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赵主任谈过“恋爱”后,张小强满心期待自己希望的那一千元钱快些到手,可七天过去了仍没有消息,张小强拨通了她的电话。
“小张啊。”赵主任道,语气多多少少带点亲近意,毕竟共同吃过一顿饭,还谈过一次“恋爱”,想必那场没让她当场去死的“恋爱”能多少留给她点念想。
“赵主任,您好,”因为涉及到要给人家讨钱的问题,张小强自然不敢太过放肆,尽管跟她谈了一场让她满意的“恋爱”,“在忙么?”
“还行。”
“我……打电话来,是想问一下您,在百忙之中有没有抽出点时间向领导汇报一下那一千元的问题?”张小强很小心,但他不确定这么说合不合适,会不会引起赵主任的反感。
“汇报了……领导说要研究研究、磋商磋商。”赵主任说这话时稍微带点调皮,或许她也在稍嫌领导研究、磋商的时间长了一些。
张小强无话可说,领导既然说研究磋商了,又不是一概否决,那就有希望,那还能说什么呢?张小强小心翼翼道:“赵主任,那您说咱催催他合不合适?”
“不合适。”赵主任道。
张小强一窒,仿佛胸口被人捶了一拳,他感到发闷。“难道还要跟你再谈次‘恋爱’才行?”张小强心道,“委婉地催一催而已,或是提醒一下而已,又不是让你去反对领导。”
赵主任也不说话,静静等待着张小强的反应。她是主场,采取了“敌不动我不动”的压倒性态度。
“那就再等等吧,”张小强道,“这事不着急。”也只能这么说,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办法。对方的态度他也理解:你想要钱,我们就立马给钱,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我们又不是什么慈善机构!
挂断电话后,张小强不开心,很烦乱,他想静一静。哥哥张大强的两个孩子张尊妍和张尊祺正在他家玩耍,张尊元和张尊干打闹成一团,四人爬上二层床,从上面向旁边的一层床上跳,反来复去跳个没完,嘻嘻哈哈声此起彼伏、噪声盈耳。张小强的心更加烦乱。
终于忍不了了,张小强站起身来厉声喝道:“赶快停了,还有完没完!”四个孩子吃了一惊,瞪着溜圆的眼睛呆望着张小强。“别闹了,”张小强沉着脸道,“我还有事要忙,张尊妍和尊祺,今天就玩到这里,现在你们回去吧。”
两人纵然不解不愿却不敢反抗,默默穿好鞋,回头恋恋地望了一眼双层床,走出门去消失在胡同里。
当晚常明芬和张大强带着俩孩子来到张小强家,张大强和孩子们倒没什么,该说该笑与平常无异,张尊元和张尊干走上前,与张尊妍和张尊祺携手揽腕又玩二层床去了,屋子里剩下两位老人和张小强他们。张小强偷偷看一下常明芬,看她脸色不豫,仿佛憋着一股气。
张大强靠在床边跟张祖华交谈着,常明芬便挨近李芹道:“五婶啊,人这个亲厚关系,简直差一丝一毫也不行啊。”
“咋了?”李芹问。她知道常明芬一定话有所指,却不明白到底为了什么。张小强却听得清楚明白,蓦然一惊,知道她说的是今天将张尊妍和张尊祺赶回家的事,他兴师问罪来了。其实,为这事张小强已经后悔半天了,他并不想让别人认为自己不近情理。另外,他也觉得自己做的不对。
但他没说话,静静地听着。他想听听嫂子到底说些什么。
“今天妍和祺在你家玩,被小强硬生生赶回家了……两个孩子回去后委屈地大哭……唉!真是谁也不行啊,人这个亲厚关系,哪怕差一头发丝也不行啊……”常明芬道。但她并没对着张小强言讲,她对张小强多少有点顾忌之心。
张小强本有些后悔,现在听闻嫂子这番话后却没来由恼怒起来。因为被明目张胆地兴师问罪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家是我的家,我有允许别人来玩的自由,也有允许别人离开的权利,我又有什么错?”张小强不爽地暗想道,“是,我是亲叔叔,他们是亲侄亲侄女,但亲儿子亲女儿都有被打骂的可能,更何况是亲侄儿侄女呢!更何况,凭什么我在诸事不顺的情况下,非要忍受孩子们的吵闹声,并且还要表现得像在听音乐?”
从她理直气壮的兴师问罪来看,张小强就是做错了,不仅做得不对,而且似乎十恶不赦。
张小强愤怒、委屈,但他不知如何反驳,爆发吧有失身份,以开玩笑的方式化解吧,他又没这份心情。
“人不信心,狗不吃屎!”李芹开口道,理论上还是向着张小强的,在变相地开解着常明芬,“人都是有私心的。”这话说得硬梆梆的,估计李芹也在为儿子做的事心虚,认为张小强做的不对,所以她说的那些话不是那么自然。
常明芬仍在忿忿不平、不依不饶,仿佛这是件天大的事。张小强抑郁愤懑,觉得自己要爆炸,所以他啥话也没说,起身走了出去,在黑暗的院子里独自徘徊着。
东侧自己屋里时不时传出孩子们剧烈的笑闹声。西侧父母屋子里时不时传出说话声,偶尔夹杂着笑声。估计常明芬的兴师问罪业已完成,和两位老人恢复了往日常态的笑闹生活。吴清韦上班还未回来,张小强愈发觉得抑郁寂寞。
“这他妈都是啥事啊!”张小强边在院子里徘徊边暗想着,“看来这个大家庭是永无宁日啊!”
在以前这个大家庭里,六婶狄金花和三爷张祖庆还活着的时候,注意是不能安宁的。因为狄金花是个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她都会跳出来炸一炸,因为这样那样的问题,炸得大家四分五裂、气愤填膺。
而三爷张祖庆则是根导火索,围绕着他这个单身人被亲人们照顾与否的情况,大家总要为此鸡犬不宁。张小强天真地以为,当六婶这颗定时炸弹、三爷这根干燥的导火索离开这个世界后,这个大家庭会因此安宁下来。
其实不然,想象中的安宁是永远不会存在的。定时炸弹“销毁”后,六叔张祖荣浮出了水面,曾一度和二爷张祖昌闹得互不上门。而现在,为将孩子赶回家中这件小事,嫂子常明芬却来兴师问罪,导致张小强无屋可回,独自在黑暗的院子里抑郁徘徊。
永无宁日啊!
看起来,六婶狄金花是个自私自利、以私利为命的纯粹的蠢货;嫂子常明芬却是个披着伪善外衣的精明的自私自利、利益至上者。
说到底,狄金花一分钱也不愿损失、不会吃亏,只会一味自私自利,想将属于自己的利益悉数拒有。常明芬却不同,她会先施舍出微薄的利益,或干脆以虚无的伪善当利益施舍出去,然后试图赚回百倍的利益。倘若赚不回百倍的利益,对方便成了不近情理的混蛋。
她的人生逻辑就是如此。
更可怕的是,她所表现出来的伪善像是真的;在将获取的百倍利益装入口袋前,她会让你觉得她并不想要,她在千方百计地回绝你,但你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将利益塞到她兜里。一切看起来不是她在索要,而是你在强硬、慷慨地馈赠给予。
她在求你帮忙时,她从不会主动要求你,而是在你面前大吐苦水,孩子如何如何需要做某件事情,直到你的同情心泛滥,似乎不予帮忙简直天理难容,然后主动向她提出要帮忙。她会说“不用啊,你也很忙”等等百般推却。她越是推却,你越是想帮,最后你会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近情理”时她才会无可奈何地接受。
事后看起来像是你在逼迫她接受你的帮忙似的。事实就是这么回事。
张小强在院子里抑郁徘徊,脑袋却从未停歇,他将记忆中的大家庭琐事巨细无遗地回放了一遍,得出了上述这个令人沮丧的结论:永无宁日。
前路始终是一片黑暗。
要想让狄金花获得满意,必须把她扶上主席。要想让常明芬获得满意,则必须让她所有投资的回报率都得远远超过她的预期。
想到这里,张小强不由无声地苦笑起来。笑着笑着便有些放肆,在屋子里不时传出的笑闹声中,他的苦笑也笑出了声音,“嗬嗬嗬……”,那笑声越来越高,竟比哭泣还难听许多。
笑着笑着,或者说哭着哭着,吴清韦一推铁门走进了院子,张小强蓦然停了笑声转过头去,吴清韦望着黑暗里的张小强问:“你在笑什么?怎么比哭还难听?”
“没什么,”张小强道,他仿佛见到了亲妈的一个委屈孩子,走上前来抱住了吴清韦,“让我抱抱,安慰安慰我,我的心碎了……抱抱的话,有可能还粘起来。”
“别幼稚了,”吴清韦道,“都快四十的大男人了,穷得仍然当当的,还有时间心碎?”当然,她并未粗暴地推开张小强,顿了顿道,“屋子里都有人,里面都传出笑声来了,你为啥不在屋子里跟他们聊一聊热闹热闹,为什么非要一个人躲在黑灯瞎火的院子里玩心碎?”
“她们正是我心碎的原因。”张小强道。
“别无聊了,”吴清韦道,“上一天班,我要累死了,我的整个身体都散架了,你得让我上屋里躺一会。”
得,张小强只好张开双臂放走了她。吴清韦拖着疲惫的身躯踉踉跄跄走进屋子里。
“这都他妈啥事啊!”张小强在心底再次骂娘,“一个体裂,一个心碎……人人都四分五裂,处处都五裂四分!”
张小强再一次感到生活很荒谬,他实在不明白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他实在不明白像他父母那样的,到底活着有啥意义。可是,他们为什么就活得那么开心呢?为什么就活得那么无忧无虑呢?似乎啥也不用想,啥也不用干,土地种成了野草,菜棚种成了荒场,天天吃面条,至今身无分文,一个依然整天吊儿郎当,一个天天吃药百病缠身,可他们为什么活得就那么滋润呢?
这世上曾有强烈好奇心的人,想切开爱因斯坦的脑袋研究研究,那位伟人的脑子究竟是什么材料做的。张小强也很好奇,他想切开自己父母的脑袋看看,他们这一片片的“碱场”脑袋究竟是如何炼成的。他们到底是如何好意思在这个复杂的世界生存下来的?
张小强面朝夜穹,向天默默地问出了这个问题。历史上屈原大夫也曾经这么干过,不知他问天时,是否怀着与张小强同样复杂的心情。
同为天问,一为大学问,一为小家事,真是莫大的讽刺。
几天后,“兴师问罪”风波终于偃息,常明芬和张小强恢复了走动上的常态。张祖华的腿渐渐好了,时常下地走动,偶尔瘸点几下,除此之外几乎与常人无异。但张小强总觉得常明芬趾高气扬,似乎在兴师问罪中攻下了一城,占了上风,张小强家总欠着她点什么。
于是有一天,常明芬找到张祖华,开始诉说自己的苦处,说自己的公婆年龄大了,不能识字又出不得门,而俩孩子上学需要接送,他们两口子需要上班实在抽不出时间,千方百计在博得大家的同情。
一旁的李芹和张祖华黯然不语。李芹当然没办法,因为她走路都显困难,更别提什么帮忙的事。一旁的张祖华十分纠结,脸色凝重,似乎内心有巨大的矛盾正在相互搏击,一边是应该帮忙,一边是琐事缠身不想帮忙。
口干舌燥后,见大家都无动于衷,常明芬感到意外。之前她这种方法屡试不爽、百试百灵,获得了很多成功,今天怎么就失败了呢?看着亲爱的五叔张祖华脸部在纠结,疑似有松动,于是认为张小强一家欠她一份罪的常明芬选择了主动出击。
“五叔啊,”常明芬道,“等过几天你完全好了后,你帮我们接送张尊祺上学放学吧?”
听到这里,低着脑袋的张祖华突然打了个哆嗦,仿佛一位士兵听到长官在命令他去执行一个危险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