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中的男子拉了拉头上的风帽,拨拨因风而在脸上飞挠不断的发丝,脚步未停,亦未加犹豫,依旧往风雪更深处走去。
只见那踩在雪中的脚印依旧深浅一致,可见他绝非寻常人,只是愈往里,他的脚印就愈深,雪厚得已经能够没膝。
夜幕降临时,已经走了一天的百里云鹫寻到一处被风雪掩盖了大半的山洞,拨开积在洞口的雪,竟发现山洞虽小却出奇地在角落里散落了一堆枯枝,洞中还有柴禾燃烧后留下的灰烬与未燃烧干净的黑渣,只是上边都已经覆了一层厚厚的灰,想来已经是许久没有人到这个山洞来歇脚过了。
山洞处在背风方向,外边风雪虽大,却也刮不进这山洞里来,即便冷是冷了,但好歹还是干燥的,这已然很好了。
百里云鹫掀下头上的风帽,弯腰拾起枯枝,将枯枝在洞中搭成堆,用火折子将其点燃,只听噼噼啪啪的声音时不时响起,柴禾燃了起来,照亮了小山洞,也给这冰寒风雪夜添了一丝暖意。
百里云鹫将手放在火上烤着,良久才觉手心有了些许暖意,今冬,较之以往,的确是冷了些,他若是不歇歇便接着往前走,只怕还没走到幽都遗址便已经冻死在路上了。
待身体被火烘烤得有了些温度,百里云鹫才靠着冰冷的洞壁而坐,随后将系在腰间的牛皮水囊取下,拔开囊塞,将水囊中的液体往口中倾倒一些,一股辛辣的味道随即在口中散开,过了会儿,五脏六腑也渐渐暖了起来。
这是这北地百姓自家酿的烈酒,他在上马车前赶车的老汉给他的,倒是带着很是有用,冻得不行的时候就喝上一口,保证身体能暖和起来,道是他们北地的男人冬日里仍要上山打猎,没有这烈酒不行,当时百里云鹫没有推辞,谢过之后便将酒囊留下了,本以为不会用得着,倒不想还真真是用上了。
百里云鹫只喝了一口便将囊塞塞了回去,曲起右腿,将手搭在膝上,头靠在洞壁上,闭上眼休息养身。
只是那烈酒并未让他的身子暖上多久,歇着歇着,百里云鹫还是觉得寒意袭人,使得他不禁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心底有些自嘲。
并非没有挨过冷挨过冻,却从没有觉得像而今这般寒冷这般难挨,冷得刚下肚的烈酒如此快便失去了效用。
从前的他,也极少会感觉到寒冷,因为他觉得他的心更冷,只是如今他尝过了温暖的味道,太过温暖,以致忽然又变成他独自一人,便觉得冬日果然是寒冷的。
琉璃……想来此刻已经到了那个温暖宁静的南边镇子,此刻是否已经歇下,又是否,会想他念他?
呵……果然温暖这种东西碰不得,一碰,就上瘾了。
百里云鹫睁开眼,看柴禾静静燃烧,手脚冰寒,使得他自嘲一笑,往火堆里多添进一把枯枝。
夜色漆黑,洞外寒风呼啸得好似谁个妇人在呜呜大哭,山洞里却是极安静,唯闻柴禾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偶尔爆出一串火星。
百里云鹫依旧闭目靠在洞壁上,却只见他面色渐白,眉心也渐渐蹙紧,双手慢慢紧握成拳,额上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沁出汗珠,可见他在极力隐忍着一种痛苦的折磨。
忽然,只见他抬手紧紧按在他左脸的半边面具上,却见他那只手手背青筋暴突,还能清楚地看见那皮肉之下的暴突青筋在突突直跳,唇色惨白。
柴堆上的火苗跳了一跳,本是背靠在洞壁上的百里云鹫似乎再也承受不了这种无形的折磨,蜷着身子歪倒在地上,身体如被什么蛰了一般一下一下地痉挛着,额上汗珠如豆,双手死死按在左脸面具上,微张的唇惨白无色,如一条搁浅了的鱼。
“我没有背叛谁,我已经回来了……”苦痛之中,只见百里云鹫颤着嘴唇,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只是他这句话才说完,他身体却痉挛得更加厉害。
他便这么蜷在地上整整一夜,一动不动,直到柴禾燃尽山洞里完全归于冰冷,直到洞外的雪开始映出白光,他才微微动了动身子,艰难地睁开眼睛。
入目即是刺眼的白光,使得百里云鹫下意识地又重新将眼睛闭上,如释重负一般慢慢展开了紧蹙的眉心,天,亮了么?
从离开溯城的那一日开始,愈接近幽都遗址,左脸上娘亲亲手种下的诅咒就愈发地折磨他,每到入夜,那种痛疼欲裂撕心裂肺的感觉都会折磨他,且愈近幽都,那种痛楚就更强烈,每一夜,他都觉得自己在死亡的边缘走了一遭,待到天明时才冷汗淋漓地活了过来。
只是,所有的这一切,都将在今夜结束。
今夜,便是黯月之夜。
他不知幽都等了百年之久的黯月之夜会发生什么事情,同样他也不知,这个黯月之夜过后,他会如何。
究其实,他在娘眼里,或许从来都不是儿子,而是一件工具,一件能让幽都重见天日的工具。
或许阿沼说得对,他该恨的,恨这所有的不公。
只是恨有何用?搅乱泽国进而使如今曜月的格局再次动荡失衡,再一次令生灵涂炭,以报当年幽都之仇?
呵……只可惜他不是那样的人,他身体里流着幽都人的血他承认,这是不可扭改的事实,可他身体里也流着泽国人的血,他生在泽国养在泽国,纵使整个泽国无人爱他,但他始终是泽国的子民。
他虽觉生而不幸,但所幸的是他有一个好父亲,即便知道将来或许有一天他会令整个泽国乃至整个曜月陷入动荡,父亲依旧教他断文识字,传他武学技艺,授他弦冰宝剑,想着他快快长大,给他纳一房好媳妇,为百里家延续香火。
父亲没有在他左脸被娘毁了之后视如魔障,反是更爱他,自古总言男儿有泪不轻弹,然当父亲看到他被毁的左脸时,父亲却搂着他流泪了。
父亲至死都爱着泽国,父亲临终前曾紧握他的手,没有逼他,只是慈爱地握着他的手,问他,好儿子,若是可以,能否不让泽国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