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沉渊殿内烛光透亮,所有烛台上的蜡烛全数被点燃了,照的殿内恍如白昼。
太子高坐于主位之上,他一手支着头,一手摆弄着折扇,低垂着眸子,嘴角挂着浅笑,让人很是猜不透他究竟是在想什么。
殿内坐着两排大臣,为首的便是安天良,安天良皱着眉头看着太子,良久严肃恭敬道:“殿下,眼下时机已然成熟,为何还要再多行一步无益之举呢?”
太子轻笑了一声道:“无益之举?安大人莫不是担忧族兄了?孤倒是忘了,安大人您与京城安家还有出了五服之外的亲缘关系呢!”
“臣不是这个意思。”
“杀人须得诛心,当年父皇杀了孤的母后,毫不犹豫的。若非是因为他,孤怎会变成如今模样?况且,小皇后与我们谋也出过不少力。她与父皇之间堆积着血海深仇,我们总得让她把仇报了吧!”
“可是....何必让她动手呢!太子殿下就不怕出什么差错?”
太子啪的一下合上了折扇,抬了眸子,道:“为何让她动手.....父皇不是自诩深情吗?不是喜欢她吗?不是一直怀念母后嘛!那就让他尝尝,被自己心爱的人顶着自己怀念之人的脸,诛心的滋味。也让他感受一下,母后当年是何等的感受。
至于差错,不会出的,我太了解安棠儿了,她最后的软肋便是安敬之和张蕊,之前在云城对安敬之埋的线,是时候要收网了,依据他的鲁莽性格以及他那份安家的忠义之心一定会熬不住进京的。
孤听闻了,父皇下了令只要安敬之进京便要格杀无论,到时候,你说安棠儿知道了,还会顾及那么多有的没的吗?”
“殿下,安敬之可是您的亲舅舅呀!”
“亲舅舅又如何?名义上的罢了,父皇给孤选的母家是的杨家。安家于孤而言没有丝毫的感情,更何况,当年母后之事,安家像个缩头乌龟一般,就任凭母后枉死,任孤被他人夺走。
还愚昧到任凭张太后那老女人说让安棠儿进宫,便送安棠儿进宫。孤今时肯让安敬之做安棠儿报仇的踏板,都算是高抬了他。
不必再劝了,准备好了,十二月二十五,母后忌日孤的生辰,便是父皇与母后的团聚之日。”
太子说到此,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眸子泛着亮光,语气里带着兴奋,语调拔高了三分。
殿内众臣皆是不再言语。
于他们而言,当初既是站队了,便没有后路可退了,大盛再无第二个储君。
十一月,京城下了几场大雨,宫中不是长青的植物已然开始落叶了,雨水一冲,便是满地湿哒哒的叶片。
北境与天启之战,可谓僵持不下,皇帝之前调动的兵,遣的那将,离京百里后,竟是不知所踪了,皇帝派遣了离殇亲自带领着皇室暗卫去搜寻。还说,若是离殇找到了那将领,不用回禀可直接斩将,由离殇上任,当即带着军队奔赴北境。
离殇走前,来了一趟长乐宫,距我上次瞧着他又是过去了许久,他瘦了许多,这次的伤添在了手背上,长长的一道口子,随意的用白布条包着,血都透了出来,可是他却毫不在意的。
我拉着他在廊上坐下,又让祁艳去拿了包扎用的东西,想要给他重新整理一下伤口。
离殇却是有些不好意思,一直推阻,最后还是我拿身份压着他,才将他的手拽了过来,轻轻的揭开了布条,露出了有些外翻着的皮肉,。
我皱着眉问道:“你这又是怎么弄的?”
离殇别过脸去,轻咳了一声:“日前,往西南去了一趟,又遇着了脏东西被抓的。不要紧,皮外伤而已,过几日就好了。劳娘娘担心了。”
“脏东西?可,又是傀儡?”
离殇点了点头。
我暗骂一声:“这破玩意儿怎么还清不干净呢!既是傀儡抓的,你这伤口就更不能马虎了。”
说着祁艳端着纱布白酒金疮药走来了。
我将东西接过,极为自然的便要上手给离殇清理。
谁料祁艳道:“皇后娘娘,男女尊卑有别,还是让奴婢来吧。”
祁艳这么一说,我方才觉得自己属实失礼了,连忙松开了抓着离殇的手,起身让开,道:“祁艳,那就有劳你了。”
祁艳朝我微微一礼,随后有条不紊的开始给离殇清理。
离殇眼中闪过了些许失落,看了看祁艳,朝我使了个眼色,我自是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于是不动声色的朝他摇了摇头。
离殇这才继续道:“皇后娘娘,据平阳阁与太子殿下那边的联系,这局马上就要结束了。皇上此番之举加之之前累积的种种之事,已然失了人心。
朝野上下,太子掌权的呼声越发高涨,以左相之力,皇权之压已然是盖不住了,并且太子那边还拿捏到了不少左相大人的把柄,左相大人倒戈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此番与天启之战不过也就是个障眼法。
皇上之前点的将其实早就站在了太子殿下那边,军队也会成为殿下日后逼宫的助力。依据娘娘的意思,平阳阁与皇室暗卫此番会持中立态度,适度倾向于太子殿下。
今日臣来,是要与娘娘说一声,皇上派臣去追那没有消息了的将军。下一次臣回来怕就是举大事那天了。臣不在时,请娘娘千万保重。
不知最后太子殿下还会有什么出格之举。所以娘娘,等臣回来。事情一结束,臣便立刻带您离开。”
我笑着点了点头:“本宫等着那一天。”
离殇走后,祁艳有些担忧:“皇后娘娘要走?”
我在她身旁坐下,和她一起收拾着东西:“是啊,本宫本就不属于这里,留下做什么呢?天大地大,难不成皇上没了,本宫还真要空耗着,为他守节吗?”
“娘娘,喜欢离殇大人?”
我嗤笑一声:“本宫不知道,但他那样好的人,本宫怎么配的上呢?何必耽误他。”
“那,太子殿下怎么办?”
“太子?他愿意怎么办怎么办,和本宫有何干系!”
“是奴婢多嘴了。”
我笑了笑,将金疮药盖好,又交代了祁艳,将沾了离殇血的白布条烧了。这才又继续发起了呆。
十一月末,十二月初。
城郊,安敬之是真的再也坐不下去了。他虽是未远行,可是也听闻了不少关于太子与皇帝的传言,再加上那些他在云城知晓的事儿,一时间,任是张蕊还是翠萍都再也劝不住了。
安敬之觉得,太子的阴谋太大了,大到在他的认知中,小太子已然是兜不住的程度了。再这样下去,于大盛而言属实是危险的,北边天启,南边西楚,若是南北夹击,大盛这是要亡国的呀!
安敬之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了两日,终于是决意要入城了,他必须要面圣,哪怕李滇是要杀他,他也要提醒坐在深宫高台之上的皇帝,太子的狼子野心,还有眼下危急的局势。
如果李滇肯容他,他再为大盛出一份力也未尝不可。
景程二十二年,十二月七日,农历冬月初四,大雪。积雪浮云端,至此而雪盛矣。
一大早的,安敬之便开始收拾衣着,更是拿着他的剑仔仔细细的擦了一遍。
张蕊自是心知他这是要去做什么。可是她心中忧虑不止,觉得还是要再规劝一次,便犹犹豫豫的站在安敬之身侧道:“将军,别去了。你难道忘了,吴阁老说过的,大盛是李家的,李家不管大的小的都是薄情的恶狼。我们不该再掺和进朝堂纷争了。更何况李滇不曾待我们有情义,我们又何必再去管他的天下的死活呢?”
安敬之头也没抬:“这不是李滇的事,是关乎于大盛的生死存亡,关乎于天下黎民百姓的性命。父亲当日被李滇百般折辱却还依旧愿意为了大盛战死沙场。我安家世代忠良,今日我要去做的乃是顺应我的使命。安肆城的儿子,死也是要为报国而死的!”
安敬之说的平静,张蕊却是带了哭腔:“可是...将军,你这一朝去了,皇上若是不肯放过你,你叫我该怎么办啊?谁能陪我一个夫君?”
安敬之抬头,放下了剑,起身将张蕊拥入了怀中:“夫人,你想想梨园村。若是皇上再不醒悟,再被蒙蔽,这天下就会有更多像梨园村那样的地方,因为战乱,因为动荡,因为皇权的博弈,他们会成为牺牲品。
原本平静安宁的日子会被打破,火光漫天,全村被屠。这样的惨剧将会比比皆是。”
“可是将军就算去了,去见了皇上,凭您一己之力,又如何能够拯救的了这么多人呢?”
安敬之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半晌道:“纵使,我一己之力,微不足道,但若能稍稍撼动到一点帝王之心,也是值得的了。”
翠萍抱着剑站在屋外,将这些话听了个真切。
她从不是一个会轻易落泪的女子,她甚至是觉得,自己是跟着将军的人,不该有那些小女儿情态。
她靠在墙上,闭着眼,良久下了决心,转身进了屋子,开口道:“将军,奴婢与您一起去。”
安敬之看了她一眼,笑道:“翠萍,最后一次了,你就不要再去与我冒险了。在这里守着夫人,便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可是......”
安敬之语气坚决道:“没有可是,你留下守着夫人。这是命令。”
翠萍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低垂着头。
吃过早饭,安敬之迁出了马,张蕊和翠萍于门口送他,他再一次俯身拥抱了自己的妻子,又看着翠萍点了点头。
随后,再无留恋的拽紧马缰,调转了马头,出了小院。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只鸽子飞了出去。
京中,城门口的守将,收到了信,当即下令埋伏了射手在城墙上,又调遣了两队持短刃的士兵,埋伏于城门两侧,守株待兔,只等安敬之。
安敬之,一人一马,奔驰于官道之上,那神采满是沧桑,再不似当年少年郎。
眼瞧着城门便在眼前了,他却是停下了。
他回首又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四野苍茫一片,冬日寒风凛冽。这条路上,没有他的故人,也瞧不见他归属的方向。
半晌,他回过头,义无反顾的驾马入了城门。
一进城,城门便突然被关上了,接着羽剑从城墙之上,飞涌而下,安敬之一个没留神,一支箭便是射入了他的左肩,他猛的回头,拔出剑去抵挡,却是又从两侧跑出了许多持利刃的士兵,朝着他便是奔着杀招来的。
安敬之被打下了马,他抬头喊道:“我要求见皇上!我是镇国大将军府少将军安敬之,有重要情报要面见皇上!”
可是却无人听他喊话,羽剑还在下,士兵还在攻他,他身中数箭,却是依然在一边防守,一边迈着步子,吃力的向皇宫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他一边喊着:“臣安敬之,求见皇上!西南傀儡,北边天启,都是太子的阴谋,为大盛天下社稷,求皇上见臣!”
“..........”
就在安敬之,因着疼痛行径不动时,一道月白色的声音挡在了他的面前。俯下身子,笑道:“舅舅忠义,孤佩服。父皇对安家如此绝情,舅舅今日竟是还要冒死来揭发孤?”
安敬之,颤巍巍的站起来,拿剑指向了太子:“太子,李律,你怕了吗?你怕我告诉皇上你做的那些事儿是不是!你莫要拦我!否则今日我就算是杀了你,也要为大盛除害!”
太子笑道:“舅舅这是在说什么话,孤是大盛的太子,怎么可能会做对大盛不利的事情?更何况,不让你去见父皇的可不是孤,是父皇自己不愿再见您。他早就下了令,只要你一朝踏入城门,便不用禀告,直接杀、无、赦!”
太子说完最后三个字,一只羽剑便直直的插入了安敬之的心口。
当下他便是痛苦的闷哼一声,涌出一口血来,身体再也站不直了,他哪剑撑着,单膝跪着,瞪着太子道:“你!大盛早晚要亡在你手里。我......真替凝华...不值,她拼了命.....生下的孩子,竟.......是个畜生!”
太子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声音低沉带着些哽咽的道:“孤也想知道,母后当年到底是为什么非要拼死生下孤。若不是因为她,孤....如今又何至于此呢?”
说罢,他自嘲的笑了笑,转身晃悠悠的离开了。
安敬之瞪着他的背影,又最后喊了一次:“臣安敬之!求见皇上!西南傀儡,北边天启,都是太子的阴谋,为大盛天下社稷,求皇上见臣!”
这一次,许多的剑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而安敬之也永远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