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远帝来了甘平县,来了桃溪谷下的城镇,他身边仅带着一百精卫,至于隐在暗处的暗卫几何,池仲远无心挂念,也没有时间让他多想。
天黑的深沉,似有阴云在漆黑的夜色中酝酿,凛冽的西北风打着哨子从耳边呼啸而过,窗户被打的啪啪作响。
天气冷的滴水成冰,然这一切阴冷,似乎也因为今天这个特殊的节日,因为远处的万家灯火,近处的美食飘香,稍稍温暖了一些。
整个城镇里家家户户都是欢声笑语,唯有这一处本该关门的客栈,却寂静的仿若连呼吸声都不存在。
倏然,楼下传来轻巧的脚步声,继而房间外响起禀报的声音,池仲远站在阴影的地方垂首不语,那站在窗边、眺望远方的九五之尊,良久之后才开口一句,“进来。”
来者是两人,其中一人止步在门外,进来的是一个穿着黑色披风,头戴兜帽,面上还蒙着黑纱的女子,女子进屋后请了一礼,随后便也没有说话。
那御极天下的君主片刻后再次开口,“都准备好了?”
“没什么可准备的。”女子的声音很年轻,听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却有些嘶哑,像是风寒未愈。
“你当知道,但凡你的心思有一点作假,等着你的,便是万劫不复、死无全尸。”
“不敢。”
“既如此,池仲远……”
“臣在。”
“出发吧。”
“遵命。”
除夕这一晚的夜色,浓的像是化不开的墨,倾洒在桃溪谷的血,也像是化不开的胭脂,那鲜血将土地染成一块块暗红,配着带哨的寒风,死者生前最后一声哀嚎,以及山峰影壁阻挡回来的凄惨尖利回声,竟是让一众精卫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桃溪谷三百八十九条人命,在短短一个时辰内被全部屠戮,池仲远双眸冰冷的看着眼前一幕幕杀戮,面上没有丝毫异色,双掌却都握成了拳。忽而耳边传来声响,“去后边看看情况。”
池仲远敛下眸子,双手抱拳,“是。”
后院里一片寂静,事实本也该如此。桃溪谷颛孙氏庆祝除夕的风俗还沿袭着旧制,要在除夕当晚祭拜祖宗,这时候但凡是家中儿孙,理应都集合在家庙前。
后院里除了几个死状凄惨的丫头外,再无其他,带着血腥味儿的风飘来荡去,池仲远等几个负责此地的心腹到齐后,才转身准备离开。
距离不远处的一处院子似乎传来动静,吴明成眉头微蹙,抱拳道:“属下去看看。”
池仲远才要点头说好,不知为何,滚到唇边的话转而又成了,“不必,去前边复命。”
吴明成几人应声离去,池仲远在原地顿了片刻,也迈步朝不远处的院子走去。
这明显是个闺阁千金的住所,宅院布置的清雅明丽,即便在这冷肃萧条的冬日,也有花卉绽放,院里一株腊梅夭夭灼灼,散发着怡人的清香,另有诸多不合时令花卉在透明的玻璃罩下吐露芬芳,足可见其中女主人精致巧妙的心思。
屋里似乎有些动静,池仲远抬步走进去,那动静就更大了,传来砰一声花瓶破裂的响声,随即归于静寂。
池仲远推开半开房门进去,就见房间中惨死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嬷嬷,一刀封喉,地上流着一滩鲜血,她浑浊的眸子看着梳妆台的位置,死不瞑目。
那梳妆台在他进来刹那,传来咔哒一声机关关闭的声音,另有一片红色的衣角一闪而逝,池仲远伫立在原地,闭了眸子静默片刻,转身准备离去,也就是此时,一页洁白如玉,细薄光润,还含着香风的澄纸飘到眼前,扬扬落地。
池仲远垂眸,就见那纸张是一封闺阁信件,署名处落了两个清丽婉媚,颇具风骨和灵性的簪花小字——卿宁。
在边境待了两月,待到来年春暖花开之时,处于军中营帐的秦琼和池仲远再次得了来自京都的圣命——东南沿海水匪为患,责令忠勇侯池仲远即刻启程前往翼州,训练水军,以供剿匪之用。
池仲远一行人再次马不停蹄前往翼州,却在行至甘州时,碰上大规模风寒恶疾,甘州城中半数百姓,以及池仲远手下二十万大军中有四分之一将士患病,发烧不止、口吐白沫、呕吐腹泻,短短两日已是形销骨立。
因恐是春季多发的传染疫病,甘州城开始封城,城内大夫俱都被征召,商议治病良方,且在风寒得到有效控制之前,甘州城内许进不许出,池仲远连带着手下将士全部滞留此地。
甘州似乎一夜间就成了一座死城,人心惶惶,百姓惊骇欲绝,城中哭泣不止,接连十余日情况都未得到缓解,反是城中不少人家都挂起白幡,家中亲眷接连去世。此时再盼着远在千里之遥的京都的御医前来救命已经来不及,甘州城知州终于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城中大夫和游医身上。
池仲远就是这个时候,见到了一个肤色黑黄,身形清瘦若枯柴的少年,少年形色仓皇,若惊惧之鸟,穿着一袭破旧的棉袄,浑身抖若筛糠,整个人看起来尤为落魄,然她却长了一双尤为清澈的眸子,眸中俱是悲痛欲绝之色,听说乃因至亲不久前去世,心伤至此。
知州言称,此小儿与岐黄之术上颇有造诣,昨日研究出一良方,如今服用者已稳住病情,有望解决此次城中大疫。
池仲远用一块锦帕擦拭着手中利剑,对此事并不以为意,然却鬼使神差的,在知州递过来那张药方时,接到手中看了一眼。
纸张上的字乃行书写就,藏锋巧妙,露锋得当,饱满刚劲,洒脱有力,颇有气势,池仲远面色微怔,知州此时也哈哈笑道:“忠勇侯也没想到吧?哈哈,这小子看起来其貌不扬,没想到这手字倒是颇有水准,听说是书香世家出来的,倒是可信。”
池仲远淡然颔首应付知州,视线却不由的看向那身形矮小清瘦的小儿,及至那少年仓皇不定的作揖垂首,池仲远才又移开视线,转而和知州叙了几句话,就送了客。
吴明成送完客回来,就见自家主子仍旧坐在花厅中,看着桌上那张药方出神,不由好奇的问了一声,“侯爷,可有什么不妥?”
“无。”
池仲远淡然回应,转而在吴明成离去后,也拿出袖袋里一张含着香风的澄纸,展开放在面前黄花梨木小腰几上,两张纸张上的字体迥然不同,风格也天差地别,只不管起势抑或收势,再或提笔、回锋,俱是一样的潇洒酣畅,风骨尽显,尤其那几乎相同的两个缘/橼字,那往下而来的一捺,也是漂亮至极,如一出折子戏唱到尾处戛然而止,只余余音绕梁,让人回味无穷。
城中患者风寒初愈时,已经是三月桃花盛开之际,值此时甘州城群情激昂,百姓欢愉雀跃,奔走相告,家家燃着艾草祛除晦气,百姓着新衣往来街市之上,庆祝劫后余生。
甘州城城门再次打开,池仲远也将即日赶回翼州,临走前吴明成前来汇报,称军中尚有少数将士风寒未愈,为防回城途中疫病再犯,想将想出治愈风寒良方的宁大夫一起带往翼州。
池仲远沉默片刻,也又冷淡的道了一字,“可。”
回城的路途跋山涉水,又因急着赶路,可谓整日都在急行军,军中将士早就习惯这样的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倒不觉得什么,唯有宁青身体本就瘦弱枯柴,此时一番折腾,到了晚间时便再也忍不住吐了血。
与此同时,本就病情未痊愈,急着赶路的百余将士,也有旧情复发的,倒是都昏昏沉沉的躺在地上不能动弹。
天上闷雷轰响,眼见是要下雨,吴明成看过情况后,就眉头微蹙的和池仲远回报,“将军,看天色降雨到后日方歇,明天怕是赶不成路。”又道:“军中弟子暂需修养,不如就在此地休息一如如何?距此十多里外有一荒山道观,倒是正适合落脚。”
池仲远微点头,吴明成也就下去安排了,由是一行人再次匆忙赶路,到了雨落下时,倒是正好全部入住那山间道观。
道观中房间不多,唯有几处大殿也是破破烂烂,勉强能遮风避雨,吴明成将一些患病的将士安排入住到后边厢房内,身体健壮的将士则留在大殿过夜。
宁青毫无疑问被分到了一处十多人住的厢房,当即推辞,只说住柴房就好。
吴明成见他面色蜡黄,身子孱弱瘦小的好似风一刮就倒,也忍不住道:“柴房潮湿,且屋顶坍塌了一角,倒是不适合人居住。且宁大夫有病在身,那处更是不能久待,不如就住这里,虽说是多人混居,到底方便些,夜里有个不适,也有人帮忙看顾。”
宁青面色尴尬的一再推拒,态度尤其坚决,吴明成倒是不恼,只是看着宁青的目光却不免狐疑了些,只觉得这个身材矮小的宁大夫说不出来的古怪,大家都是男人,住一起又何妨?
然而,到底没有多想,又因着他的医者身份有所让步,想了片刻后,就也斟酌道:“宁大夫且稍后,倒是还有一间厢房可住,且等我去问过侯爷再说。”
宁青还未回神过来这话什么意思,却见吴明成已快步离去,像忠勇侯回事,且此刻负责后勤的少尉前来告知所需药草已到位,且等着他过去指导几个医护帮忙熬药,宁青也咬着牙,极力忍着身上的疼痛和难受跟着去了。
却说吴明成将一应人马的安置事情回禀给池仲远,之后却迟迟不退,那坐在桌后的人手执一封书信,抬眸像他看来,眸子深邃暗沉,冰冷淡漠,却满是让人想要匍匐以拜的压力,吴明成忍住想要擦拭额头薄汗的冲动,随即也恭敬道:“倒是还有一事,需得侯爷许可。”
不等忠勇侯回话,便也随即开口说,“院中尚有一西厢房空置,不知可否让宁大夫入住?”略有尴尬的摸摸头说,“侯爷,宁大夫似是有些洁,不喜与男子同居,属下见院中还有一厢房,空着倒是可惜,不如让与宁大夫。”又忍不住轻声嘀咕说,“好歹回程途中还需宁大夫出力,不好亏待了他。”
这道观中唯有这处较大的院子,自然被吴明成收拾了给忠勇侯住,院中除了一正房外,尚有东西厢房,东厢房是他住所,便于随时保护,西厢房倒是空置着无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