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睁开眼睛。
视野昏暗又模糊。
墙上的锻铁花纹护栏里有盏熄灭的煤气灯,桌子上竖着架油腻腻的青灰色银烛台,那支牛油蜡烛快烧到底了,烛焰像团朦胧的影子,左右摇晃,让人内心不安。
这是哪?
他深吸一口气,烛蜡的味道、霉味、药味、酒精味……冲进鼻腔,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呛得他蜷起身子,咳嗽起来。
勉强止住咳嗽,嘴里却泛起铁锈似的血腥味儿。他喘息着撑起身子,打量四周。
木板墙上嵌着扇浑浊的发黄的圆玻璃窗,窗边挂着毡帽、黄铜口哨和木版画,窗外很黑,浓雾把煤气灯的光芒掩盖得很微弱,视线越过起伏的屋顶,隐约可以看到远方高耸的巨大烟囱和钢铁支架。
一艘蒸汽飞艇缓缓掠过半空,排气口里偶尔喷出几朵暗沉的橘红色火花,雷鸣般的闷响传出老远。
夹着煤烟的寒气从钉死的窗缝里钻进来,打在脸上,他一个激灵,心脏砰砰乱跳起来。
一些莫名其妙的记忆碎片浮上脑海。
这里是新历973年的冈堡,斐列帝国的首府,全世界工业发展最鼎盛的城市之一。
杂乱的画面走马灯般快速闪逝。
蒸汽机械、煤烟雾霭、繁荣、肮脏、大麻烟四处弥漫……
这不是地球。
难不成?
李治展开双手。
手指修长,手掌很饱满,他翻过手背,苍白的皮肤衬得青色血管分外明显——这是一双陌生的、年轻人的手,看起来缺乏营养,但还算健康。
是真的。
他穿越了。
李治愣了好一会。
确诊了胰腺癌晚期的他,在手术台上有过无数次再活一次的妄想,妄想……成真了。
他回过神来,狠狠擦了两下鼻子,习惯性的去摸裤兜,却没摸到烟,只好闷声咳嗽了一下,继续观察身边的环境。
现在他脑子很乱,压根理不清思绪。
这具身体是什么身份?这里安不安全?都是未知数。
他面前有张桌子,桌面很大,左半边摆着玻璃瓶、坩埚等器皿,右半边是许多张凌乱堆叠的手稿。中间部分的木书撑上躺着一本书,书封上斑驳褪色的鎏金描绘出双蛇杖的图案。
书的边上是脏兮兮的陶杯、茶匙,还有一瓶半开的贴马头商标的墨水瓶。羽毛笔下压着一张莎草纸,纸上是古怪的黑红色的符文和阵图,透着股夹杂了血腥气的墨臭。
阵图上有一行字。
这些字?
“银白月光照见前路……”
李治艰涩地读懂了纸上的血字。
这是大洲上流通的埃蒙语,他却能认出来,是得益于脑袋里那些莫名其妙的记忆。
这时,纸上那行暗红色的字迹像虫子一样蠕动了一下。
李治一个激灵,视野突然模糊了一下,又清晰起来。他再定神去看,那些字又恢复了原样。
“幻觉?”
李治眼睛一瞥,在银烛台边看见了一件小臂长短的棕色刀鞘,鞘口雪亮包银的雕饰映着烛光,三颗不知真假的欧泊石色彩瑰丽。一柄樱桃木柄的短刀倒在一旁,刃上还有血迹。
李治突然记起了什么,抬起左手一看——食指肚上有一道伤口,不过已经结痂了。
一些断续的画面出现在脑海里:就在刚才,“他”用那柄短刀割开了食指,把鲜血融进墨水,写下了法阵和咒语。
“真他妈邪乎。”李治骂了两声,拿起了短刀。
对着烛光,雪亮刀刃的倒影让他目睹了自己的尊容——一个留着黑发年轻人,棱角分明,算得上英俊,虽然皮肤憔悴苍白,却处处透露出黄种人的特征。
就在这时,他的意识突然一阵空白,那些凌乱的记忆碎片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强行拼凑到一起。关于这张脸的信息,也于刀绞般的剧痛中浮现出来:
雷·贝德维尔,伦哥威治教区福利院里的一名孤儿。
即使在冈堡,这个鱼龙混杂的大都会,雷的东方血统也不多见,四岁时,他被坚信东方人能带来好运的典当行老板贝德维尔夫妇收养,摆脱了日后成为童工的命运。
今年十九岁的雷,是梅迪丽大街警察局的见习警员,三天前,他收到了一份遗产,其中包括一些瓶瓶罐罐,还有一些关于炼金术,甚至涉及到神秘学的书籍。
遵从书上的知识,雷布置了仪式。
记忆至此断裂。
他再次清醒时,就成为了从地球魂穿过来的李治。
李治又瞥向那张画着暗红色神秘阵图的莎草纸,又把目光移到那本摊开的《月照之路》上。
这本书,是独居在梅迪丽大街六十五号的赫本·阿伯特赠予雷的遗产之一。包含那张阵图在内的神秘仪式,都是这本书上的知识。
融合了雷的记忆,李治对这本书印象很深,不过关于这本书的一些细节,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李治想了想,在桌上翻找起来,书边凌乱落着许多张手稿,里面除了炼金术学习笔记,还有雷·贝德维尔对日常的记录。
李治找到了他需要的信息:
“7月11日;我得珍惜见习警员的工作,虽然戈登没说,但我猜他至少为此付出了五镑以上的代价。”
“7月12日;真想拥有一辆汽车啊。”
“8月16日;伍迪终于不再让我端茶送水了,从今天开始,我的工作即将步入正轨。”
“8月17日;打牌。”
“8月18日;打牌。”
“8月19日;打牌。”
“8月20日;我的牌技终于不再那么臭了,但我必须停止颓废下去。雷!你忘了戈登的付出了吗!如果不背完《分析机原理与使用》的话,你肯定没法通过转正考核!”
“8月21日;打牌。”
“8月24日;没钱的日子阴郁又绝望,没什么好记录的了。”
“9月12日;炸鱼薯条店的克莱儿不小心把醋洒在我身上,她对我道歉了,让我明天去她家拿洗好的衣服。她八成是故意的。”
“9月13日;我喜欢她的嘴唇,比布丁还柔软。”
“9月23日;我为赫本先生驱赶了几名非法入侵的小偷。可惜,如果有配枪的话,我不会让他们走得那么轻松的。”
“9月25日;可怜的赫本先生,他感染了热病,竟然没有一个亲人来照料!虽然他性格孤僻了点,但不得不说,他是一个睿智而博学的人,我去弗拉奇医院看望他的这几天,他很多话都启发了我。”
“9月30日;我到现在还是无法接受,赫本先生,我的朋友,竟毫无征兆的,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10月8日;我收到了一份遗产,是来自赫本先生遗嘱指定的赠予。难以置信!赫本先生竟然还有另一重身份,他不仅仅是一名打字员,还是一位神秘的炼金术士!我得好好保守这个秘密。”
“10月15日;原来炼金术如此伟大,但其中涉及到神秘学领域的知识却让我忐忑不安。为什么斐列帝国安全法案与教会的异端裁决条例要限制神秘学传播?甚至每年都有私自探究神秘学的不法者被绞死……天哪,就在几天前我还在伍迪警官的命令下焚毁了一批禁忌书籍,而现在,我竟把自己关在阁楼里,日以继夜地沉迷其中!雷!是时候清醒了,这样下去,等待你的将是灰骑士的铁蹄与车轮!”
“10月18日;我终究没有抵挡住诱惑,可追索真理又有什么错呢?”
“10月19日;我又做了那个梦,月光像水银一样,流淌在林地中,是谁在我耳边低语?”
“10月21日;我受够了见习警员的工作!那些黑帮小子知道我没有执法权,甚至敢当面羞辱我!我会找回这场子的!今天下班前,伍迪竟然还骂我没有按时探问街区里那些有案底的潜在罪犯?这头肥猪难道不知道,就是他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占据了我的时间吗?等着吧,我迟早用他那油腻的胖脸擦鞋!”
“10月24日;糟糕的一天,操!连克莱儿这婊子都对我闭门不见!去他妈的,我该考虑换个情人了。”
“10月25日;生活不会永远晦暗无光,我终于进入月照之路了。来吧,雷,你将获得真正的力量——耳畔低语越来越清晰了,是你吗?赫本老师。”
“10月27日;他们说我最近有点神经质,这群婊子养的!”
“10月28日;令人沮丧,竟然连戈登也认为我神经质。雷,冷静下来,你不得不重视这个问题了。该死的,书上的知识不厌其烦地提醒我接触灵界有多危险,可我竟然自大地忽视了这些话!停下来吧,我可不想真的变成疯子,更不想被拖上绞刑架!”
“11月……哈,怎能奢望平庸之辈理解我的追求!”
越是往后,手稿的字迹和逻辑就越凌乱。
把后面的手稿与前面的对比,可以发现,雷的精神似乎的确出现了问题。
昏黄烛光下,李治舔湿手指,翻阅着手稿的同时皱起眉头。
从这些日记里,不难发现,雷·贝德维尔本来是个普通人,但那份遗产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
“月照之路,耳语,幻觉……看起来,探究神秘学会导致不知名的危险。不过他具体怎么死的?”
李治摸着下巴,忽然见到《月照之路》下,还压着一角手稿。
把手稿抽出来一看,那上面的字迹尚未干涸,竟然也是用鲜血写就,像一团团暗红色蚯蚓,笔记中透出的癫狂与恐惧令人触目惊心:
“赫本老师!放过我!”
赫本?那个死了的赫本?。
一阵意义不明的呓语在耳边响起,李治身子突然僵硬起来,后颈一阵发凉,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趴在他背后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