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擦黑之时,长安万家灯火,朱雀大街尽头的皇宫忽然悬挂起一盏盏巨大的红灯笼,又有持戈甲士来回走动,绕着宫墙不断巡视。
有长安老住户忽然发现,今晚的持戈甲士似乎增添了两队,人数足有千人之众。这些甲士身上穿着精良的明光铠,一看就不是普通士兵,最低也是军中伍长级别。
“很奇怪啊,莫非今晚有事不成?”帝都百姓见识高,一个老住户摸着下巴沉吟道:“整个皇宫突然增加守卫,不但左右羽林出动,还有左右神武军,左右龙武军,乖乖俺滴老娘,这情景似乎只在武德九年见过一次……”
他话未说完,旁边有个百姓忽然伸手一指,低声道:“老哥你看看,不止宫中卫士加派人手,巡街的武侯也陡然增多了!”
先前那个老住户连连点头,啧啧轻叹道:“我早就看见了,刚过去的哪支小队人人穿着硬甲,腰间挎着精钢横刀,他们不是长安县衙的普通武侯,而是驻守京畿的千牛卫战士。”
巡街用战士,这是安保级别提到了最高的表现,两个百姓对视一眼,正欲私下再讨论几句,忽听宫门口暮鼓晨钟,遥遥传来一声钟响。
钟声悠扬,厚重的声音传荡激昂,有个将军高声喝道:“传陛下旨意,西府赵王征北而归,宫中将举办庆功晚宴,因皇族各支并朝堂重臣皆要参与,特赐今夜不设宵禁,满城百姓可随意逛街行走……”
两个百姓目光一闪,齐声道:“原来是西府赵王的事,陛下要给他开宴庆功,难怪今晚这么大动作!”
耳听那个将军又喝道:“陛下有令,加派千牛卫充任武侯,小心巡视各路街口,确保逛街百姓的资财不失,但有盗抢之事,一律格杀勿论。”
这将军高声宣布完毕,又有几队战士翻身上马,一路高喊重复他的话,将李世民的旨意传达全城。
两个百姓对视一眼,先前那个老住户嘿嘿发笑,兴奋道:“俺得赶紧回家一趟,今晚不设宵禁,东市西市必然人流涌动,咱有祖传的汤面手艺,正好去西市路口摆个摊位。”
他说完话后急匆匆转身,后面那个百姓同样一脸喜色,喃喃道:“今晚不设宵禁,我也得把茶摊子摆出来才行……”
两个百姓只是缩影,随着消息不断传播开去,越来越多的长安老住户走出家门,做生意的找地方摆摊,想逛街的带足了铜钱。
满城灯火阑珊,渐渐热闹起来。
待到酉时一过,朱雀大街忽然有车马出现,先是一辆漆金雕麒麟的车架隆隆驶来,赶车的车夫凌空甩了一个鞭花,高声道:“淮安王奉旨赴宴!”
哇——
大街上百姓一阵哗然!
淮安王李神通是谁?他是太上皇李渊的堂弟,当朝皇帝李世民的叔叔,大唐一等王爵,开府仪同三司,军中有实权,朝堂是大佬,这是一个响当当的实权派王爷。
据说此老最近身体欠佳,已经闭门谢客足足小半年,平日里连朝会都告病不上,想不到今晚竟然第一个赴宴前来。
看看人家的车架,漆着金粉,打着翅屏,车厢上雕琢着象征武勋的麒麟,灯火之下狰狞威武,自有一股气势滔天。
马车一路行至皇宫门口,车厢门帘子忽然一掀,但见一个干瘦的老头颤巍巍走下来,虽有风烛残年之感,然而目中却有精光闪烁。
两队持戈卫士郑重而立,先前那个喊话的将军快步上前,拱手施礼道:“麾下羽林卫偏将李隆,见过淮安王爷,大帅最近身体可好一些了?”
他之所以口称统帅,是因为李神通曾任羽林卫主将,而且这个李隆也是皇族分支出身,按辈分得喊李神通爷爷。
“隆哥儿不错,小半年时间不见,你身上倒是有了几分将军气势,老夫见了很是欢喜!”李神通笑眯眯赞了一句,忽然伸手拍拍李隆肩膀,压低声音道:“你是我这一脉的堂侄孙,老夫要叮嘱你几句,今晚宴会鱼龙混杂,不但各脉皇族要来,许多朝臣也奉旨参加,你负责宫门迎接之事,眼睛可要放亮一点,有些人可以笑脸相迎,有些人万万不可搭话……”
李隆微微一怔,连忙请教道:“堂爷爷还请明示,到底哪种人该笑脸相迎,哪种人又该敬而远之。”
李神通笑眯眯一捋胡须,忽然目视朱雀大街方向,呵呵道:“比如来的这驾马车,千万不要和他太过友善,除了按例检查,一句话也不要多说。”
李隆郑重点头,目光望向街上那架马车,脸色突然闪过一丝古怪。
“堂爷爷,那好像是魏王的马车啊?”
李神通呵呵一笑,张开掉光门牙的嘴巴,仿佛黑漆漆的窟窿……
……
……
第二辆出现的马车正是李泰的车架,车轮辘辘作响,很快就到了皇宫之前。
大唐宫禁森严,除了天子车架和皇后凤撵可以进入,其他人皆要停放在门外,以前还有东宫太子的车架能进,但是现在东宫空缺,所以只余帝后车架两种。
李神通的车架停在门东侧,魏王的车架顺势就靠在了旁边,但见一个胖小子从车上直接跳下来,一路欢欢喜喜跑了过来,大声对李神通道:“原来皇爷爷早就到了,青雀还以为我是第一呢!”
李神通淡淡一笑,忽然低头咳嗽几声,喘气吁吁不断,显得老弱难堪,他拱手道:“魏王万万不可喊我皇爷爷,本王虽然辈分占先,但你毕竟是嫡氏血脉,除了太上皇谁也不能做你爷爷,咱们还是以爵位相称吧……”
李泰微微一怔,圆圆的脸蛋挂着童真,笑嘻嘻道:“皇爷爷说哪里话,辈分占先,就该为长,本王最敬重您这种皇族宿老,称一声爷爷又何妨?”
李神通不断咳嗽,连身躯都佝偻下去,勉强喘息道:“老夫体弱多病,不能在宫门口久立,我先进宫到宴会大殿歇息去了,魏王似乎还没接受检查,此事比较繁琐耗时,老夫就不等你啦。”
他大声咳嗽喘息,似乎要把肺脏都咳嗽出来,然后脚下可走的飞快,转眼之间就消失在宫门后方。
李泰胖嘟嘟的小脸挂着微笑,垂手恭敬送别李神通,望之又有礼又懂事,然而旁边的李隆却恍惚看到他眼睛森光一闪。
“唉,皇爷爷戎马一生,为我大唐江山开疆拓土,想不到英雄迟暮如此,真是令本王心痛。”李泰长吁短叹一声,忽然转头对李隆甜甜笑道:“隆将军常年驻守宫门,忠心堪比日月,实令本王佩服。”
李隆心中打个突兀,他以前也曾和李泰说笑过,然而这一刻却谨记李神通教诲,一脸肃重拱手施礼,道:“魏王还请静立稍后,末将唤人稍作检查之后,立即给您放行……”
李泰笑脸猛然一收,恶狠狠道:“你不是淮安王,莫要觉得本王软弱可欺。我笑脸相迎礼贤下士,你安敢给我口出敷衍之词?”
肥嘟嘟的脸上童真不见,宫墙上灯笼光照之下,隐隐竟有些狰狞。
李隆倒也不怕他,嘿嘿仰天一笑,再次拱手道:“王爷请稍后片刻,末将这就唤人来检查,我等身负守卫之责,得罪之处还请勿怪!”
他直接抛下李泰,走回宫门口昂然站立,双眼目不斜视,恍如一尊泥塑的雕像。
两旁持戈甲士走到李泰身前,恭声道:“魏王勿怪,我等要检查一番,此乃宫门守卫之律,还望您原谅则个。”
李泰哼了一声,忽然伸手拍了拍自己胸口,又向甲士们甩了甩袖子,怒喝道:“看清楚了没有,本王身上没有携带利器,我现在可以进门了吗?”
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孩,就算突然翻脸也给人一种需要包容的错觉,两队甲士无奈一叹,围着李泰身体转了几圈,发现确实没有携带利器,众人拱手再次一礼,恭声道:“有请魏王进宫。”
李泰看都不看甲士,抬脚变向宫内走去,行至宫门之时,忽然对着李隆恶狠狠吐了一口,压低声音道:“未来之事,谁能预料,你这样早早抽身躲离本王,莫不是想要抱那个民间杂种的大腿?李隆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站队偏离,你可就是本王的生死敌人……”
他刻意压低了说话的声音,所以不惧远处甲士能够听到,这种直接开口威胁的方式并非白痴,反而是上位者最擅长的恩威并施之策。
你若跟我,自然笑脸相迎!
你若不跟,必是该杀之敌。
自古皇权相争就是这样残酷,李泰虽然是个十四岁的少年,然而已经深谙这种手段。
可惜李隆似乎没听到他的威胁,依旧昂首挺胸站立,仿佛聋子傻子一般。
李泰眼中杀机一闪,正欲再威胁恐吓一番,忽听身后脚步声声,一个不屑的笑声悠悠传来,嘲讽道:“青雀恩威并施,意图收服宫门守卫,你莫不是想掌控皇宫羽林卫,他年欲做逼宫不成?”
嘲讽声中,一个年岁略长的少年施然走来,赫然是曾经的太子李承干。
李泰鼻中轻哼一声,圆圆的脸蛋突然挂起甜甜微笑,嘻嘻道:“原来是承干哥哥啊,你今晚也是乘坐王爵马车么?唉,王爵马车虽然舒适,毕竟比不上储君车架,小弟看你脸色有些苍白,想必是受不了车马颠簸,此事真是令人心痛!”
他眼珠转动几下,接着又道:“不如我去求求父皇,让他免了你赴宴之责,这样哥哥也能早早回去歇息,否则哥哥在宴会上要被人口称面壁王,到时你颜面上须不好看……”
李承干勃然大怒,脸色顿时阴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