什么就不能比肩伶人戏子呢?”
罗美薇和潘星竹顿觉不悦,心中盘思这人自负倨傲,好生狂妄,不知道是因为无知者无畏,还是由于心中没有半点城府说话只图口快。原本懊恼他对红豆山庄出言不逊,但见他对夏侯山庄也似乎不怀有好意,便沉住了气息。
潘星竹整一整衣衫,准备依礼告退道:“公子见解独到,所言甚是。”还不待她将“告辞”俩字说出口,耳畔就传来一阵呵斥,只见酒店楼下入座的一个满肋虬髯男子伸手往桌上重重一拍,大声训道:“你个齐孙,好大的胆子!在夏侯山庄的地盘上吃香的喝辣的,还不把夏侯山庄放在眼里!”紧接着,几张邻桌的大汉们纷纷站起身来,个个神态威猛,持刀拿枪,颇有气概。
潘罗姐妹俩寻声抬眼,正逢满肋虬髯的男子正好起身,才发现他虽然一双环目,鬓发如戟,却是一个残疾,右手断臂上配了一只以纯钢打造的金铜色巨大铁银钩,少说也有几十斤重,甚是沉重,倒是行走如风,此人正是夏侯山庄原先的侍卫长之一楚雄。而其他大汉们转身或上楼进行包抄,或直接堵住了阶梯口,直领对襟服饰的背后都刺绣有一个“夏”字。
姐妹俩随即明白,蓝色锦衣男人自顾自话,这是撞到了枪口上,得罪的不仅是身单力薄的她们,还有在荥阳城占地为王的夏侯山庄。
见状,罗美薇心中按捺住作壁上观的窃喜之情,回想起蓝色锦衣男人刚才的凛然之气,表情就掩盖不住嘲讽之色,嘀咕着:究竟谁才是“祸从口出”,很快就见分晓了,活该!
面对被群人步步逼近的合围群殴之势,蓝色锦衣男人已然眉尖紧蹙,众人以为他有所畏惧了,目光灼灼道:“现在知道怕了,跪下来给我们家小姐磕头认个罪,就饶了你的不是!”
蓝色锦衣男人蓦然一笑,手中拈着蜀葵花单薄娇弱的花瓣,旋即恢复如常神色道:“我想好好听个小曲,你们却偏偏要来打扰我的雅兴,想饶了你们的不是,你们却自以为是,唯有拿命来偿了!”
说话之间,四、五个汉子已经青影闪动,捷如飞鸟般持刀拿枪向蓝色锦衣男人刺去,身边弹奏伶人吓得面容失色,做鸟兽状散去。不料对方却不躲不闪,依旧舒适坐卧在黄花梨蝙蝠福庆纹扶手椅上。待到刀光剑影飘到身前,一片片蜀葵花的花瓣瞬间被强劲的内力惊起,又在半空中化作了一阵剑雨,唰唰袭向来犯者。几个汉子还来不及有丝毫反应,脸上便斗然一凉,殷红的鲜血如注溅洒在冰冷的地板上,因为站立不稳,身体一软半跪在地,手中兵器坠落了下来,双手欲要抚胸却已经没有了力气,口脚微微抽搐着,发出了生命中最后一声呻吟。
楚雄神色大变,只听见楼上还有人疾呼:“他们死了!”续而刚才上楼包抄的几人,除了一人慌慌张张地向楼下呼救外,其余全部当场毙命。呼救的那一人也没有侥幸逃脱,在慌乱逃窜的步伐中被飞驰而来的一枚叶子割断了咽喉,整个人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死相让人望而生畏。
“他还没有真正出手,就在一呼一吸间要了五人性命!”在围观的众人一个神色恍惚之间,楼下堵住阶梯口的山庄侍卫又有俩人被叶子轻松干掉。其他人见状瑟瑟发抖,他们根本还没弄明白同伴是怎么死的,自己已经命悬一线,现场肃杀的气氛让人窒息。
楚雄大喝一声,纵身跃起两丈高,右手铁银钩挺出,势若猛虎,急速向蓝色锦衣男人的面门抓去。男人依旧稳如泰山,目不斜视一眼,竟然伸手主动去接利器,出手的速度极快看不清招式,只听“啪”的声响,铁银钩刚刚准备绞住其手臂,却被手指直接拦腰折断。这是上等纯钢打造的利器,就这么被活生生地折毁,楚雄在心下懊丧之余,更多的是后怕,他知道钢打铁铸在这个男人面前尚且不堪一击,更何况是自己的血肉之躯。
眼下,兵器被损,楚雄唯有横腿扫出,并左手拾起地上尸体遗落的一把钢刀,急向蓝色锦衣男人砍去,鼓起一阵疾风,震着茶桌上金灿灿的蜀葵花枝叶簌簌作响,纷纷掉落下来。对方大袖挥出,并不起身移动步伐,只是向椅背扬起身子侧身略过明晃晃的刀锋,反手一掌,击落钢刀,又随手抓住手腕,待要将楚雄摔了出去。
楚雄也是一把好手,双足牢牢踏在地下,用千斤坠功夫与蓝色锦衣男人手力相抗,使之摔之不动。蓝色锦衣男人眉眼横飞,呼呼拳头迅捷击出。楚雄以掌力硬拼,感觉此人约莫三十岁上下虽然年龄不大,但是内力阴寒强劲自己根本不是敌手,又心有不甘,便运气十力,准备速战速决,大喝一声道:“奶奶个腿,跟你拼了!”
蓝色锦衣男人轻轻一嗤,眼眸中闪着如同寒星般的冷光,淡淡道:“就凭你,作死!”说着,起身跨前一步,呼呼两声,双掌拍出。楚雄虽是全力相抗,却是立足不稳,内脏被震伤,口喷鲜血,连连退了六、七步,背心在重击之下撞破酒肆阁楼的重台钩栏,,登时身形腾空,眼见就要跌下数丈之高的楼阁。
围观众人无不大为震骇,一时之间无人再敢上前邀斗。罗潘姐妹俩虽然对夏侯山庄并无十分好感,也是哀婉数条活生生的性命顷刻之间变成了冰冷冷的尸首,欲想伸以援手,也是碍于武功相差甚远而爱莫能助,终是明白,蓝色锦衣男人那一句“人活着,实力不够,就少说直话”的另一层意思,便是“人活着,实力足够,就可任性妄为!”
恰逢此时,一条七尺有余矫如游龙的皮鞭凌空舞动,正好绞住了楚雄正在下坠的身体,借力向上一托,稳稳地将他送至地面,随即被手下扶住,方才幸免一死。来人正是萨日娜和毛豆一行人。原来他们行至巷尾,耳畔传来呼呼风响,远远听到有喧哗声,见人头攒动,蜂拥而至,明白前方有人相斗,且从空气中弥漫的肃杀之气来判断,相斗之人武功内力不浅,于是闻声而来,一探究竟。
果不其然,有了意外收获。萨日娜目光一沉,双手捏拳,春葱指甲深陷掌心,眸中露出恨恨之意道:“总算是找到你了!”说着,一甩手中的鞭子,破空之声宛如炸裂的爆竹,纵身跃向酒肆阁楼破损的重台钩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