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下的大火烧了许久未灭,浓浓的火光与四下里弥漫着的烟雾肆无忌惮的扩散着。
烧焦的气味让人作呕,在场的每个人,面上的表情都是格外的凝重。西楚军溃散,主将莫成阁弃兵而逃西楚之败局已然是板上钉钉之事。
安敬之从城墙上下来,通过小门出了城,他站在被士兵们从大火中救出来的关着安肆城的囚车前。他屏着呼吸,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抬起胳膊,握住了安肆城那满是血迹低垂着的手:“父亲...是儿子不孝...”
杜鸣拍了拍他的肩,道:“将军节哀,安大将军于大盛的这份高义,我们定然都不会忘记的。”
安敬之深深的望了他一眼,道:“杜将军,让人把废太子李诚带上来吧!”
杜鸣抱拳行礼道是。
黑烟缭绕的云城城郊,云城是保住了,可是西楚军还在大盛境内,这场战争就算不得结束。
李诚被五花大绑着,推到了安敬之面前,安敬之看着眼前这位故人,心中却只有仇恨。
李诚眼睛看不见,他警惕的侧耳听着周遭的声响,嘴里还在不停的高声道:“你们要将孤带到哪去!孤可是名正言顺的大盛太子,你们怎么敢绑孤!”
“殿下,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李诚听着安敬之有些沙哑的嗓音,稍稍愣怔了一下,突然笑道:“安敬之?别来无恙?你哪只狗眼瞧着孤无恙?”
安敬之身旁站着的副将听着李诚嘴里不干不净的,撸起袖子就想揍他,却被安敬之拦住了,安敬之冲着他摇了摇头,又对李诚道:“本将念着往日尚且叫你一句殿下,李诚你与西楚勾结,做出通敌叛国之事,你自己说你有资格以大盛太子自居吗?”
“孤有没有资格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让李滇来,让李滇来好好与孤说说,孤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到底都是因为谁!是谁害孤变成了这样!安敬之,安肆城死了对不对,你看你安家对孤也有罪,没有人能躲得掉自己该赎的罪!”
安敬之看着李诚那副张狂的不知死活的模样,攥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忍无可忍的迈步上前,冲着他那张脸挥手便是重重的一拳。
顿时李诚那弱不禁风的身子就向一边倒去,嘴角开始渗出了红色的血,李诚还在笑着,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的血,倒在地上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安敬之道:“怎么,安少将军也是心虚了吗?”
安敬之咬牙切齿道:“李诚,你知道因为你们死了多少人?你一口一个孤,死守着自己大盛晗元太子的名号,可是因为你,死了多少大盛的子民?你怎么好意思还在这里大言不惭的口口声声说大盛欠你的,皇上欠你的,安家欠你的!死掉的这些百姓何辜?就为了你的野心和满腔无处宣泄的仇恨,就去和对大盛虎视眈眈的西楚狼狈为奸吗?”
“哈哈哈,安敬之你不觉得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格外好笑吗?是你父亲教孤的,做事情要不择手段,过程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当年孤像狗一样被你们赶出京城,发配流放这荒芜的西南。李滇还弄瞎了孤的眼,孤不该恨吗?孤可是堂堂正正父皇亲封的太子啊!他李滇呢?不过就是一个用卑劣手段上位的杂种,小人!”
安敬之看了他一眼,别过头去,攥紧了拳头,道:“李诚,你如今行径更似小人!”
接着他也不再理会李诚还在地上骂骂咧咧的说着什么,便嘱咐杜鸣道:“杜将军,派人传信回朝就说云城保住了,西楚大将莫成阁弃军而逃,攻打云城的西楚军全数剿灭,休整三日大军准备继续南下,誓死将西楚逐出大盛!还有......镇国大将军安肆城...战死.....”
“将军,那李诚呢?”
“先快马加鞭去送信,然后劳你跑一趟,多带些人将他速速押送回京,看皇上准备如何处置。”
杜鸣看了一眼李诚,转而对安敬之行礼道:“是!末将定不负所托。”说罢,他让人将李诚架起,然后快步的离开了。
安敬之看着囚车里的安肆城,努力的憋着自己的泪水,他从腰间抽出了剑,砍向了锁着安肆城的锁链,‘吧嗒’锁链断开,失去了支撑的安肆城的尸体,轻飘飘的向下倒去。安敬之打开囚车的门,半抱住安肆城,用手一遍遍的擦着安肆城脏兮兮的脸,眼泪再也忍不住的流着,嘴里念着:“父亲....父亲.....您怎么这么傻!父亲.....”
一旁守着的兵士们,都默默的转身,低下了头,为威名赫赫的安大将军默哀着。
四下里除了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就只剩下安敬之极为压抑的呜咽。
在安敬之的记忆里,从小,父亲便是一个极为严厉的人,治军严谨,生活中更是不苟言笑。却唯独对母亲和妹妹安凝华有些许温柔。只是安凝华十七岁那年在宫中死于难产,母亲悲痛难以自抑,整日里以泪洗面,第二年便也去了。
自打自己的母亲与安凝华走后,父亲便笑得更少了。兄长安应之是文官,自己则是继承了父亲衣钵当了武将。
第一次上战场时,那是安敬之的十三岁,可能是仗着安家族中百口,男子多,安肆城让安敬之当了个普通的小兵,扛着刀剑,真刀真枪的去与敌军搏杀。那时他还恨父亲狠心,全然不顾自己的死活,原来死人当真会有那么多的血,原来人的生命会那么脆弱,尖锐的兵器插入心窝便会毙命。战场之上,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这些年,大大小小的战役,基本上安敬之都随着安肆城一道出兵迎敌,对父亲如神般的料事出兵,他心中敬仰。
皇帝这些年一步步的逼着安家谋反,又设局除去安家势力,杀了大哥安应之一家九口,又杀了安家族中百口。
父亲却依旧愿意为了心中信念不留余力的挺直脊梁为大盛而战,为大盛的子民而战,直到如今丢了性命.........
永安王之乱,云城之劫其实说到底,就是当年晗元年间埋下的隐患,安肆城之死,与当年......也脱不了干系。
安敬之派人将安肆城的尸首,送往了云城西边,安应之一家停过灵的云城义庄。义庄门前挂着的两盏白色招魂幡还在随着风不停的摆动,这条巷子里的店铺已然全部关闭,巷子显得寂寥,又有些阴森,而守义庄的吴老头,却还在那待着。
来送安肆城的副将,敲开门,吴老头佝偻着腰,手里还拿着那盏生锈的烛台,凶巴巴的道:“谁啊!死的人太多了,义庄不收了!不收了!”
他顺着门缝望去只见是穿着铠甲的兵士,更是蹙起了眉,反手就想将门重重关上。
副将见状赶忙一把抓住门,道:“吴大人!这位......”
他话还没说完,吴老头更是没好气道:“管他是谁!老夫都说了,不收了,天王老子今天躺在门外,老夫还是这话!更何况,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尸体,怨气重,老夫还想多活两天呢!去去去,找别人去!”
“吴大人,这位可是刚刚为国捐躯的镇国大将军安肆城安大将军啊!是安少将军让我们送来的。”
门里的吴老头听了这话,沉默了片刻,‘吱嘎’打开了门,叹了口气道:“进来吧!把门关好,屋子里的人,可都不怎么喜欢吹风。”
副将听罢便是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但还是硬着头皮小心翼翼的让人将安肆城抬了进来。
屋子里无比昏暗,气味还是一如既往的难闻。一进屋,那种带着死亡的窒息感便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吴老头指着屋子正中央摆着的一张长桌,道:“将他放在这吧!老夫替他修整一下遗容。他可是大将军啊,死相太难看,也是对他不起。”
昏黄的光照在吴老头苍老却又面无表情的脸上,显的阴森可怖,年轻的士兵哪见过这样的人,一个个更是觉得此人恍如地狱修罗,索命的阴差,更是比战场上张牙舞爪的西楚兵还要恐怖。
于是乎,几人大气都不敢出的按着吴老头的指示,轻手轻脚的将安肆城放在长桌上。吴老头又让几人在桌前的香案上,一人拿起三炷香,点燃祭拜了一番。
吴老头道:“若是无事,便赶紧走吧!老夫这里可不收活人。还有,让你们安少将军处理完事,来一趟吧!老夫这活儿,可不能白干!”
几人抱拳恭恭敬敬的朝着吴老头行礼,随后飞也似的逃出了压抑逼人的义庄。
出去后方才松了口气。
而此时义庄内,吴老头将烛盏放在安肆城的头右侧,缓缓恭敬的掀开盖在他面颊上的白布,嘴里念叨着:“肆城啊!没有想到那日京城一别,有一日,你我竟会这般相见啊!”
他昏黄的老眼看着安肆城,眉头紧紧的蹙着:“你也是个傻的,死的居然这么惨。”说着他握住了插在安肆城心口的箭,又道:“这东西插着不疼啊!”
他一用力便将那箭拔了出来:“你忍忍,带着这玩意儿,可不好投胎啊!你知道,你那大儿子也是我给送走的,谁想得到老夫都到这偏僻地方了,还能送完了儿子,今日又送老子,云城风水对你安家还真是不好。”
他又走到墙边端过铜盆,拿过毛巾,一边为安肆城擦着脸一边道:“肆城,当日老夫教导你,人不可没有信仰,心中更是要常怀敬畏,对得起脚下踩着的土地,头上顶着的天。但也没教你,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啊!”
“你瞧瞧,你这头发白的,都和老夫有的一拼了。你再看看你这脸哟,这么多的血,可怎么好啊!”说着吴老头的眼角泛起了泪花,声音也有了些许的哽咽。
“安肆城,你教的儿子,也和你一样傻!那个老大是被李滇害死的吧!老夫早就和你说过,他们李家没有一个好东西,替他们卖命,能得什么好?你偏是不听,这下好了自己也搭进去了,空让老夫这白发人送你这黑发人!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好像阎王索命一般死的一个比一个快。”说着他将沾满血的毛巾放进水盆里投洗着。
放下毛巾,又解开安肆城的盔甲,道:“你看看,你这盔甲还叫盔甲吗?谁家的盔甲和血肉都连在一起的?”他一边颤巍巍的解着,一边偷偷的抹着眼泪:“老夫我流了半辈子的眼泪,这些年更是日日和这些死尸待在一起,死的比你难看,比你惨的人看的多了,可都没流一滴眼泪,老夫还以为自己这副心肠终是练硬了的,你看看.......唉!你这让老夫日后下去怎么和你爹娘交代!”
屋外起了风,风吹着廊上挂着的招魂幡不停的摆动发出着‘沙沙’的声响。风越吹越大,这座老旧的义庄,木头搭构只见不停的发出着“吱嘎吱嘎”的声音,诡异又可怕。
从云城送来的消息传回京城已然是三日后了。
早朝,皇帝坐在龙椅上,而太子则是站在他的右侧,因着上次皇帝突然在朝堂上昏厥之事,朝中群臣也顺理成章的推动了太子临朝的局面。皇帝虽是心中不喜,却还是接受了,毕竟太子年纪不小了,也该学着如何主事了。只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太子,与他所想象中的全然是不同的。
福盛毕恭毕敬的将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报,呈到了皇帝面前,皇帝拿起奏报,皱着眉仔细的读着,当他看见李诚二字时,眉头更是紧紧的锁住,他将奏报在手中揉做一团,狠狠的捏着,念道:“李诚!”
接着阴狠的眸光扫向大殿中站着的头也不敢抬的群臣,吼道:“废太子李诚究竟是怎么逃出去的?还能让他与西楚勾结上了!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啊?”
群臣慌张的叩首道:“臣惶恐。”
“惶恐,你们除了惶恐还会说别的吗?就因为他!你们敬重的安肆城,安大将军战死了!”
皇帝又将目光集中在左相陈敬身上,厉声道:“陈敬,朕记得,当年李诚之事,是你去办的吧!你告诉朕他为什么能去西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