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奶要和女儿说些私房话,德林一半大小伙儿杵在这儿就很不方便了,四奶奶把他打发出去了,头一句就问:“刚才那些丫头,好些我不认得的,都是后添的?”
“都是这一两个月里添的。”
“半夏呢?”
又林知道四奶奶一定会问这个。当时为了半夏的事儿母女俩险些闹僵。四奶奶虽然是一片心为了她着想,可这做法她实在接受不了。
“半夏不大规矩,年纪也到了,我让钱嫂子把她带出去,给她找个人家。”
但是四奶奶的反应并不象又林想的那样,她显得很平静,倒象是一点都不反对的样子:“哦,找着了吗?”
“也就是这些天的事儿,钱嫂子还没进来回话,应该是一时还没找到妥当的人吧。”
四奶奶点点头说:“那这么着,回我走的时候,把她带回于江去吧,在咱们那儿给她找户人家。她嫁在这儿,一来她离乡太远,二来,她从府里放出去,也许会说些不该说的话。”
又林十分意外。
四奶奶坚持让她带这丫头嫁过来,现在听到她把半夏给打发,居然如此平静。
四奶奶轻声问:“我听你爹说,你有身孕这几个月,姑爷都没收丫鬟?”
“没有。”虽然是跟自己的亲妈说起这些,又林还是觉得有点儿难为情:“他先忙着应考的事,后来事情一多,哪里顾得上。”
只要有那个心,时间再少也挤得出来。这个顾不上,其实就是没那个心。
四奶奶十分满意,但还是得问:“他待你好不好?”
这个好字,问得是意味深长。
又林不知怎么,一瞬间想起来的竟然是朱慕贤捧着水盆站在床前请她起身梳洗时的情形,脸微微一热,小声说:“他待我是很好。”
四奶奶察言观色,看女儿的神情,就知道小夫妻应该很恩爱。
“我听说,你婆婆待你总是不大好?”
“没那事。”又林心说,大太太这人待谁好过?大概只有她亲生的两儿一女是被她放在心上的,另外,她的孙子孙女也还能数上号,剩下的,不管是她的婆婆、儿媳妇、庶女、甚至丈夫——这些人的死活好歹大太太都不怎么关心。
“婆婆那个人就是那个脾气,待我和大嫂都是一视同仁的。不过她这个人脾气大一些,说话不饶人。”
四奶奶何尝不知道当人媳妇的无奈。象大太太这样的,实在也不能算是恶婆婆。那种对媳妇朝打暮骂百般折磨的婆婆也不是没有。
又林觉得,与过去相比,四奶奶好象有些不同。但是要说出是哪儿不同,又林又不大说得出来。好比半夏这件事,四奶奶怎么一下子转了态度?就算朱慕贤人品让她放心,但是……就是有点儿不同了。
四奶奶问了许多话,又林也有一肚子话想问。四奶奶他们都上京来了,通儿和祖母老的老,小的小,谁来照顾他们?来的日子比原来说定的晚了一个月,是不是家里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才拖延了行程?老太太身体怎么样?宿疾有没有再犯?
四奶奶笑着说:“看你,一下子问这么多,让我先答哪一个?”
“祖母还好吗?”
四奶奶点头说:“还好……只是精神大不如前了。只能天气好的时候,在院子里坐一坐。”四奶奶没有说的是,郎中下过论断,老太太只怕也就是这一两年了。要是能过今年冬天,那想必还能支持到明年。要是过不了……
又林心中对李老太太的身体也多少有数,只不过知道是一回事,当这一天愈来愈近眼见着要成为现成的时候,心里还是难过。
难得见着家人,又林不想四奶奶陪她一起难过,忙收拾起情绪,“通儿呢?现在可听话?开蒙读书了吗?”
“没正经开蒙,就是德林有空儿的时候教他念几句书,写两个字。你在的时候,还有个人能管住他,现在可淘气了,哪怕你父亲打了两顿也改不了他的性子。”
“这么大的时候正该淘气,过了这两年,正经开蒙也就好了。”
四奶奶笑笑:“但愿如此吧,我是不懂,不过你爹说,通儿多半不是个读书的苗子,成天领着一群孩子东跑西窜的,关都关不住他,就算让人看着门,他也能翻墙跳窗户跑了。说来也奇怪,那群孩子里他最小,可是连十几岁大的大孩子都听他的。一让他写字,他就花样百出。可是要说起弄枪弄棒,那跟吃了仙丹似的精神百倍。说起来,咱们家有德林走念书的正途,也不错了。通儿就随他去吧。”
这说的也是。虽然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是读书能出人头地毕竟是极少极少数的人,不读书,也不代表就没别的路可走。比如李光沛自己就是功名无望,但做生意却做得风生水起,别人提起来也要竖大拇指。
话题又转回京城这边来,四奶奶已经知道现在朱家管事儿掌权的是朱家大少奶奶钟氏,刚才在老太太那儿匆匆只见了一面,根本没说上话,也不知道这个人脾性怎么样。父母在不分家,又林要和这个妯娌相处很久,倘若两个人处不好,那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大嫂她为人还好。”虽然不够大方磊落,可是也并没有故意针对过她。
“你啊,性子也太好了,看谁都是还好。我告诉你,这做媳妇可和做姑娘不一样。做姑娘的时候当然要安静谦和一些,可是做人家媳妇,该硬气的时候绝不能软弱,不然别人不觉得是你性子好肯容让,而会觉得你是软杮子,下次还会捡你捏。”
这倒是真的。钟氏上次就是觉得她性子好,才会把劝解朱慧萍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推给她。又林拒绝之后,钟氏到现在都不冷不热的。
等朱慕贤回来,和岳父之间自然有一番长谈。他差去杭州打听消息的人也已经回来了——
原本只是心里有些存疑,可是想不到刘姨娘确实是和李家扯得上关系的。
她应该没什么理由要害又林,比旁人多关注一些也不显得突兀。她母亲陆氏做了刘姓商人的外室,她也跟着改了姓刘。开始几年确实过了几年养尊处优的日子。但是陆氏命薄,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就算没死,她也已经开始年老色衰了,又没能给那个商人留下一男半女,男人凭什么继续在她身上花钱?
陆氏死了之后,刘姨娘就被商人带回了家中,过得并不比丫鬟好多少,可能连丫鬟都不如。因为主母不会刻意找哪个丫鬟的麻烦,可是刘姨娘的身份如此尴尬,生得又标致,那家的主母不但恨她那个死了的娘,连带对她也不放心。这样的情形下她想好好嫁个人肯定是不可能的,这身世太不堪了,又一文钱的嫁妆没有,嫁谁谁要?
那个商人呢,大概就算有那个心思也吃不到嘴,索性把她拿出来算是送给了朱长安,也算人尽其用。
看着陆氏的经历,朱慕贤忽然有些恍惚——
陆氏丧夫之后也曾经想投奔李家,这情形,怎么和他现在的处境有那么点微妙的相仿。
于佩芸现在在外头赁屋居住,她是打定主意不回刘家,也回不了于家。陆氏走过的路,也许就是她将来会走的路。
翁婿俩象过去在于江一样,一壶茶,一盘棋,消磨了大半宿时间。
朱慕贤捏着棋子,看着李光沛。
有时候他会有种感觉,李光沛对他来说是亦父亦兄一样的存在。李光沛多智果决,事母至孝,对妻儿也是爱护有加。他做事从不拘泥俗规,朱慕贤越是了解他,就越觉得自己还需要好好磨炼。
今天一知道陆氏这事儿,朱慕贤莫名的觉得……和岳父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
有时候要和对方拉近关系,也不需要做什么,只要相互间都知道点对方不可告人的隐
私,凭着男人间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咳,大家是男人,都有那么点儿往事,谁不知道谁啊?只有男人才了解男人啊。
下完这一盘,朱慕贤恳切的请李光沛去休息,毕竟不年轻了,又赶了半天的路。
回桃缘居的路上,朱慕贤手负在身后。他习惯把一天的经历在晚上心静时回想一下,白天想不周全的,有疏失之处的,这会儿细想过了,放在心里,明天一定会比今天做得更好。
他先想了一下今天经手的文卷,又想了想中午和宋学士在一起时说的话。
接着想到今天岳父母一家的到来。
——当然,跟着也就想起了刘姨娘和表妹于佩芸。
不得不说两个人有许多地方相似。
表妹现在的境况他知道。其实按朱慕贤想的,于佩芸倒是先可以去尼寺里住段日子。一来静养,二来她毕竟还新寡,去尼寺里可以说是为先夫祈福守丧,对她的名声也有好处。将来即使于家不能回去,自己母亲总不会袖手旁观。再过个一两年,等人们渐渐淡忘了这事,她还年轻漂亮,再嫁个平实人家也不是难事。
愿望是美好的。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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