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阴云的笼罩里,中天山下一片黑暗。淅淅沥沥的雨水自亭檐滴落,丝丝不绝如同断线之珠。
百无聊赖地陪着长公主叠了三四十个千纸鹤,丹渊揉了揉疲倦的眼睛,抬头一看,只见忠王妃独自站在亭檐下,明眸含泪地望着远处。在无数看押士兵的身后,昏暗的中天山上灯光隐绰,将庞大的山体衬托得格外空洞。
随着一阵夹杂着冷雨的寒风吹过,桌上的千纸鹤瞬间纷纷飞散,在洁白的餐桌上空悠悠地打着旋。
轻轻地打了个寒战,忠王妃抱着自己白生生的胳膊缩了缩肩。忽然,一件温厚的军外衣如冬日的猫咪一般,轻轻地拥抱住了自己赤裸而冰凉的肩膀。
睁大了眼睛,忠王妃猛地转过头看了过去。只见在她的身后,忠王丹理穿着一身单薄的衬衣,正温柔而有些心疼地笑看着自己。凛凛寒风之中,数点雨水打在了他的衬衣上,随即如梅花般朵朵绽开。
“老公……”
抻了抻披在自己身上的黑色蟠龙军外衣,忠王妃强迫着自己作出了往日的幸福笑颜:“谢谢你。”
“刚生完孩子,就别再装文艺少女了,容易着凉。”轻轻搂过了她的肩膀,忠王抬起手撩开了她的发帘,随即在她的露出的额头上浅吻了一下。
“老公,你说……文乡叔不会伤害璋儿吧……”轻轻将头靠在了忠王高大的肩膀上,忠王妃小声说道。寒风吹过,她那柔顺的发丝滑落了下来,将一对忧伤的眼神微微遮盖了住。
“别再说什么‘文乡叔’了,他就是宗文乡。”冷漠地直视着前方,忠王用沉稳而略带颤抖的声音说着。
听了这话,忠王妃什么也没说,只是倚着他的身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沉默了良久,忠王叹了口气,随即笑着摸搓了几下妻子裹着军外衣的胳膊:“只是委屈了你,这几天忙前忙后地张罗了这么久,连侍女的新衣服都是你亲自设计的。结果好好的一个满月酒席,先是老三老五他们砸场子,后是遇到宗礼寺作乱。嫁到我们丹家,真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大哥!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了!我们怎么能和反贼同日而语呢?”
坐在餐桌的后面,丹演带着白子青、额哲和丹烛四人在餐桌布上画了格子,一边玩儿着大富翁一边朝他们二人喊道。
“你还好意思说!”听了这话,忠王猛地回过了头来:“要论起来,这事还是你们挑唆的!要不是在宴会上挨了一顿打,他宗文乡说不定也不会临时起意!”
“发这么大火干什么……”看到大哥生了气,丹演低下头小声地嘟囔了两句,随即拿着代表自己的奶油曲奇在格子上依次走了几步。
见此,忠王回头看了看叠着千纸鹤的长公主和丹渊,无奈地摇头转过了身去:“做手工的做手工,玩桌游的玩桌游,被叛军囚禁了还这么悠闲,真不愧是左家的子孙。”
“大哥,要我说,这次宗礼寺作乱,绝对不是临时起意。”
将满桌的餐巾千纸鹤拢在了一堆,丹渊抬头对忠王说道:“就看他们这几步动作如此迅速,我就估计这其中必定有预先安排。更不要说他们瞒着你暗通冯云院,想其包藏祸心绝非一日。”
“嗯,还是平王判断的准确。”站在丹演的身边,冯云院一边帮他们四个摇着骰子一边说道:“宗礼寺四处招揽兵卒已经很久了。自打忠王妃有孕,他们便算好了这一天领兵起事,对内代号为‘洪洞之变2.0版’。”
听此,长公主笑着看了看忠王:“恭喜你啊大哥,眼看着就要完成系统升级了。等当上了皇帝,别忘了带着皇嫂和小太子来坟前看我。”
听了这话,除了忠王以外,所有的人都轻轻笑了笑,就连一直闷闷不乐的忠王妃都红着脸抿了抿嘴。
“居摄,你这还算好的呢,至少有个固定居住地址。”说着,冯云院将手中的骰子一丢,头也不抬地对长公主说道:“我那帮兄弟的遗体,现在还不知道被丹渊这小子迁到哪儿去了呢。”
“啧,我不是和你说了么?我都把他们迁到平孝王陵园里了。”
听了这话,冯云院看了看丹渊,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信,张朋光、徐景亿等人都是盖棺定论的乱臣贼子,你爹没死几年,你就敢做这么大不敬的事?”
“这有什么的,人都死了。”说着,丹渊看了看坐在一边的长公主:“我看老冯还是对我们平系的成见太深了,不像人家夏元零,识时务,脑子灵活。”
“你快别跟我提夏元零。真不愧是土匪,说投降就投降,一点原则都没有。”
说着,冯云院迈步走到了丹渊的面前:“丹渊,你以后别怪我没提醒你,那夏元零当年和沈王老太太作对的时候,就反复诈降了好几次。你这次要是能活着回去,千万别忘了把她的云冼寨旧部打散分流,化整为零。”
“那多麻烦啊……”说着,丹渊笑着挠了挠头:“柳桉当年率南章部队北犯,被围投降后我爹就没拆他的编制。要不然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以后怎么打仗啊。”
“傻小子,这才是为君之道!”
转身坐在了丹渊的身边,冯云院抬手拍了一下丹渊的肩膀:“大侄子,你记着。将、兵二者,都是很难掌控的东西。好的君王要把将帅委托给士兵,而不是把士兵委托给将帅。这个世界上最应该警惕的,就是兵将同心。所以作为君主,你一定要摆好这二者的关系。”
“两个四。”将骰子丢在了桌上,白子青一边看着上面的数字,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在片刻的沉默中,丹渊深深吸了口气,随后笑着挠了挠后脑勺。
“云院叔,实话跟你说,你这一套太复杂了,我懒得学。”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
拿着千纸鹤在冯云院面前摇晃了一下,丹渊思索了片刻,而后笑了笑道:“君主的时代即将过去,平坦的道路即将展开。白子青、额公延、柳桉、那赫、林孝寻、朱季爻,以及刚刚入伙的夏元零,这些人如果真的有二心,那我丹渊的命由他们来取,我不害怕。想我三代平王,杀伐无数,孽债累累。要是有人想要将平系就此掐断,不知道有多少人弹冠相庆呢。”
“你倒是还看得开。”
“看不开又能怎么样。”说着,丹渊叹了口气:“想当年洪洞之变,我才十四岁,那晚我跟着我爹、沈王老太太,一起杀了三四百号天眷臣属。那个时候的我天不怕地不怕,总觉得那些大人真的好迂腐,为什么会因为过杀而心里内疚呢?我们可是妖精啊。”
说着,丹渊笑看了一下身边秀眉颦蹙的长公主,而后继续说道:“可是……当长大了些,我遇到了教官、遇到了老额,遇到了刘雪瑞、小演、朱季爻,我开始理解了那些将军们的恐慌感。那些死在我手中的人,也都是和我一样有血有肉的生命。他们曾是父母怀抱中牙牙学语的孩子,他们有过初恋、有过对未来的憧憬,也有过成长道路上点点滴滴的回忆。但随着那一夜的降临,我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刀下去,所有的一切,全都作灰飞烟灭。”
“看来你比你爹有良心。”看着丹渊有些湿润的眼眶,冯云院轻轻叹了口气。
“算不上是有良心,只能说是比较怂而已。”哈哈笑了笑后,丹渊将酒杯拿在了手里,而后轻轻吮了一口:“最近几年,我经常能梦到自己杀死的人一个个地爬到了床头,吵闹着要索我的命。在烈火炎炎的床下,我爹和我爷爷都被铁链锁在万丈深渊的火海中,在他们的身边站满了恶鬼。云院叔,这样的日子,我已经受够了。”
“那你……”
“而每当噩梦之后的清晨,我总是急不可耐地跑到王府的办公区去,因为在那里,我总能看到自己熟悉的一帮脑残活宝,在阳光中欢笑、打闹。在这座曾经血雨腥风的王邸里,如果我能将这样的欢笑保护下去,我想我这个君王就应该算是够格了。至于……至于你说的什么兵、什么将,什么权谋,我不懂,也懒得弄懂。我不是我爷爷、我爹那样的平王,我的爱好和很多人类的年轻人一样,追剧追番,喝肥宅欢乐水,如果这样的日子能继续下去,我才不要改变呢。”
淅淅沥沥的雨水中,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丹渊。将酒杯放了下,丹渊环顾了一圈众人的目光,脸上“蹭”地一红,连忙尴尬地轻咳了一下:“内个什么……我,我喝多了,你们别介意。”
“哼!臭小子,真不像你们太宗皇帝的子孙。”笑着看了看一脸欣慰的长公主,冯云院一拍桌子站起了身来,摇摇晃晃地朝那秋雨连连的户外走去了。黑漆漆的高尔夫球场上,只见他跌跌撞撞地四处查看着守押士兵的状况,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消失在了雨雾中。
“三哥!你都把我说哭了。”
咬着餐巾看着丹渊,安王丹演满脸绯红地说道:“要不是手机被收缴了上去,我这次肯定也把这段视频录下来挂在网上。”
一听这话,丹渊伸手将一把银叉攥在手里,猛地朝五妹丢了过去。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喝醉的那个鬼畜视频是你发上去的!娘的,你害我被挂在热榜上示众了一个礼拜你知不知道?!”
一歪头躲过了银叉,丹演笑嘻嘻地说道:“三哥,你别生气,要不是这个鬼畜视频,人家节目组才懒得采访你呢;要是没人采访你,我们又通过什么渠道来挤兑大哥呢……”
“这也在你的计算之中吗?yanyan!”丹演的话还没说完,丹渊的第二把银叉便飞了过来。
“哈哈……”在一片笑声里,蜡烛和吊灯在阴雨绵绵的黑夜中散发着温馨的色泽。
站在士兵环绕着的雨中,冯云院看着击壤亭里的欢乐景象,苦笑着摇了摇头。
“王爷,你看到了没有?新一代的平府君臣,可真像最初时的你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