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姐姐降罪。”
在众人环坐的卧室中,丹渊单膝跪在了丹月什的面前,低头说道:“本来以为大位非姐姐莫属,所以才擅作主张。没想到忠王一党如此蛮横,竟然不遵先前约定。早知如此,当时就应立刻拥立姐姐做皇帝了。”
“哼,你也知道错了?”站在丹月什的身后,平王丹红桓背着手叱道,“你才多大的年纪,难道比我们还要明白这里的干系么?不知深浅胡作妄为,真该现在就把你斩了!”
“叔父,别这么说。”看着低头不语的丹渊,丹月什笑着抬起手,扶他站了起来,“暂不继位的决定是我下的,这和你无关。而且我们现在身处右家地盘,虽然有几队士兵,但也比不上顺王的四五万兵马,万一要是冒然称帝把他们惹恼了,恐怕大家都要身首异处了。”
“姐……”尴尬地挠了挠鬓角,丹渊点了点头道,“您放心,明天议谈,我们一定帮您把皇位争过来。”
“这皇位倒在其次,眼下的关键问题是我们怎么活着出去。”丹月什摇了摇头说,“我看今天二姐的口气,摆明了是要尽一尽‘地主之谊’,万一要是他们真的丧心病狂起来,别说我们几个,即便是将平、沈、安三府的兵团拉过来,打他们右家也是没把握的。”
听此,丹红桓转身来到丹月什的面前,带着众人双膝跪地,朝她拜了一拜:“是臣等无能,以至于不能致君尧舜,请郡主赐罪。”
“叔父、姑母,都快起来吧。”说着,丹月什赶忙站起了身子,“我一个晚辈,怎么受得起你们这一拜?”
搀扶着众人站起身子,丹月什轻轻叹了口气:“想我们左家历代皇帝,本来就是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自打明清两朝开始,就是右家诸王眼中的周天子。好在穆宗皇帝当年派了平昭公到平州镇压叛乱,这才有了今日渤海之盛。不然的话,天家的皇位早就被右家篡夺去了。现在有你们这些自家的藩王撑腰,月什说话才有些底气。”
“月什姐姐……”
就在众人纷纷起身之际,只听门外有一声稚嫩的声音传来。听了这声音,诸臣回头一看,只见太孙丹汐抱着布偶熊,怯生生地推开了门。
看着满屋的大人,丹汐有些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番,一见到丹月什坐在正座上,连忙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她的大腿:“姐姐,外面怎么了?”
“别着急,外面没事的。”警惕地看了看众人,丹月什转而抬手摸了一下丹汐的头顶,“乖,姐姐这里还有事,你快回去睡觉吧。”
“不!我想去见爸爸和爷爷。”瞪着一双颤抖的眼睛,丹汐带着哭腔说道,“姐姐,他们到底在什么地方?”
“丹月伯的儿子?”看着眼前这个小男孩,站在一旁的丹红桓和众将对了一下眼神,随即抬头对丹月什说道,“郡主,这孩子怎么还活着?”
“这孩子我保了。”摸了摸丹汐的脑袋,丹月什头也不抬地说道,“虽说是逆太子的子嗣,但毕竟这孩子年纪还小。要是好好抚养,将来说不定是一代贤臣呢。”
“可我们毕竟杀了他的……”
“我不管!”
冷冷地抬起了头来,丹月什以从未有过的阴冷目光盯着丹红桓:“要想杀他,须先杀我。”
“郡主……”轻轻坐在了丹月什的身边,丹红桓把军帽摘了下来,随即叹了口气道:“有个事情,臣等一直憋在心里。”
“平王请讲。”
“郡主您身出敬公正系,天纵英睿,是百年不遇的明君,这您自己心里也清楚。可不论如何,您毕竟并非皇帝。将来大婚生子,孩子也不能继承皇位。如果有一天……有一天您真的殡天而去,那从血统上讲,这皇位的第一个顺位继承人恐怕就是这孩子了吧。”
将掉在地上的布偶熊捡了起来,丹红桓沉默了片刻,又继续说道:“蒙您的庇护,我们这些臣子今日成功举事。料想您在位之年,我凉朝都不会再有大变。可如果在您百年之后,仇敌之子成了新君,那恐怕又会是一场大乱。”
“你这话不对。”丹月什摇了摇头,“我可以下旨意,将这孩子废为庶人。之后再择左家的近支亲王入统。现在的上京城里,不是还有一些历代帝王留下来的庶系子孙么,他们可都是左家人啊。”
听了这话,丹红桓抬头看了看刘樰,什么也没说。
见此,臻儿欠下身子来,贴着丹月什的耳朵说道:“郡主,按照忠王的建议,那些宗族都是支持广仁和太子的佞臣。听说游司记已经回到上京,正在安排追究。等这里完事后,所有逆党必将被阖家族灭,再不留后患,所抄家产,也可没入内帑。”
“哈哈,你们干的可真绝啊。”站起了身来,丹月什神经质地笑了笑,“任凭你们怎么想、怎么做,我都不管了。只有一点,汐儿这孩子今年才五岁,从小在我的身边长大,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们动他一根汗毛的。此事不必再议!”
“郡主……”
“不必再议!”
寂静的房间中,鸦雀无声的氛围如沉重的石块,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带着忧伤的神色看了看懵懵懂懂的丹汐,丹月什抬起头来,随即朝丹渊一笑。
“渊儿,还记的你刚入宫侍读的时候,大概也这么大。”
“是。”
“那时的你也和他一样,整天扯着我的袖子叫‘姐姐’,怎么几年没见,就变得这么冷酷了?”
“这……”手足无措地看了看蹙眉苦笑的丹月什,丹渊轻咳了一下,低着头回奏道:“姐姐,您也知道,咱们左家的子孙不如他们右家久染人气,血脉中还有野性未褪,屁股上也长着……”
“这和血脉没关系。”说着,丹月什迈步走到了丹渊的面前:“渊儿,无论是人还是妖,天性本来是纯白的,只是经历的苦难太多,才把你我的纯洁都掩盖了。”
抬手摸了摸丹渊的脸颊,丹月什怜惜地笑了笑:“你知道按照人类的纪年,今年是什么时候么?”
“回姐姐,是08年。”
“可有什么大事?”
“听说他们要搞什么比赛……具体的臣也搞不清楚……”
“是啊,那是一种用来代替战争的比赛。人类的文明,已经进化到了一种很宽容、很美好的程度。而我们,却还停留在这种野蛮的厮杀里,久久不能脱身。”
叹了口气后,丹月什又继续说道:“看来,你们真的很需要和人类多接触一番了。”
“姐姐,其实……并非我们真的喜欢互相攻杀。”说着,丹渊抬眼看了一下丹月什,“几百年了,凉廷内部仇杀不断,已经成了常态,这不是我们一人两人、一代两代就可以改变的。人类想要仁慈,尽可以去放心大胆的去仁慈,但我们丹家却不行,而且永远也不行,这就是白王留给我们的诅咒。当年您的父亲敬国公遇害的时候,广仁帝就是因为一念之差放了您,今日才会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说罢,丹渊看了看一旁的丹汐,沉默着低下了头。在他身侧的窗外,烈火熊熊的行宫映着乌云,用红亮的色泽照亮了丹渊的眼睛。
在一片寂静中,丹渊朝前走了一步,一双瞳孔紧紧盯着丹月什那微颤的睫毛。
“姐姐,今天您不杀丹汐,这和广仁当年不杀您有什么区别?”
听了这话,丹月什猛地松开了握着丹汐的手,紧张地倒退了两步:“你……你胡说,汐儿这幺小,怎么会……”
“月什姐姐。”看着丹月什惊恐的面容,年幼的丹汐懵懂地走了过去,朝着她甜甜一笑,“可以陪我去找爸爸爷爷他们了么?”
在众将的围绕中,丹月什跌跌撞撞地坐在了座位上。
房间中,昏暗的灯光一闪一亮。在窗户折射的火光里,房间中充斥着电流的嘶嘶作响。在一片沉默中,众臣的影子和目光,都落在了丹月什瘦削的身上。
沉默了一阵子,丹月什轻轻叹息了一下,而后笑着看了看身边的丹汐。
“汐儿,今天太晚了,爷爷和爸爸都已经睡下了。姐姐先去给你做夜宵,给你讲故事,等明天早上,我们再一起找他们,好么?”
“好!”
看着丹汐天真的笑容,丹月什站起了身子,随手朝臻儿一挥手,见此,臻儿赶忙从一旁的包裹中拿出了个小皮箱,待扭开锁扣后,她伸手将一包巧克力饼干从箱子里拿了出来。
颤抖着双手将巧克力饼干递给了丹月什,臻儿压低了声音说道:“郡主小心,这里面是氰化物。”
“我明白。”
接过了饼干,丹月什随手将其塞进了怀里,而后拉着丹汐的手走出了房门。
“渊儿,你刚才说错了一点。”待走出门外,丹月什停住了步子,强撑着虚弱的身子侧过脸来,“你说的白王诅咒,那只是掩盖我们丹家疯狂与贪婪的一个借口。我们这个家族,并非是别人眼中那个被诅咒的可怜一族。相反,我们是一个虚伪的、血腥的、令人厌恶的家族,在这个家族中,充斥着野心家、食人魔、暴君和施虐狂。”
阴沉的走廊中,只见丹月什那白皙的面庞毫无血色,矗立着的身子穿着白色长裙,略带波浪的头发长长地垂到了腰际。
沉默了良久,她转而对丹红桓说道:“叔父,渊儿的年龄也不小了,适当的时候,也该让他受些训练。有人帮帮着管管,对他来说也不是坏事。”
听了这话,丹渊正要开口,却见丹红桓拱着手,朝前走了一步:“臣已经选好了合适的教官,请郡主放心。”
丹月什听了,点了点头,转身朝门外走去。阴冷的走廊中,丹汐还在吵闹着问各种问题,但牵着他手的那位大姐姐,却只是用沉默来回答,长长的发帘低垂着,将她那闪动的目光轻轻遮盖。
看着她的背影,丹渊愣了一下,心中顿时翻起一阵慌乱。眼见姐姐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他本想追上前去,忽地肩膀一沉,回头看去,只见父亲的手紧紧按住了自己。
“王爷……”
丹渊有些紧张,看着丹红桓沉默地摇头,他又回头看了看众人。在一片沉寂当中,他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张嘴。在他的身后,昏暗中的走廊里已经没了声音,也再看不到一个人了……
半年后,平王府下设教习场。
“搞咩啊,北朝权贵咁嘿人僧。”
烈日中,一队凉朝的亲贵新兵正东倒西歪地列队在操场的中央。在他们的身后,十四岁的刘雪瑞站在远处的树荫下,不屑地白了一眼。
“不要看不起这些少爷兵,等将来你加入进去,还不一定比他们好咧。”用手绢擦了擦汗,站在她身边的女官笑着说道。
“不是说这个啦,我跟你讲哦,这么一大些人在太阳下晒着,就是为了等那个平王的世子诶。”说着,刘雪瑞指了指远处。只见在队伍的最前面,一个短发女子手杵着军刀,黑着脸坐在教习台上。微风吹拂着她整齐的发丝,让一只戴在左眼上的眼罩隐隐约约地显露了出来。
“那个女教官,一定好生气了。只不过迟到的是世子,她也不敢把人家怎么样。”抱着胳膊笑了笑,刘雪瑞说道,“在北朝,这些皇亲贵戚都好威风的哦,等下你看,等世子来了,那个教官也不敢把他怎么样的。”
正在说话的功夫,忽见几个人从远处不急不慢地走了过来。滚滚热浪中,操场在阳光中渐渐升温。待过了好久,只见众人停下了脚步,只留一个瘦瘦的年轻人径直来到了教习台前,敬了一个不太规范的军礼。
“教官好。”那人的声音不大不小,语气中带着平州人那种特有的散漫感,“属下丹渊,向教官报……”
“碰!”还没等他说完,只见那女教官猛地抬起腿来,狠狠地凿在了丹渊的脸颊上。伴随着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只见他“诶呦喂~”地飘到了半空中,而后在众目睽睽下跌在了滚烫的水泥地上。
“不想活了你?”见此,丹渊的随从愣了半刻,随即呼啦一下冲了过来,对着白子青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没听到么?他说他是……”
“世子丹渊,我听得很清楚。”纵身跳落到了地面上,那女教官操着直沽方言说道,“只是家有家法,军有军规。在我这里,是先兵将,后君臣。不按这个规矩办,就要请您趁早给我玩儿弹介。”
迈步走到了丹渊的身前,那女教官一手揪住了他那松开的领口,冷声说道:“小子,听清楚了没?”
刺眼的阳光中,丹渊忍痛,呲牙咧嘴地睁开了眼睛。只见在阴影下那女子的面容有些模糊,只有一只独眼透着尖锐的光泽。
站在树荫下,女官瞠目结舌地看着远处发生的一切,待过了好久,才拍了拍刘雪瑞的肩膀:“小姐,我看您还是别进这个教团了……那个女教官……”
还没等说完,只见刘雪瑞挥了挥手,打断了她的话。在她的眼中,惊异的目光带着笑意,微微张开的双唇不由得向上翘了起来。
“听懂了没有!听懂了就给我回话!”单手拎起了丹渊,女教官狠狠地说道,“我可不管你老子是谁,下次胆敢迟到,削平了你我。”
“听懂了……听懂……”颤巍巍地点了点头,丹渊喘着粗气说道。
“这就好。”听此,女教官松开了手,转而退后了两步,双手拱在了身前,“微臣失礼,请世子勿要见怪。”
火辣的阳光中,训练场上升腾着迷离的热气。在剧烈的心跳声中,丹渊看着女教官那淡淡的笑意,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感受着嘴角上那麻木的血腥味,他只觉两眼发黑,晕眩中,女教官的声音不由得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联合教团总队长教官,微臣白倩白子青前来侍奉,往后还请世子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