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冬,枝头积着残雪,檐角挂着冰凌,院中快步往来的丫鬟婆子,偶尔从嘴里呼出的都是白雾,候在门口的丫鬟时不时趁着别人不注意,偷偷搓一下手。
就隔着一张厚重的锦帘子,屋内和屋外俨然是两个季节。
屋外的下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屋内的女人则多穿着秋裳,只是在那云母大屏风后面,却挂了一排的大氅衣。材质不一,款式各样,皆是令人垂涎的华贵。
朱漆的紫檀花几上,是开得正艳的木芙蓉;垂着金丝流苏的香枕上,搁着的是紫金香炉;御赐的白玉碗里,盛着的是云山上采来的血燕窝。
花蕊夫人轻轻动这手里的小勺,面上含笑地听着妯娌和侄媳们的交谈。
萧四奶奶看了花蕊夫人一眼,就对在做的妯娌道:“下个月才是我那堂嫂的生日,算着日子,还有十天,可那丁府现在就已经开始下贴了。”
“这么说,跟叶老爷的寿宴离得很近。”席中不知谁接着道了一句,花蕊夫人抬眼一看,见是西园的二太夫人,便没说什么。
萧四奶奶点头:“是呢,昨儿叶府的太太就已经下了帖子,只不过听说今年收到邀请的人不比往年多。”
二太夫人笑了笑:“往年也就算了,今年倒是想知道都有谁会去。”
说到这,二太夫人似忽然想起什么,就转头对花蕊夫人道:“夫人刚刚不是已经使了丫鬟去请三奶奶,怎么,都这会了还没过来?”
花蕊夫人抬起眼,淡淡一笑:“说是身体不适,就不过来了。”
二太夫人闻言即摇了摇头:“虽说是身子不适,但既然都能回侯府,想来也没大碍,再怎么娇贵,夫人都让人去请了,怎么也应当过来坐上片刻再离席不迟。”
“不是说叶家的姑娘最是识大体的吗,怎么却是越来越不知进退了!”
“三嫂是个心性高的,想是不屑跟咱这些人坐一处。”
“怕是没脸过来。”
“说得也是,我还想今晚好好看看她呢……”
听着下面悄悄的议论声,花蕊夫人便放下手里的勺子,开口道:“今晚就到这吧,时间也不早了,外头又冷,几位姑娘回去时若是受了寒就不好了。”她说完就站起身,扶着康嬷嬷的手离席而去。
众女眷一直是目送花蕊夫人入了穿堂后,才觉得心头一松,纷纷起身,相互传递了一下眼神,然后各自结伴离开的宁华堂。
徐妈妈回了暗香院,听说了花蕊夫人使人过来请叶楠夕,叶楠夕却拒绝不去的事后,即皱了皱眉头,责备了绿珠一句:“你当时既然在三奶奶身上,为何不劝三奶奶过去。”
叶楠夕听得出来这句话其实是在责备她,于是便道:“是我不想去的,我知道妈妈想说什么,只是我确实没把握应对那个女人,也不想为再与我无关的事费心。所以且让她们说去吧,只要我自己不在意,那些口水是淹不死人的。”
徐妈妈叹道:“姑娘是洒脱了,可却枉费了老太太一番苦心,不过几日时间,姑娘为何就不能先忍忍。”
其实我何尝没有在忍,叶楠夕暗自苦笑,正好这会阿杏带着两个老妈子捧着熬好的稠粥和几个小菜,还有烧得旺旺的小火炉进来了,两人便打住了这个话题。
那一晚,萧玄并未回侯府,但这一日,在俞川摆宴的人家却是不少。特别是在这样的冬日,一些富贵人家无事打发时间,所以总找各种由头聚在一起吃酒看戏。而正好这一日,那云山道长刚好到俞川访友,于是就有好些人借此机会,也让人去请那道长过来。
第二日,关于叶楠夕当时为何会被棺木送回娘家,开始有了另外一个说法。而这一日,叶楠夕又以身体不适,怕过了病气给花蕊夫人为由,避开了晨昏定省之事。
“夫人,要不要老奴过去请她过来?”康婆子服侍花蕊夫人用了早饭后,低声问了一句,只是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将那个“请”字咬得很重。
“且先随她去。”花蕊夫人冷笑,然后问,“侯爷呢?”
“侯爷用了早饭后,就抱着贝虎出去了,听说是杨大人新得了一只名种,请侯爷过去品评呢。”
贝虎是寿宁侯养得一只虎猫,是萧侯爷的心头肉,恨不得每天都抱着睡觉。偏花蕊夫人最是讨厌这些长毛的东西,不知跟萧侯爷说了多少,却也没法说服萧侯爷将贝虎送人,最后花蕊夫人只得下令不许贝虎进她的房间。
“这么冷天也压不住他溜猫斗狗的心。”花蕊夫人毫不客气地道了一句,康嬷嬷也未出言劝,花蕊夫人还只是长公主身份时,她就跟在身边伺候了。曾见过长公主在宫里曾有着什么样的荣光,当年下嫁寿宁侯,她还替公主觉得委屈过,而且这二十多年来,寿宁侯无论是在政绩还是名望上,都不见有任何建树,因此如今花蕊夫人只是这么骂一句,她觉得是再正常不过了。
一想到自己丈夫,花蕊夫人就觉得心里有一股子郁气发不出来,过了许久,才吁了口气,接着问:“子干回来了吗?”
康嬷嬷道:“三爷昨晚就回来了,只是又宿在书院。”
花蕊夫人皱眉:“逆子!”
“夫人息怒,三爷本就是这拧性子,待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再说那女人也都回来了,三爷终还是会回来跟您赔罪的。”
“哼,我还当他真是为那女人忤逆我呢,之前还好生担心了一段时间。”
“三爷不过是觉得被下了脸面罢了,如今事情周全回来后,那口气自然会慢慢消掉。三爷若真的看重那女人,昨晚怎么也该回来看一眼,所以夫人这会儿大可放下心了。”
花蕊夫人倚着大引枕,沉思许久,又问:“冬青阁那边怎么样了?”
“没什么动静,时少爷还是如往常一般在屋里安静看书,估计是还不知道那女人已经回来了。”
“让人仔细盯着那边,一句都不许透露,那个祸害不除,我心不安。”
“老奴明白。”
……
第三日,叶楠夕刚刚醒,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外头就有人砰砰砰地猛拍院门。果然消停不了两天啊,叶楠夕瞧着康嬷嬷领着四个婆子从外进来,便知道这一次,她若是还说自己身体不适的话,准会被这几个婆子给直接抬过去。
第二次来到宁华堂,总算不用再罚站了,有人开路,自然是一路畅通无阻。时间还早,院里几个丫鬟婆子正在洒扫昨晚夜里结在路面上的冰,于是叶楠夕一进去,正好就看到那个穿着灰蓝小袄的丫鬟,正提着一桶水从她一旁经过。
她以前的贴身丫鬟,一看到就想了起来,跟着叶楠夕身边的绿珠已不由自主地喊一声:“紫草!”
紫草刚刚已经看到她们,本来想低头避过去的,可眼下……她只好放下水桶,低头屈身行礼:“见过三奶奶。”
叶楠夕心里一声叹息,绿珠怔怔道:“紫草,你现在就都是做这个?”
曾经的紫草,比正经人家的姑娘还要优上几分,可如今……
康嬷嬷瞧着这主仆几个一副情深意长的模样,便冷声道:“三奶奶,夫人正等着呢。”
这是她身边几个丫鬟当中最聪明的一个,叶楠夕再看紫草一眼,然后收回目光,重新抬步往前去。绿珠咬了咬唇,跟上,紫草重新提起水桶,吃力地走向另一边,只是几步后,又停下来,转头往后看了一眼。
花蕊夫人比她想象中要年轻貌美,通身华贵,气质卓然。
应该是已过了四十的女人,却看着顶多三十来岁,岁月的历练和环境的影响,以及身份的原因,使得这个女人即便是坐着看人,视线明明比对方要低,可却让人有一种被俯视的感觉。
看到她的那一瞬,叶楠夕脑子里又出现几个模糊的画面,而与之前不同的是,她心头还隐约生出几分莫名的战栗感,并且嘴里隐隐有发苦的味道。
美丽,冰冷,高傲,强势。
这就是花蕊夫人给叶楠夕的第一印象,与那残留在脑海里的印象没有出入。
花蕊夫人坐在榻上看了叶楠夕足足有半刻钟,然后才开口,声音轻缓温和,可语气却是极为冰冷:“你如今大难能顺利渡过,是多亏了云山道长,今日就随我一块过去,亲自谢谢那道长。”
“是。”叶楠夕垂首应下,对方不是在询问她的意见,只是在通知她。
花蕊夫人便扶着康嬷嬷的手站起身,目不斜视地往外走去。叶楠夕跟在后面,出了正厅后,绿珠正要跟上,康嬷嬷却道:“夫人已经都安排好人,三奶奶就不需再带丫鬟了。”
这话一落,即有两个婆子挡在绿珠前面。
叶楠夕转头对绿珠道:“听夫人的吩咐,你就回院里去。”
绿珠看了叶楠夕一眼,点头,收住脚,等着叶楠夕和花蕊夫人出了宁华堂后,她才赶紧转身往暗香院走去,此时徐妈妈已经等在门口。绿珠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低声道:“妈妈,三奶奶果真被花蕊夫人带出去了。”
“知道了。”徐妈妈低声道了一句,然后吩咐,“你照常做事去。”
“阿杏出去了吗?”
“一大早天还没亮就已出去。”
绿珠放了心,便回屋里收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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