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台河南岸,一大片草地郁郁葱葱,有数百匹骏马悠然自得的漫步在草地上,不远处有成排的马厩,还有高大的草料库房。
这是虎林军占地上百顷的牧马场,全军的战马和挽马都在这里放牧,当然两者之间是隔开的,马厩和库房位于地势较高之处,为的就是防水患。
此处原为荒滩,自从州衙在三台河南岸修起河堤后,虎林军凭着新修的排水沟渠将积水排走,然后动用数千战俘平整土地并且夯实,洒上草种培育牧草,到如今终于有了自己的一块牧马场。
中原的产马地在西北方向,如河套、陇右一带,长江流域罕有合适养马的大片草地,长江边上的巴州本就不合适养马,可宇文温硬是弄出块袖珍的牧马场来。
“江南多雨,养马怕是会很麻烦啊。”尉迟顺说道,他如今在女婿的陪同下参观牧马场,看着这人工整理出来的草场,感概之余提出了疑问。
“养马难,但再难也得养,江北各州也有战马,饲养的经验教训颇多,小婿已经将其一一总结,希望能成功。”宇文温答道。
“从幼驹长到可做合格战马至少要花五年时间,总不能靠五年后才能骑乘的战马来打仗吧?”尉迟顺又问。
“这是自然,只是山南并无产马地,官军战马多凭缴获,若不是杨坚...杨逆祸乱朝廷,山南各州又何苦自己养马,直接靠朝廷调拨即可。”
“如今国土已经连成一片,朝廷自会调拨战马到山南,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尉迟顺继续发问,“缴获的陈军战马,本就不如北地战马强健,这些战马若是要全副披挂,又有多少能吃得消。”
“有好过没有。”宇文温双手一摊,说出了残酷的现实。
自从三年前,也就是大象二年五月下旬起,大周内战爆发,当时的安州军就没了战马的来源地,历次大战之后马匹多有损失,也亏得都是打了胜仗,靠着缴获还算是颇有盈余。
但这是治标不治本,沙场征战骑兵是利器,如今的山南周军骑兵‘伤不起’,虽然江沔地区水网纵横,靠着步兵也能勉强抗住敌军骑兵,但是要对外进攻就力有不逮,毕竟要在中原鏖战没骑兵就是死。
南朝数百年来无数次北伐,即便一开始势如破竹战果非凡,可到了北朝骑兵大举南下后就左支右绌,不是南军将士们不善战,实在是骑兵不给力丧失了战略机动能力,交战中渐渐地被骑兵众多的北军掌握了主动权。
见着尉迟顺沉默不语,宇文温便说等岳父到了邺城,可得在丞相面前美言几句,为山南周军调来大批战马,毕竟山南这边的周军若是能打,也好策应朝廷主力那边的战事。
“吾自当尽力。”尉迟顺能说的也就只能到这个程度,他不是傻瓜,知道朝廷行事要多方面考虑,其实就是源于父亲和宇文亮之间微妙的关系。
这种话题说起来伤和气,况且双方心里也都有数,反正就是为了顾全大局自然是要合作,先把杨坚解决了再想下一步的事情。
宇文温自然也不会傻到要岳父打包票,反正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再说,他脸皮厚所以到了邺城怎么着都得从尉迟丞相手中抠一些战马出来,这也是山南周军急需的重要战略资源。
“那一片草场似乎是专门种牧草的?”尉迟顺问道,他看见养马场一隅有一大片草地与众不同,青草长得颇高不像是给马匹奔跑的地方。
宇文温点头说是,领着岳父来到那片草地,其中分地块种着不同类的青草,而尉迟顺却被其中种草吸引了目光:“这是?三叶草...莫非是苜蓿么?”
“正是苜蓿,江沔一带自然是没有的,是小婿千方百计寻来草种,在这里试着种下,若是能成功种植就扩大面积。”
“是从长安弄来的吧,吾记得苜蓿在关中倒是常见。”
苜蓿,本不是中原土生植物,西汉时张骞出使西域,不但带回了良种马,还带回了苜蓿种子,在长安一带种植,随后慢慢扩展到关中各地。
《汉书西域传》有记载:“大宛国,俗嗜酒,马嗜苜蓿”,所以汉武帝好容易弄回来大宛马后,连带着把大宛马喜欢吃的苜蓿作为饲料也一起引进了。
宇文温见岳父‘识货’便开始讲解他种植苜蓿的心酸史,其实这个时代对于苜蓿的种植已有成熟的种植心得,四十多年前北魏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一书,其中就详细记载了苜蓿的栽培方法。
“如今对苜蓿的种植已有经验,小婿计划扩大草场专门种植牧草,这苜蓿便是其中一种,收割后干燥好便可喂养战马,然后适当增加精料。”
“吾记得苜蓿至少分两种,一种开的是黄花,一种开的是紫花...”尉迟顺想起了苜蓿的类别问题。
“小婿要买的是紫花苜蓿,结果开出来的是黄花...被人骗了!”说到这里宇文温无名火起,他派人到长安和沛国公郑译接头并住下,这些人的任务之一就是买东西,买一些山南州郡买不到的玩意。
苜蓿就是其中之一,结果买来的所谓紫花苜蓿种子,种出来的全部开的是黄花。
不是说黄花苜蓿就不能当牧草喂马,是因为紫花苜蓿所含营养要比黄花苜蓿高许多,所以被无良商人耍了的宇文温极度不爽,在黑名单上记下了厚重的一笔。
尉迟顺又提出了新的问题,他说虽然苜蓿在关中生长良好,可江南多雨所以未必合适种植苜蓿,宇文温的回答也很直接,说已选了几种牧草一并种植,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看着女婿信心满满的样子,尉迟顺点点头未再多说什么,他此次在西阳特意逗留一日,一来是为了让女儿和夫人好好聚聚,二来就是要看看女婿的实力。
外人都在传女婿的种种恶行,可是尉迟顺知道大部分是讹传,例如什么强抢民女、嗜吃人肉之类都是无稽之谈,至于好女色么,男人好色有什么奇怪的,更何况他对自己女儿抓住女婿的心绝对有信心。
尉迟顺是想知道女婿在巴州折腾出了什么名堂,都说虎林军能打,那么能打到什么程度,又说有河沙选铁,那练出来的东西到底成色如何。
他原以为女婿会敷衍了事,结果今日走了一圈下来,尉迟顺如愿以偿看到了想看到的东西:修建进度惊人的水利设施,大片大片曾经的荒滩变成耕田,从没见过的卧轴风车及其工坊。
新扩建的东城,干净整洁的西城市容,城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城外辛勤劳作的农民。
士气高涨、训练有素的虎林军将士,充足的伙食严格的军纪;巴水旁那规模颇大的选砂场,三台河旁冶铁作坊里那水力驱动的风箱和锻锤。
刀锋闪着寒光的宿铁刀,还有一领领崭新的环锁铠,这些东西不算罕见,也不会让尉迟顺惊为神器,可是区区巴州军器监就能做出这些东西,他觉得女婿确实很上进。
现在参观了占地不算大的牧马场,看着一片片精心栽培的牧草,尉迟顺不是惊讶女婿的想法,而是深刻体会到他的执着。
换句话说就是野心。
有这样的女婿,他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担心,亦或是两种心情都兼而有之,看着手上摘来的三叶苜蓿,尉迟顺有些走神。
宇文温也在走神,他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种下的苜蓿,又看向草地上那数百匹马,脑海里浮现出万马奔腾的景象来,那是三叶草的幻想。
骑兵,直到铁丝网、壕堑加机枪这一组合出现前,都是战场上重要的一个兵种,到了坦克的出现才从主角真正变成配角,这个时代的骑兵,就和后世的坦克一样重要。
骑兵要给力首先得有大量战马,而要养马就得有大片草场,天然的草场在草原,亦或是河套、陇右这些西北之地,所以问题就来了:江淮一带难道就不能大规模养马么?
答案是能,元末时江淮义军就有大批战马,而明军北伐就有强力的骑兵,这是因为元廷在江淮设有大量军马场,当然能有大量军马场的原因就是那里历经战乱人口锐减。
说来说去就是人马争地的问题,这个问题尤其以宋时最为突出,常见的说法是北宋立国时先天不足,丢掉了传统的西北养马地,没有足够的马就没有强大的骑兵,所以对辽对西夏作战十分无奈。
然而同期北宋的养羊业却异常兴旺,因为那时对羊肉的需求量巨大,羊肉是宫廷食材用量上的极品,宋太宗时从西夏买了羊运到河北放牧,结果“侵民田,妨种蓺,数郡被其害”。
宋真宗时“御厨岁费羊数万口”,到了宋神宗时代更厉害,御厨帐本记录一年居然消耗羊肉四十三万四千四百六十三斤四两。
有草地养羊没地养马,这不是没有产马地能解释的,说来说去不是养不了马,而是愿不愿意养马的问题。
自从檀渊之盟后,宋国缴纳岁币就能保得国境平安,费那力气养马做什么,更何况土地用来种田养羊都不够,哪里有马场的份。
马政糜烂也是罪魁祸首之一,宋史有记载:饶州“所蓄牝牡马五百六十二,而毙者三百十有五,驹之成者二十有七”,低下的繁殖率当真是令人发指。
用来配种的种马五百六十二匹,养死了三百一十五匹,剩下的二百四十七匹种马,养出了马驹二十七匹,如此稀烂的马政,已经不是没有产马地能够说得过去的。
所以“江南不能大规模养马”就是伪命题,只要有地,只要养马用心就不愁养不出大批战马,所以宇文温要养马,首先得解决人马争地的问题,然后就是饲料和严格的养马制度。
故而巴州土地再紧张,他都要划出一大块来养马,要把战马养好就得有高质量的牧草,苜蓿便是好牧草的一种,小小的三叶草,是他养马梦的开始。
养马是个系统工程,光有地有草还不行,马种得好而养马的人更加关键,养马人不用心那一切都是泡影。
《西游记》里有述,当弼马温工作量不小,可即便喂得马肥,只落得道声“好”字,如稍有瘦弱就要被问责,若是损伤了还得赔钱问罪,养马的地位低下待遇差,哪里会有人认真工作。
所以宇文温给养马的士兵待遇很高,把马养好了一样可以分田地,虽然养马见效慢但他依旧要坚持下去,羊肉好吃但马匹更重要。
骑兵不给力就打不过敌人,打不过敌人就得跪,靖康之变,北宋昔日高高在上地位尊贵的太后、皇后、帝姬、宗室女、内外命妇,无一例外成了金兵的玩物,那种悲惨的经历宇文温可不想亲身体验。
“所以强力的骑兵,是必须要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