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篱闷闷地坐在那里很久,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光,依旧没能压制住满腔的愤怒。
他嚯然起身,举步走到水晶棺前,盯着泡在蓝色药水里正闭目养神的男人,冷声开口:“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男人缓缓睁开眼睛。
樊篱以为他要回答,谁知下一瞬,男人又再度闭上双目,没有睬他,连抬眸瞧他一眼都没有。
樊篱汗,同时也更加气结。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前迈一步,正准备动手去掐男人的下颌,却发现有人比他动作更快,眼前青衣一晃,坐在水晶棺里的男人已被拧了出来。
樊篱一震。
是郁墨夜,郁墨夜已经醒了。
他震惊的,并不是他醒了,他只是劈晕了他,醒来是迟早。
他震惊的是,他刚刚探过他的脉搏,他的身体他清楚得很,已是虚弱到了极致。
而且,此时此刻,苍白如纸的脸色和毫无血色的嘴唇,也说明了这一切。但是……
但是,他的力气却如此之大,竟然只手就将跟自己一样高大的男人从水晶棺里提了出来。
或许不是力气吧,而是戾气,周身倾散出来的那种戾气。
男人显然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个弟弟突然醒来,突然有此一举,原本脸色就苍白,被这样一拧,更是失了血色。
而郁墨夜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另一手勾起一拳,就直直砸向他的脸。
因为衣领被这个弟弟钳制着,又加上自己身体正虚,男人根本没法躲避,不偏不倚受了那一记,一声破碎的脆响。
鼻骨断裂的声音。
有鲜血自鼻孔里流出。
郁墨夜自己也气喘吁吁,却并没有打算就此罢手的意思,下一拳又再次砸了下去。
男人被击得一声闷哼。
郁墨夜还不松开。
再打。
郁墨夜俨然癫狂了一般,一边痛苦地嚎叫着,一边挥拳猛揍。一拳一拳,如同榔头一般砸在那个他叫哥哥的男人脸上。
男人除了痛苦的闷哼,一句话都不说,当然,就算想说,也根本没有机会说,拳头雨点一般落下。
樊篱看傻了。
虽然他也觉得这个男人该揍,该狠狠地揍,该往死里揍,对,打死也不为过。
但是,他更清楚的是,此时的郁墨夜,虚弱得很,随时都有生命危险、随时都有可能挂掉,怎么能这样消耗体力去打一个人?
如此一来,别没将对方打成怎样,自己反倒赔上了性命。
他蹙眉,赶紧上前去阻止,却是被郁墨夜一个扬臂挥开。
樊篱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明明伤得那么重,明明脸色苍白得就像是个纸片人一样一推就能倒,却愣是将他甩出了老远,他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子。
郁墨夜还在挥拳猛揍,疯了一般。
手下的男人被他揍得鼻青脸肿、血污满面,而他自己也在透支力气的情况下再度吐血。
樊篱不得不再度上前阻止,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要出大事,兄弟两人都会出事。
可能都会死。
就在他准备凝力拉开已然揍红眼的郁墨夜时,手才刚刚碰上他,还没怎么用力,郁墨夜便被他拉得“扑通”一声,高大的身躯直直倒在地上。
而与此同时,被郁墨夜钳制在手里的男人也终于没了桎梏,可此时的男人,已然站立不住,也重重跌倒在地上。
樊篱汗。
无语地看着一左一右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两人,一人被揍得面目全非,一人因吐血满下巴通红,他真恨不得一走了之,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也没有将两人扶起来的打算,樊篱走到桌案旁边的软椅上,一撩衣摆坐下,然后,看着两人。
他知道,只要将两人扶起,肯定又要继续。
可是,他发现不将两人扶起,又不行。
他们两人的身子根本就不能这样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一人需要泡在药水里面,一人需要赶快吃药。
“我樊篱上辈子一定是欠你们兄弟两个,这辈子来还的。”
樊篱咬牙切齿,起身,准备将两人扶起来,一人扶去冰棺,一人扶去榻上。
可谁知,他扶郁临渊的时候,郁临渊不让,他扶郁墨夜的时候,郁墨夜不起。
樊篱终于抑制不住发火了,“你们找死是吗?如果找死,我也不管你们了。”
再度回到桌案边,樊篱一屁股坐下,气结。
屋里一下子陷入了静谧。
良久。
倒在地上的两个男人都一动未动,连喘息声都没有,静得可怕。
樊篱眉心一跳,不会都死了吧?脸色大变中正欲起身确认一下,蓦地听到郁墨夜苍哑的声音自寂静里响起来:“你为何要这样做?”
樊篱怔了怔,以为是问他,下一瞬,又意识过来,是在质问郁临渊。
“我是为你好。”郁临渊的声音同样破碎得不像话。
“为我好?”郁墨夜突然笑了,一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身子因为这个笑抖了起来,像抖,又像是在抽搐,伴随着低低的怪异的笑声,让樊篱心中一痛,又无端生寒。
“用银针封了我的脉搏是为了我好?将我泡在药水里面是为了我好?用最残忍的手段,杀死我最爱的女人也是为了我好?是不是我死在你封穴的银针下,窒息在水晶棺的药水里,或者,此刻,死在你的面前,也是为我好?”
郁墨夜声音不大,甚至都没对着郁临渊,躺在那里,沙哑低喃,与其说是在问,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樊篱蹙眉,转眸看向郁临渊。
这也是他想不通的地方,他也想知道男人怎么回答。
“当时情况紧急,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便只能用银针封了你的脉搏,练武之人,如此封住脉搏三日之内是不会死的,至于杀死池轻……”
郁临渊忽然咳嗽了起来。
又咳嗽又喘,半天止不住。
饶是如此,郁墨夜依旧躺在那里不看他,没有一丝反应。
樊篱本想倒杯水给他,看郁墨夜没反应,又加上自己心中对此人也怒极恨极,所以,也坐在那里没有动。
良久,咳嗽终于止了,男人微喘着继续:“我此次出去,本就是为了要处死池轻……”
“为什么?”郁墨夜骤然一声痛苦嘶吼,也第一次在地上转过头,看向被自己揍得不成样子的男人。
“你为什么要处死她?她有什么错?如果你觉得她跟我在一起,是背叛了你,所以要杀她,那也应该杀我,而不是她,自始至终,都是我在骗她,她一直以为我就是你,她没有背叛,她从来爱的人都只是你,她以为是我杀了你,从而顶替了你,她为了替你报仇,甚至不惜赔上六六的幸福和自己的性命,这样一个一心为你的女人,你怎么就下得了手?”
郁墨夜声音破碎又颤抖,双目赤红,痛苦的神色纠结在眸子里。
他一瞬不瞬看着不远处那个同他一样倒在地上起不来的被自己称为哥哥的男人。
男人弯了弯唇。
从来爱的人都只是他?一心为他吗?
弟弟,聪明睿智如你,为何看不透她爱的人到底是谁?
如果她从来爱的人都只是我,为何至死也没有道出你不是真正的帝王?
然而,你却坚信这一点,全然没有一丝自信,只能说明,情爱是这世上最让人智损的东西。
它蒙蔽了你的眼睛,降低了你的聪智,掌控了你的情绪,让你愚笨、让你不自信、让你患得患失、让你从一个滴水不漏的人变成一个浑身软肋的人。
这样的人怎能不除?
当然,这些他是不会跟他说。
启动肿痛得厉害的唇瓣,他道:“既然你知道她爱的人是我,不是你,你又何必在意我如何处置于她?”
“这是两码事!”郁墨夜再次低吼,“她爱你是她的事,我爱她是我的事,就算她爱的人不是我,我也绝对不容许任何人伤害我爱的她!”
“可我已经伤害了,已经杀了她,手足异处、灰飞烟灭,她死了,她已经死了。”
郁临渊的声音明显带着一丝挑衅。
樊篱担忧地看向郁墨夜,果然,就看到他嗷了一声,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可是,努力了几次,却都没能如愿站起来,他喘息,双目红得吓人,苍白如纸的一张脸也是冷得如同腊月飞霜。
樊篱本打算去扶他一把,但是感觉到他浑身倾散出来的那一股腾腾杀气,便没有上前。
这些年,他了解这个男人,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试了几次未果后,郁墨夜一拳重重砸在地上,颓败地跌坐在那里。
郁临渊笑。
看着他愤怒至极、无处发泄的模样,又看看他已经砸出血来的拳头,郁临渊无一丝惧意地躺在那里,轻嗤:“想要杀了我吗?”
郁墨夜没有做声,薄唇紧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郁临渊敛了脸上笑意,咬牙道:“看看你自己的样子!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大丈夫何患无妻?为了一个女人,你就这样要死要活!你不是问我为何要处死池轻吗?这便是我处死她的原因,我不想她毁了你,一个帝王,是不能有情爱的,成大事者,岂能女儿情长?”
“我不是帝王!”郁墨夜愤然将他的话打断,“我也不是成大事者,帝王是你,想成大事的人是你,她也从未毁过我,也毁不了我,因为她,我才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但是,你毁了这一切,你亲手毁了这一切!”
郁墨夜痛苦大吼,如同一只受伤的困兽。
吼完以后,又张嘴喘息得厉害,他却并未歇息,而是忽然朝郁临渊爬过去。
对,没有力气站,没有力气走,他就用爬的,也不喊边上的樊篱帮忙。
一步一步爬向倒在地上的郁临渊,边爬,边冷笑咬牙。
“你不要再说什么为了我好,不要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就是为了一己私心,否则,怎会如此残忍?想杀一个人的方式那么多,你用了最狠毒的那个,你就是报复,报复她跟我的这一年多,报复她为我生了六六!”
见他爬了过来,郁临渊也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
樊篱以为他是自卫,以为他是怕这个已然疯狂的弟弟过来对自己不利。
谁知,他竟是伸手攥了郁墨夜的衣袍,借力让自己起来,与此同时,手臂蓦地一扬。
“啪”的一声清脆,郁墨夜的脸上就不偏不倚地挨了一巴掌。
郁墨夜被扇得脸一偏,好一会儿还保持着那个姿势,樊篱惊住了。
郁临渊喘息着松了郁墨夜的衣袍,又虚弱地倒在地上,声音却沉沉出来。
“我为了一己私心?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还能有什么一己之私?我就算报复了她又怎样?我还能多活些时日吗?而且,我不爱她,从来都未曾爱过她,当初跟她在一起,不过是无意间发现她是老五的人,我将计就计罢了。”
郁临渊仰面躺在地上,望着头顶的房梁,微微眯了眸子。
末了,又缓缓转过身,看向跪坐在自己面前的郁墨夜。
“那我就告诉你,我为何要对她用如此残酷又迂回的刑罚,因为我想引出郁临旋。这一年多,朝堂势力你已基本肃清,现在最大的、最隐蔽的、也是最危险的,便是郁临旋,我想逼他动,用池轻的死逼他动起来,所以,我判了池轻腰斩,三日后执行,我得给他一些举事的时间。”
三日?
樊篱一怔,不是没有三日吗?
郁临渊声音继续:“但是,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可能根本坚持不了三日,这是其一,其二,三日内你就会醒,会妨碍到我,最重要的,是太后已经派人去调查池轻了,恐她查出池轻不是郁墨夜,而你才是,就麻烦了,另外,不是也要给岳国一个交代吗?正好趁岳七王爷在,让他监刑,堵住他的嘴,所以,就干脆将行刑提前了。若郁临旋能动最好,便可以谋逆之罪一网打尽,若不动,就下次吧,下次你再想办法对付他,反正,你不是说,他的免死金牌已经没了吗?”
郁墨夜缓缓抬起头,他记得他说,郁临旋的免死金牌没有了,是那夜坐在水晶棺边跟他说的。
所以,所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醒了吗?
他当时是背靠着水晶棺而坐的,也未觉察到这些,原来,他早就醒了,早就在听他说。
那如果那夜,他说那个女人少一点,他是不是就不会起杀心?
或许会,或许不会,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个时候,他还没有饮酒。
既然他已经醒了,既然他一直在听,既然他知道他不能饮酒,既然他知道他饮酒便会发病,他为何没有相拦?
是因为他需要他饮酒吗?
因为饮酒,他发病了,才没了抵御能力,他才可以轻易将他击晕,才可以用银针封住他的脉搏,是吗?
樊篱一直说他狠,今日他才发现,跟这个哥哥比起来,他远远不及,不管是不是出于好心,此人都未曾顾及过一丝伤害。
“大哥……”
他忽然出声,郁临渊跟樊篱皆是一怔。
为他突然的一句大哥,也为他似乎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颓然。
刚刚还一副要死要活、要找郁临渊算账的模样,怎会忽然……莫不是被一巴掌给扇醒了?
“你知道什么话让人最无力又最无奈吗?”郁墨夜垂目看着躺在面前,被自己打得鼻青脸肿的男人。
郁临渊也看着他。
郁墨夜眉心一抹褶皱,眸色痛苦,哑声道:“就是‘为了你好’,似乎只要是为了对方好,似是只要一句为了你好,不管做了什么,不管是对是错,不管是好是坏,对方都得被迫接受。可是,说这句话的人,做这件事的人,又可曾真正了解过对方,知道对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真正在意的是什么,就自以为是地去决定对方的人生,对方接受,是应该的,对方不接受,那是不懂苦心,那是忘恩负义。大哥,你现在就是这样的人。”
郁临渊眼帘一颤。
郁墨夜微微低了头。
“当然,我原本就没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打记事起,我就戴着头具,我已经忘了那头具长得什么样子,因为我自己看不到,我也不敢照镜子,不敢去看自己怪物一般的模样,我只记得好重,那青铜头具真的好重,那时我还小,承受不起,我哭着让母妃给我卸下来,母妃说,你去躺着吧,躺着就不重了,可是我不能日日夜夜都躺着,而且,躺着也特别难受,特别是夏天,冷宫里热,头具除了五官的小洞之外,密不透风,我热得晕过不知多少次,母妃都不替我打开。”
“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就偷偷地想要用铁丝、针头能将头具上的锁打开,结果,不仅没能如愿,还被母妃发现了,那是母妃第一次打我,用的是冷宫院子里的一棵柳树折下的柳条,抽我,狠狠地抽我,我痛得在地上打滚,那也是母妃第一次当着我的面哭,她边哭边打我。”
“她说,你知不知道若让别人看到你的脸,会是什么后果?会给远在大齐的孪生哥哥带来危险,致命的危险,所以,为了你的哥哥,为了你哥哥能平安地活着,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你的脸,知道吗?”
“当时我太小,不是很明白,只知道,我有个哥哥,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在我们的母国大齐,是皇子,是皇后的儿子,将来是要当皇帝的,我们要保护好这个哥哥,不能告诉别人,不能认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到我的脸。”
“当时,我好羡慕哥哥,也很自豪,每每受委屈,被岳国的人欺负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的哥哥以后是皇帝,我吃点苦不算什么,日后,让哥哥跟这些混蛋一点一点讨回来。”
“大哥你知道吗?就是大哥你,支撑着我度过了那个灰暗的童年。”
郁临渊没有做声,微微抿了唇。
郁墨夜声音继续:“十岁那年,母妃病重去世,弥留之际,她打开了我的头具,想要毁了我的脸,匕首已经划上了我的眉心,见我不哭不闹闭上眼仰着脸让她划,她又哭了,终是不忍心丢了匕首。所以,我到现在眉心正中还有一点疤痕,虽然不仔细看看不出来。这也是这张脸,唯一跟你不一样的地方。
“毁容不成,母妃又将头具替我戴上,将钥匙交给了我,让我发誓,在岳国剩下的十年里,不得打开头具,回朝的时候,可以改成人皮面具,但是,绝对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回朝后,一切以你马首是瞻,要绝对听命于你、绝对效忠于你、必要时牺牲自己,也一定要保全你。我发誓了,母妃说,我若违背誓言,天诛地灭。”
说到这里的时候,郁墨夜苦涩地弯了弯唇,“我在想,我现在落得这样,是不是因为我违背了誓言,在后来的十年里,练功习武,经常偷溜出冷宫,没有戴头具,这一年来,更是不仅以真面具示人了,还用着你的身份……”
“不要再说了!”
郁临渊哑声将他的话打断。
“你说这么多,就是想怪我是吗?”
“是!”郁墨夜也不否认,“我是怪你,我可以成为你人生的附属,但是,你也不应该杀了她。你知道我此刻心里的那种痛和无力吗?想保护的人保护不了,想怪的人又怪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