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家里的宝贝疙瘩说理发剪刀太凉,张祖华不敢冒然动手了,他先用手试试、握住捂一捂,然后解开怀将理发剪刀贴在胸膛上焐了半天,这才取出来轻轻蹭到张尊祺脑袋上。
“还凉么?”张祖华问。
“不凉了。”张尊祺道。张小强在一旁苦笑,心道:都拿心焐了,还凉个茄子。
常明芬在一旁道:“你看人家这爷爷当的……张尊祺,你这个家伙好命啊,家里所有人都拿你当心尖尖使。”张尊祺笑而不语,安静地坐在那里享受着理发。
“唉,祺这头真大,”张祖华边理边道,“比他叔叔的头都大,一时半会还真理不完……记得小时候,我给他叔叔理发,三下五除二就理完了。”
“可不是,”张小强道,“这是给孙子真心理,你那时对我是假对付,理得能不快么!”
“不是,”嫂子常明芬在一旁打圆场,“祺这头就是大,这才十岁个孩子,都能戴他爸爸的帽子了,小帽子根本戴不上。”
张尊祺头大,这是不争的事实,从小大家就谈论这事,从未停止过,照李芹的话说就是:“头大咋了,头大脑子多,孩子生来聪明!”
“头大没毛病,”张祖华边理边道,“就是理发麻烦点……你看这都半个多小时了,才理了一多半。”
张小强笑道:“那是当然,理发就像耕地,耕一亩地和耕二亩地能一样么。”大家笑,不觉想起多年前张祖昌左手执犁把,右手执皮鞭,口里“里,外”不止,吆喝着前面两头大汗淋漓的牲口艰难前行。耕一亩地需要两个小时,耕二亩地就得大半天,大家感同身受。
当然,张尊祺不懂这事,他出生后,家里牲口都不养了。
常明芬开始感慨:“谁说不是,记得当时生这俩孩子时……老大张尊妍头小好生,就是生眼前这个家伙,怀孕时头就大,怎么也生不出来,四、五个助产师围着我急得团团转,导致心脏病发作,我差点牺牲在产床上!”
“不容易啊。”张小强叹道。当然,他虽然见过耕地,但没见过生孩子,只是附和着感叹感叹而已,不会感同身受。
一谈到死,一下子勾起了李芹的无限往事,左手执烟,右手执茶,喷着云吐着雾,强行扭转话题道:“说到死,你差点牺牲在产床上,我也是差点怀着孕死了……记得当时怀小强的时候,冬天去后村后井台挑水……你五叔那个混帐蛋,家里一滴水没有他也不去挑水,整天不知死到哪里……”
“又翻旧账!”张祖华停了剃头,双眼一翻,瞪向李芹道。
“哦……好好好……不说你了……”李芹继续道,“没办法,我不能渴死算了啊……就算渴死我,也不能渴死张玲啊,那时她才两岁多……我怀着小强去挑水,三九天,井台上冻得嘎嘎的,结了三寸厚的冰,我刚把铁桶摆下去,脚下突然一滑……幸亏咱村张亭玉在我身边,他赶快扶了我一把,要不……我们娘俩就一块牺牲了。”
张小强听到这段悲壮的故事没有动容,相反感到遗憾,他心道:“为啥没掉下去呢?掉下去的话,就没我了,世上并不缺少一个无关紧要的生命,为何非要多一个痛苦的灵魂!”
“住嘴吧,”张祖华道,“这个故事你逢人便说,都说三千遍了也不烦……村里人可都知道我欠你一条命了。”
“我不是说你欠我一条命,也不是非要你来还我,”李芹道,“我只是说说而已……实际上我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小强……小强这孩子命真大……这家伙从小死了几死了,最终还是活得好好的……这个家伙命犯水,三次水淹,一次电击,这家伙都活下来了……俗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
听到这些,说实话张小强有些恶心。三年前他信这句话,现在他不信了。
“是啊,你看看俺兄弟现在,一帆风顺,前途无量的。”常明芬望着张小强赞叹道。张小强一阵苦笑,多说无益,咬碎钢牙只好向肚子里吞咽。
“这句话到底被人误会到什么程度!”张小强望向他娘李芹道,“在你的理解中,‘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简直成神话了……在你们心目中,完全认定了一切皆由天定,神一时疏忽导致你差点致死,然后神会来弥补他的疏忽,同时补偿你的损失,以后就会让你幸福……”
“其实不然,你完全理解错了……这句话的意思实质上是说:人必须经历长时间的苦难,这苦难时间必须足够长,必须足够让人痛苦,这才能称为‘大难’!而在某人经历这种大难过程中,必须一步步战胜种种困难和苦痛,从而获得到生命的积累、人生的经验和改变自己及环境的能力……”
“这样人才会自立,诸事不怕,创造出自己的幸福生活……这句话的意思即是如此,战胜苦痛才能改变人生……天上不会没来由掉下石块,也不会没来由掉下馅饼!”
听到张小强这些话,大家沉默不语。想必是既不想承认他的话对,也不便反驳他说得不对,所以沉默。张小强也只有笑笑,不再言语。
还是那句话,没经过耕地,不能感同身受;没经历过生娃,体会不到肚子疼。在座的这些人全都囿在村子里得过且过,根本没为梦想真正努力过,更没经过风浪的磋磨,因此再大、再真的道理对他们而言,也只是隔靴搔痒,引不起共鸣,没法进行思考和体会。
在一片沉默中,张祖华抬起头笑道:“唉,这二亩地终于‘耕’完了。”大家笑,一齐望向张尊祺。你别说,这发理得还将就,小伙看起来更帅了。张祖华又笑道,“太累人了,我宁愿多耕一亩地,也不愿理他这个大头哇!”大家又笑。
发理完了,孩子们在家里蠢蠢欲动、蹿上跳下的,张小强便产生了带他们去玩的念头。刚宣布完,孩子们便跳跃起来,张尊干扑上来抱住了张小强的大腿欢呼着。说走就走,张小强打电话叫齐六个孩子,跳上汽车绝尘而去。
走不出二里地,孩子们照常嬉闹起来,将整个汽车后座捣成一锅粥,笑声叫声震得张小强耳膜发胀,他不时回头训斥着,但效果不佳。孩子们不断地挑战着你的底限,不断突破着,除非念个咒把他们都变成哑巴。
汽车在行驶,车后座的形势已急剧变化,由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转变成互相排挤和欺压。你认为我侵占了你的地盘,我认为你挤没了我的位置,谁也不让谁,于是大哭起来。当然,大哭的当然是张尊乾,因为她最小,谁也争不过。
她是和张尊祺争执的。张小强不悦,心疼老小,便用严厉的目光向后瞄了瞄。张尊妍明白他的意思,便开始批评张尊祺收敛一下。张尊祺感到委屈也大哭起来,反复争辩说不是他的错。说实话,他的大哭有点假,哭的样子也不好看,令张小强不悦。
下车后去公园划船,几个孩子因为挤占得利的座位再次争执哭泣,令张小强好不恼怒。中午吃饭时,张尊祺专门瞅准了好吃的菜大力猛扒,于是招致了大家的声讨,令张小强很是头疼。为了保持队伍的纪律性,也为了突出公平,张小强大声斥责着张尊元和张尊乾,令她们两人万分委屈。
怎么不批评别人,却严厉批评我们呢?你到底还是亲爸爸么?两个孩子对张小强怒斥道。张小强无话可说。
最后吃饭草草收场,当走出餐厅后,走在后面的张尊祺用大家听见又听不见的声音嘟囔道:“唉,我也没吃饱……带大家出来,又不让大家吃饱,这算怎么回事!”张小强不悦,憋着一股气驱车回家。
当张小强将疲惫的自己扔在床上时,他的脑海里掠过种种图景,想到孩子们的表现种种。看来有人说得对,当你一味对别人好后,一旦形成习惯,别人也习惯了你对他们的好,就理所当然认为是应该的,所以不仅不感恩,一旦不如他们的意,他们还会怨恨你。
“这他妈何苦来呢?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张小强颓然想道,“我这种方式真有用么?真能够促进家庭的大团结?怎么做来做去,都像在拯救一尊妄图过江的泥菩萨?为了让大家公平,却让自己的孩子过分受委屈,这他妈是啥事啊!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啊!”
想到这些,张小强苦笑几声,觉得自己依然幼稚,依然未剥去身上附着的天真,依然会做些傻事,依然会认为自己力大无穷,可以拯救整个大家庭。现在,随着一步步经历,一个个打击,他那些额外包裹在身外的天真和梦想逐步碎裂,一片片掉落,露出一个朴素的自我来。
这是好事。张小强暗想。
又一个阳春三月,柳绿花红,飘起了柔风,几阵轻雷过后,万物蠢动。野外的人多起来,孩子们也卸了重装,个个跃跃欲试,不再被寒风赶回屋子里,而喜欢在院子里、胡同里追逐玩耍,处处一片欢声笑语、春和景明之象。
而在如此美妙的春天里,李芹却更不出门了,天天躲在屋子里,要么抽烟、要么喝茶,或者干脆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也不羡慕外面的明媚阳光。
起始张小强并没在意,反正他也习惯了,况且他也不敢沾染他娘的唉声叹气,觉得听着她的唉声叹气,生活仿佛失去了一切希望。张小强本来颓丧,因此更不敢靠近她。后来见他娘躺在床上的时间更多,偶尔连中午做饭都不起床了。
“娘,你咋了?”好不容易有个空闲时间,吴清韦凑上前关切问,“难道你身体不舒服么?”
“舒服,我没事。”李芹说。但他语气里有些勉强。
“是不是风湿病又犯了?”吴清韦问,“药没有了?”
“药有,小强给买了,”李芹道,“我没事,躺躺就好了。”
“光躺着也不行,你得去外面多晒晒太阳。”
“好的,好的。”
但李芹并没去晒太阳,反而更加躺在床上,仿佛一位从战场上受伤荣归的革命战士。
“娘,你到底咋了?”张小强终于忍受不了了,“你要有病咱就治,你这样躺着能行么!即使是年轻小伙子挺几天也会腰酸腿疼麻木了,更何况是你!”
“哎,没咋,”李芹叹口气道,“就是有点吃不下饭!”
张小强差点晕倒,冷笑道:“你这样整天躺着哪能吃得下饭!你也不看看后邻人家吴奎,现在跟着施工队在坝上天天种树,他一顿能吃两个大卷子(馒头),撑到傍黑天还感到饥困……你天天不动弹又不消耗你能吃得下什么饭!”
“光说这个,”李芹幽怨道,躺在那里仿佛流体,满身颓丧,让人感到绝望,“我就是胃口不好哇,跟动不动弹有啥关系……我年轻的时候,有时候不动弹,肚子整天也咕噜咕噜的……现在胃也不动了……你也不帮我打听打听,有什么可以开胃的药。”
张小强再倒,叫道:“你那身体!你天天在吃类风湿药知道不?你现在整天不动,根本消化和吸收不了懂不懂?你还要吃另外的药品?你完全消化不了啊,是药三分毒,积在你身体里就更麻烦了懂不懂?你赶快起来,在院子每天走一走、晒晒太阳就好了!”
“我浑身都酥了,我起不来啊。”
“你……”
张小强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半晌后才道:“既然你身体没病,那你是有心病?”
听到张小强这么说,李芹稍微重拾了点精神,仿佛一只空气球里注入了些许气体,鼓胀了一些,右手撑着半个身体转动,将头歪向张小强:“心病?你看我这生活多么好啊,有吃有穿,村里还给发生活费,生病了住院,天天吃着药,我能有啥心病呢?”
张小强看着他娘,看她的态度不像在自问,而像在问人,他蓦然明白了:她是不是以此为要挟,想要我生个第三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